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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太祖再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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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時辰后,洗塵后的莊元直捋著修剪過的美須,盤坐于久違的書案后,聽跪坐在身前的次子莊梅說起了他所施展的美人計。

  “……阿父有所不知,那屈妙月為人驕橫至極,自恃屈后血脈,眼高于頂,凡是逢迎她的男子,皆招來她嗤之以鼻,若纏得煩了,她更要解鞭驅打……”

  莊梅嘆道:“兒身弱,難招架,只好另辟蹊徑,每每參宴或出游,待她故作冷淡,挑起她的征服之欲……”

  他有一副好容色,然而好容色在對方眼中并不罕見,可當易碎美貌和倔犟不屈一同出現,好似一尾倨傲白狐,便成就了一種絕殺。

  如此拉扯半載余,最終那屈家女公子滿心不忿,拿鞭子纏綁住他雙手,將他硬拖入馬車中,怒斥他裝模作樣,逼迫他給個準話。

  “不錯,此為上謀也。”骨子里從不墨守成規的莊元直捋著胡須,欣賞地看著兒子:“總算不辜負你阿母給你的這副好樣貌。”

  又叮囑兒子:“既親事已說定,來日必要好生將人家對待,決不可輕慢待之。”

  莊梅露出笑意:“阿父,這是自然。”

  雖說有謀算在其中,但他也實在愛極這樣一款霸道女君……若非兩相投趣吸引,又豈能拉扯這良久。

  只是莊梅不得不問一句:“阿父彼時來信令兒施展此計,目的在于與屈家結親……可阿父向來并非喜愛攀附高枝之人,何故有此決定?”

  莊元直笑嘆一聲,猶在捋須,雙眸炯炯:“為國為民為天下……”

  自去年被貶南地后,老師數次來信勸他向皇帝認錯,他未肯依從。

  一則是不能讓皇帝覺得他太容易到手,由此疑心他的剛直人設;二則他確有見不得光的正事要忙,一時無法脫身。

  但老師不免被他激怒,信中揚言讓他再不必回來。

  一時不歸乃是計劃所需,再不回來卻是萬萬不行。

  他怕老師動了真格,而皇帝若少了老師這層臺階、只恐當真要將他遺忘,于是唆使貌美次子接近屈家小女,若兩家小輩之間能成就一樁好事,有屈家在此,還愁皇上記不起他嗎?

  再者,屈家在朝堂上的分量不可小覷,他從前無有追求便罷,而今心中既有刺激謀算,理當要善用一切可能。

  就算屈家不會因為一樁親事而過度傾斜立場,但總好過屈家與對面立場上的人結親。

  這原本也是一場試探,屈家既然愿意依從女兒心愿,可見屈家依然慎重,始終存置身事外之心。

  莊梅看著捋須含笑的父親,只覺阿父被貶一遭,面相竟都變了幾分,此刻瞇眼笑著,宛若一只心思莫測的灰皮胖狐,莊梅心中狐疑,不禁略帶遲疑地重復父親的話:“為國為民……為天下?”

  他這美人計,竟擔負如此天大使命?

  “不錯。”莊元直開懷一笑,聲音頗具迎難而上的澎湃斗志:“正是為國為民為天下謀也。”

  這句話無不可言,全無忌諱,莊元直說得抑揚頓挫,然而話剛落,書房門忽被人一拐杖搗開,來人發髻蒼白,德高望重氣勢洶洶而又年邁易碎,守在書房外的仆從根本不敢攔。

  “老,老師……”莊元直忙站起身相迎:“您怎么……”

  話未說完,便被長驅直入的老人揮拐打來。

  “為國!”

  “為民!”

  “為天下!”

  邰炎揮杖追打學生,一句話跟著一記杖打。

  莊元直跳腳躲避,渾身的肉都在顫,而邰炎清楚感受到拐杖觸碰處如捶打厚實肉餅,再瞇眼定睛看向學生的臉,只見再沒了離京時模樣。

  “邰大夫,您息怒……”莊梅施禮畢,趕忙從中說情:“家父經此磨礪,已無從前棱角,亦能體諒您的苦心了!”

  邰炎仍驚愕地盯著學生的臉,確是沒了從前棱角,卻未必是磨沒的。

  “是極,是極……”莊元直小心扶過老師一只手臂,讓老師坐下歇息:“學生已知錯,今后再不會叫老師掛心憂慮了。”

  邰炎將信將疑。

  他這學生是個犟驢不假,但骨子里歷來激進,這也是其人與主張懷柔之政的凌皇后政見不合的緣故之一。

  然而凌家崩塌,凌太子亦灰飛煙滅,災禍不斷,人心動蕩,皇帝不肯聽勸執意出兵匈奴,新任太子劉承更是完全不符合這激進貨色的審美胃口。

  糟心之下,此犟驢日漸生出一種拉磨勁頭不知往何處使的狂躁癲癥,恨不能刻薄死全世間。

  被貶南地,乃是咎由自取,而在做老師的看來,這更是一種厭倦戾氣下的自我放逐。

  而現下細觀,南地走了一遭,不僅將棱角吃沒,焦躁戾氣也不見影蹤……想到學生來信中提及的南地美果與毒蟲怪食,邰炎心中暗忖,莫非是豐美實惠果食撫人心,毒蟲作藥引,竟陰差陽錯將脾性調理?

  “請老師安心。”

  莊元直跪坐下去,倒一碗熱茶,奉與老師面前:“學生這次回來,定會平心靜氣,再不莽撞,勢必用心將事情做好。”

  看著嘴臉大變的學生,邰炎半信不信地接過那碗茶:“你最好是如此……”

  “是。”莊元直恭順地道:“學生遠離朝堂多時,不甚明曉當今朝中局勢,還請老師指點。”

  今日休沐的邰炎特意趕來,自不單單只是為了痛打學生,當下飲過一碗茶,按下怒氣,說起朝中事:“而今是太子奉旨監國,天子暫移駕建章宮,此事你當是知曉的……”

  “那皇六子回京后卻是表現不俗,暗下引來不少揣測注目……”

  又說起朝中人心、梁國謀逆、用兵困局等等。

  末了,卻是單獨提及一位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心的少女:“……那位巫神天機,新封的靈樞侯,十分不凡,如今甚得帝心。”

  而后問:“說起來,這本是南地來的巫者,你在南地時,是否提早見過這孩子?”

  莊元直正色搖頭:“南地巫者眾多,學生并無印象見過此人。”

  一旁的來食聞言垂低眼睛,體壯但膽虛地想:家主確實沒見到人,只不過是暗中操作,讓對方的名字順利出現在了進京巫者的名單上而已……

  莊元直一邊替老師添茶,一邊不乏真情實感地感嘆:“只是誰又能料到,那傳聞中的天機,竟會出自巫者之列,且兜兜轉轉,原是魯侯家中血脈。”

  當初他見信中那花貍一名,只感此名雖靈性,卻也潦草。

  卻沒想到一只潦草的貍,入京后卻撓動天下風云氣機。他原以為隨手埋下的一根細細眼線,迅速壯大成了高入云天的大樹。

  就是不知此貍仍聽話否?是否依舊可控?

  莊元直帶著按部就班的憂慮遲疑,另有些好奇這傳奇少年天機究竟是何等模樣。

  這份好奇心很快得到滿足,次日莊元直入宮去,休養中的皇帝并未立即召見他,只是已有令下,著他官復原職,仍歸諫議大夫之列。

  同為諫議大夫的邵巖跪坐大殿中,余光看向身旁宛如老房子翻新的同僚。

  這位同僚總叫人心驚膽戰,縱是犟驢,卻也是頭不受控制的野驢,動輒便要撅蹄子,踏出令人措手不及的沖突塵暴。

  有此翻新同僚在側,近日沉迷于走神嘆氣的邵巖,肉眼可見比往日來得精神許多。

  然而今日的莊元直分外安靜,不知是已重新做人,還是在觀察局面。

  令邵巖乃至全部人等感到措手不及的諫言卻出自另一個人。

  今日的朝堂上多了一道身穿巫服的少女身影。

  太祝日常駐守神祠,有事可隨時入宮奏稟,不必隨同百官上朝。眾人仔細想來,這位巫神每每出現在朝堂上,幾乎都是為了領賞受封。

  其人今次入宮,是為奏事而來,而其所奏之事的憑證依然玄虛至極,開口即是:

  “臣謹奏——昨日臣于神殿侍奉香火之時,心有所感,得見太祖與太后之金身圣像凝露若淚,此為不可忽視之異象也。”

  少女跪坐端正,雙手高高交迭于額前,垂眸奏稟,聲音清晰。

  一言激起千層浪,引發猜疑驚惑,殿內諸人皆看向這特殊的奏事者,莊元直亦不例外。

  邵巖也掀起疲憊的眼皮看了一眼,但只此一眼,便低頭繼續嘆氣,哎,又是不明不白神神鬼鬼……

  只聞上首的監國儲君忐忑鄭重地問:“依太祝之見,此異象何解?”

  “臣原本不解其中深意,只是心中無名之感應愈重,直至昨夜忽夢太祖顯圣——”

  聽至此處,邵巖再嘆氣,哎,又是太祖。

  下一刻,那少女已肅然復述太祖之言:

  “太祖垂訓曰:既見黃河水患,決堤奔向東南,灌入巨野澤,禍及泰山地脈,如何敢擅自輕忽?今災異禍事頻出,皆因此河工失修,泰岱地脈動搖之故。”

  殿中霎時大靜,邵巖猛然抬眼。

  視線中只見那惡劣小兒神情平靜,繼續道出她的驚人言語:“泰山自古以來即是為鎮守東方之神岳,而黃河乃貫中原之龍脈,二者氣運相銜,息息相關。”

  “昔日大禹導河積石,周公營洛卜邙,皆循山川形勝而治。”

  “今黃河決堤,奔入東南,因此致使地脈郁結,水氣逆行。”

  “而既得太祖托夢示下,還當開渠引水歸漕筑堤,以順地勢,早日使泰岱紫氣復通,方為社稷永固之道!”

  四下因此言變得嘈雜,邵巖瞪大眼睛,看著那出言堪稱武斷的巫服少女。

  全然不同于他與其他官員的奏書,這小兒半字不提垂憐蒼生陷溺之苦,全是她的神神鬼鬼,什么氣機地脈國運……

  她也根本不是在請求上書,而是告知轉述,若是深究,這甚至是一種變相的威脅。

  因為并非伏乞請求,她言畢也并不俯身叩首,只是將交迭于額前的雙手落回,坦然平靜,將嘩然驚惶留給除她之外的所有人。

  邵巖耳邊嘈嘈,腦中嗡嗡,神情怔怔。

  他不免想起這惡劣小兒那日翻看他奏書時的情形。

  他乃儒家子弟,不推崇鬼神說法,若這小兒所言為真,他更相信是其人日有所觀,夜有所夢……

  可無論是何等內情,再看那端坐的少女,雖說那面容毫無改變,但相較于先前的倨傲惡劣,此刻他卻生生看出了幾分獨屬于少年人的朝氣可愛……竟突然順眼起來。

  殿中諸人或交頭接耳,或面面相覷,亦有人后知后覺恍然道:“難怪先是淮陽國鄭氏謀逆,再有梁國動亂……淮陽與梁國皆緊鄰水患殃及之地,莫非正是天意示警?”

  此言出,更引發一陣嘩然。

  縱然有過半數者保持沉默觀望,但卻無一人出聲反駁,此事不同于其它,奏事者身份特殊,她曾成功預言長陵塌陷、今夏旱災,更曾尋出寶泉,祈下甘霖。

  過往戰績在此,天機身份加持,即便有人不想盡信,卻也不敢貿然反駁,畢竟此事歸根結底乃是善舉所向,尋常反對之言又很難立足。

  但就此下令治理水患,劉承卻無法做到,他身為儲君,縱有無能一面,卻注定不會無知。

  治水需要大量人力金錢,而今他正苦于籌措增派援軍去往梁國的軍資……

  再有,當初這樁水患之所以經商榷后被擱置不理,不單是因耗錢過重、令朝廷心生猶豫,還另有一件與舅父有關的內情……

  可太祖托夢,太祝奏稟,如何還有置之不理的可能?

  劉承一時難以抉擇,下意識看向舅父,但見舅父面容凝重不語,看著跪坐的花貍,似在分辨花貍此舉是否正是沖著芮家而來。

  在百官的等候中,劉承盡量調勻了呼吸,鄭重開口道:“太祝所稟之事關乎甚大,孤亦憂禍事之頻,憐蒼生之苦……待請示過父皇,勢必盡早做下決定。”

  直到散朝,此事帶來的人心震動猶未能消盡落定。

  而那帶來震動的少年君侯退出未央宮,并不在意這諸多震動。

  少微并非不知此事牽扯著不少人盤根錯節的利益。

  天機行事依心而起,憑念而動,若有誰覺得她攔了路,要轉而來攔她的路,那就只管來試,她只信奉各行其事,各憑拳頭本領。

  這份面對繁雜重大政事,既不動之以情也不曉之以理,只揮刀直劈般的作派,讓邵巖深深震驚。

  他躍躍欲試,想追上前說話,但魯侯先一步擋住他視線,安撫大步而行的孫女:“做這樣的夢,必然極耗心神,很費力氣……隨大父回家去,讓人多備些肉菜,好好補一補!”

  此祖孫二人大步離開,與二人擦肩而過的莊元直表面平靜,內心掀起驚惑的狂瀾。

  此乃他與花貍的初見,便撞見此貍以鬼神之說奏此大事,此刻又眼見這只花貍大步而行,神氣從容,倒是一向不服任何人的魯侯跟在她后頭,渾然似個心悅誠服的慈愛老仆。

  莊元直自認眼光毒辣,正是這雙毒辣眼光,讓他在南地發掘了一只好苗,而今見此情形,只感此女不馴之極,而這不馴之氣絕非一日養就……

  原先在想:不知此人被送入京中,這般壯大自身后,是否依舊聽話可控?

  此刻腦子里卻是:她是否聽話可控過?

  心中驚動之下,莊元直額角冒出一點細汗,不行,他回頭得親自問一問六殿下,這驚世駭俗的貍貓,究竟是怎么個歸屬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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