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廢待興。
繼肅反年號諸事,整個四月,圣人又辦了幾件不大不小,但不得不辦的事。
四月初五,詔下《制易汴梁內外各殿各門名》。
更大內正衙崇元殿曰圣歷。
東衙元德殿不變,常居金祥殿曰祥符,萬歲殿曰天授,金烏門曰弘陽……
朱溫自謂以金得道,必須清除他在汴梁的金德痕跡。
同日,在天仙元君的推薦下,圣人在麗澤院和一幫軍頭、文官問對,隨后下《改京都詔》。
宣武軍被廢。汴州升格為開封府,建名東京。
安史以來,圣唐多數時間維持著五京。即上京京兆府、東京河南府,北京太原府、南京江陵府,西京鳳翔府。長、洛是首都,前者叫京畿,后者叫都畿,余者是陪都。成都短任過南京,洛陽也改過中京,長安則在上京、西京、中京當中反復橫跳,挺亂的。
除了宣布東京將從洛陽變到汴梁,還取消了南北兩京。
相應的,洛陽改為中京。長安仍為西京。若無意外,今后朝廷就在汴梁常駐了——至少圣人這朝。這是要利用此處的地理、人員和農耕優勢。四通八達,快速出擊,以此經略天下。
中原有著長久的精銳之師歷史,在中國歷代對外征戰中都是主力之一。國朝征討南詔、吐蕃、交州、蔡寇、河北的戰爭中,河南兵也是主力。所謂“徐寇雖殄,河南幾空”,寡婦比鄰為村,孤女從各處前線領著父親弟弟的遺體千里返鄉的例子,在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
乾符前,汴人是對得起大唐的,但李氏君臣對不起汴人。
東京遷汴,朝廷常駐,顯然將會帶給此間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地位。
這讓降兵、百姓、士人感到振奮,至少沒仇的,彌漫的陰詭氛圍也消散了一些。
的確有許多人對此不滿,不愿遷都。但圣人不會讓步。又不是不回了。若能早些平定全國,提前回就是了。有時想回去看看,也不遠。
你知道的,朕一直很喜歡長安。
當然,汴梁還得修,畢竟它要承擔的是長安和大明宮的體量。光是李皇帝有名號的妃子、道姑就有幾百個,寺人、宮女也是幾千。
四月初六,詔下《赦逃亡背役髡黥之人》。
朱氏父子連年征戰,軍法嚴酷,逃兵不斷,為了遏制,汴軍幾乎個個刺面,于是逃兵潰兵更多。后世到朱溫剛篡位那會,后梁的征兵工作都很難了,搞得朱溫沒法,只得大赦,廢了諸多軍法。
再想想現在遍布中原的亂兵,固然不全都是逃兵,但絕對不少。
圣人全部赦免。
變相通知你——朱氏已亡,你自由了。
想回家的回家,想當兵的赴汴梁,等待挑選任用。
這些人對李家對朝廷或許不爽,不感冒,但對朱氏肯定更不爽,篩一篩好生帶兩年,也能用。
四月初七,詔下:
《河南河北江淮齊魯采訪百家賢者、猛士、孝良德行詔》
《委馬步教練司、禮部選人》
初八,詔下《委太常寺等詳議東京明堂、社稷、圓丘、神社制度》。
字面意思,先把神道相應的東西復制到汴梁。
這一天也是吳王訂婚的日子。
在圣人“先給他挑個良配結了婚再說”的指示下,有司很快就找到一些大臣談話。諫議大夫獨孤貞聽到風聲,有心鉆營,對宗正袒露心聲,說膝下二女獨孤云怎么怎么,是個良媒。宗正本意,回了長安見了人再說。沒想到這次過來,獨孤云就把家人帶上的。
宗正見了人,很美,一番訪談,品德也沒什么馬腳,便上報。只想趕緊給吳王找個女人的圣人聽了,沒甚說的,只是淑妃有些悶悶不樂,覺得獨孤貞官低,還是個沒啥用的文官。但得知獨孤貞祖上闊過,爺爺獨孤郁是元和宰相權德輿的女婿,也就同意了。
于是便納采問名六步走。
可見過獨孤貞父女后,圣人也有點悶悶不樂。
未來的兒媳婦獨孤云確實很美麗,嬌羞中帶著活潑。
他有些后悔了,應該見過獨孤云再做決定的。
獨孤貞啊獨孤貞,你家中有如此絕色,為什么不送到我的后宮?
“我操你媽,我操你媽!”圣人狠狠抽打著淑妃。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冊封獨孤云為吳王妃了。
好在,另一則喜訊驅散了雜念。
四月十一,梁王、朔方軍節度使、常勝軍節度使率軍抵達汴梁。
經過一番鏖戰,九曲城地區已被武熊所部拿下。俘得九曲城主和虜兵數千,人口數萬,牲口財貨若干。另外,在征討這方天地期間,武熊還征發、任命了數萬吐谷渾、黨項仆從軍,男女皆有,本著圣人說的人口就是財富,眾人一商量,一起帶了回來。
因此在路上艱難蠕動。
年初圣人就收到了捷報,上個月他們才走到關中。
這么多雜種一下入關,朝廷還跑去了汴梁,怎么安置就很棘手。在長安令、左馮翊等人的協調下,牲口送到沙苑蓄養。人被幾個郡分到各縣,指派縣尉暫且看管。仆從軍里的男女被選出來,帶著大包小包的財貨,從大軍赴汴。
扎豬也是這個時候回的。除了本軍,他只有幾千戰俘和補充的兩千多蕃兵,以及肅州龍部的千余部族軍,因此等武熊安頓好,兩軍便合流而來。
聞梁王、兩節度凱旋,圣人攜趙妃親至郊外迎接。
“臣等惶恐!”將校們一窩蜂單膝跪地:“臣等恭賀大圣,恭賀圣唐,大盜已死!”
“風塵仆仆的,都累了。”圣人看看這個,拍拍那個,笑道:“多話也不說了,都帶兵下去安頓。過兩日,戰報等我看完了,賞賜、論功就下來。”
“喏!”
“娘!”待將領們領兵退下安頓,梁王一個飛撲騎到趙如心身上,眼淚汪汪:“兒子險些就死在蠻荒了!幾次得病,燒得嘴發紫,兩眼冒金星,眼前全是你,嗚嗚嗚……”
“下來。”趙如心也有些動容,流淚道:“像什么話。”
武熊一陣尷尬:“大圣,殿下,臣有罪……”
圣人拉住他:“沙場在外,這都是正常的。”
見李政陽在眾目下賴在自己身上,趙如心狠狠心,將他扯下來,雙手拎在面前:“感覺怎么樣?”
“額……”梁王稍作思考,嘆氣道:“難評。”
“又瘦又黑又臟,像個小乞丐。”打量了兒子好一會,趙如心溫柔的笑容間帶著關切,伸手將其摟在身下,靜靜體會對方的溫度。
“俺們在那邊,打到牦牛就吃牦牛,捉到驢子就吃驢肉………能不乞丐么。俺算好的了!一直混在武熊身邊。好多將士沒死在雜種手里,反倒是病死了,累死了………”
梁王喋喋不休的說著。
“怕不怕?”波光流轉,趙如心的眼神在他身上轉悠著。
“武熊怕了俺都沒怕過。”梁王拍拍胸口,顯示自己的強壯。說著,在地上蹦跳、翻滾、抓打起來,得意洋洋:“俺這武功,三百個將校的合力!”
“別逗我笑。”趙如心捂著嘴,道:“一會回去和我,和你大舅比試比試。”
“好!”
“去拜見你父親吧。”趙妃松開手,將他朝在一邊和扎豬等人敘話的圣人推了推。
趁著空暇,梁王也謹慎地觀察著老子。
還是以前的憔悴樣子。
看表情,心情不錯,對西陸的軍事行動和自己,應該是滿意的。
“依然這么精神抖擻,難得。”這時,圣人轉了過來。
“這幾個月,兒子確是感悟頗多。”知道他想了解什么的梁王順心說道。
“知易行難,知行合一,即為人杰。”圣人勉勵道:“感悟什么的,就不必說了,你此番歸來,還是給了我驚喜。道理,記得去用就好。”
“我在宮城外給你備了宅子,戎馬許久,先好好歇息。多來后宮見你娘,自打你走,她是茶飯不思,也陪你妹妹玩耍,你娘給你兄弟倆生了個妹妹。”圣人笑瞇瞇地說道:“另外,我已決定,加你光祿大夫,領開封尹、軍部突厥軍使。”
“謝大圣。”梁王依禮謝恩,起身后,悄聲問道:“但,是否太重?師傅什么封賞?仗都是師傅和將軍們打的,兒只是在軍中混。大哥什么封賞?兒是六子………”
心思著實細膩,圣人灑然一笑,同樣和他低聲回答:“有這份心很好,我自有安排,你坦然受了就是。”
“大哥并無過錯,家和才能萬事興。如果這會影響到大哥,兒子不要。”
圣人怎么也沒想到此子小小年紀就深沉至此。
有些被頂嘴的惱怒,更欣慰。若這不是裝的,天下交到此子手中,我死可瞑目矣。
看到父親沉默,梁王還想說什么,圣人卻失了談興,擺擺手:“和你娘上車吧,同乘回宮。”
梁王恭順地應道:“喏。”
他是想謀位,但他要的皇位,絕不是也絕不會沾滿了兄妹的血。
世代苦難,必須到他為止。
“西邊怎么樣。”圣人與武熊等人漫步。
“臣去過于闐了,王后待臣甚密。”杜狐說道:“尉遲王說,元旦遣使朝覲,與長安重通來往。于闐的日子不太好過,異端勢力虎視眈眈,國內都希望中國盡快恢復西域駐軍。”
“這卻是難了,三五年沒轍。但三五年內,于闐也不至于危亡吧。”圣人問。
“那倒不至于。他們北邊還有回鶻一部為盟友。”杜狐答道。
“沙州之事,頗有風采。”圣人在人群中找到崔玄,夸獎了一番,道:“回援潼關時,我在金城接到你奏書,你說你已與張守心、宋惠賢等人在歸途,怎么不見?”
“本來說一起的,但他們是要舉族入朝,有諸多事安排,日子一拖再拖。”扎豬解釋道:“臣等不及,便先走了。大概這兩月,也就到了吧。”
圣人看看幾人:“敦煌侯都封下去了,人不來怎么辦?”
時接崔報,為示誠意拉攏人心,朝廷即詔,進爵張守心敦煌侯,收了宋惠賢等幾個豪強女子做妃子、女官。
“大圣放心,軍威猶在,他們不敢出爾反爾。”扎豬信誓旦旦:“歸義軍本就弱,張承奉之死,足夠震懾那邊很久。”
圣人嘆了口氣:“這廝自作孽。唉,守心有數,張氏血脈得已延續,幸甚。”
“九曲城,臣委派了一個酋長暫代事務。”武熊匯報道:“只等派遣流官。不過那邊土地貧瘠,不適合種地,拿來當馬場最好。這里往南與蜀接壤,可為跳板。”
“再說。”圣人望著汴梁城墻,自顧自道:“現在顧不上巴蜀。汴州雖入,還有陜、虢、宋、潁、陳、許、滑、蔡、申、光、徐、宿、泗、濠、亳、兗、鄆、曹、濮、海、沂、密、濠二十三州,還不知道有多少仗要打。”
“收拾他們就像秋風掃落葉。”武熊不屑道:“俺們是先南下,還是北上?還是東進,西轉?”
略作沉吟,圣人說:“楊守亮此人,我十多年前便知曉他,小具才勇,有些野心,如今被我們和河中三面包圍,只要朝廷不出事,他除了不入朝,不會亂來。”
“臣附議,可以先不管他。”杜狐插嘴道。
“忠武軍首鼠兩端,恰恰暴露了他們的膽怯。”圣人拍馬前行,道:“我料也會來朝。義成軍配合吳王攻打汴梁,歸心是有的,也可以放放。我的想法是,若葛袁二人不從,就領著義成軍、忠武軍、青州軍先平了兗鄆兩鎮和宋州牛存節。”
“這幫余孽肯定會抱團。”武熊接話很干脆:“真是不識時務,他們的父親、主子朱溫都被揚了,還不死心。休整個月,就動手吧。”
“不行。”圣人眉一橫,道:“我們初來乍到,地理不熟。并且中原征伐,極重水運,我們現在連船都沒幾艘,走路走到徐州去打么?”
“俺們馬軍強盛,用不著船。”
聞言,圣人當即怒斥了一聲:“剛愎自用,自以為是!”
武熊表情一滯。
“瑣事也還多,先在汴梁穩穩腳跟。”圣人輕松道:“你們也放放假嘛,哈哈。自打到汴梁,受降若干。年余戰斗,各軍建制損失不齊。你們歸來,又帶了這么多部族軍,加上吳王和我各自帶回來的……軍勢可謂混亂。俟撫恤完,你們幾個大將軍便負責牽頭整頓。”
“喏。”武熊代表道。
“還有,我計劃增七個步兵軍、五個騎兵軍,報些編制、軍號來選用。”
“哦?”諸將喜上眉梢。擴軍好啊,都將變都頭。十二個軍光軍使,就有二十四個位置。
“軍額多少?”扎豬問了一句。
“步軍暫定每軍五千人。騎軍,每軍四千騎,八千馬。”
差不多擴軍五萬。
本不想擴。但每每審視軍隊,胡人已經和漢人對半。除了這方面考慮,也是諸如吐蕃、黨項等等不堪大用。和中原這幫殺材硬碰硬,一碰就碎是大概率的事。
諸將等了一會,見圣人沒有繼續指示,便道:“臣等領旨。”
“行賞出來了,委屈武大將軍,先做個洛侯。”圣人笑道:“汝女武阿言與梁王,我觀兩個小兒女甚篤,在外可別給阿言亂應婚事。”
“這還委屈!臣謝隆恩。”武熊大感意外:“愧不敢當啊。”
“當得,當得。”
“能走到今天,死也值了。”武熊長嘆。
“卿等的行賞,朝廷是同步發下,不一一具言了。”圣人環顧一圈。
“臣等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