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成一行四人到云山縣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一點多了。
車先停在了下光村,喬家麗下了車,拿著手電去找陸小霜。
另外三人則直接趕往倪建榮給的附近山腳下的地址。
周奕的姥姥家,門口的屋檐下亮著一盞昏黃的孤燈。
孤燈下,木質門檻的后面,陸小霜坐在小板凳上,托著下巴,盯著外面的一片漆黑。
她確實沒把周奕出事的消息告訴姥姥姥爺,只說周奕臨時有事,去幫忙,自己等他回來。
但其實從兩位老人擔憂的眼神里,她感覺姥姥和姥爺似乎是有些預感,只是沒說出來而已。
當看見一盞手電光搖搖晃晃從遠處朝這邊靠近的時候,她心頭狂喜。
喊了一聲“奕哥”,立刻朝手電的方向跑了過去。
喬家麗認出了她的身形,喊了一聲:“小霜?”
陸小霜頓時一怔,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
但旋即,她鼻子一酸,帶著哭腔喊道:“喬姐。”
喬家麗立刻抱了抱她安慰道:“沒事沒事,周奕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喬姐,能讓我去那邊嗎?我聽村里和奕哥一起進山救人的民警說,現在救援人員都在山腳下,我想去看看。”
喬家麗點點頭:“吳隊就是這個意思,你算是家屬,可以過去。”
周奕現在生死不明,家屬當然有資格去現場,因為這不是刑事案件。
“但是我們得先走一段夜路,等吳隊他們到了,陳嚴再折返回來接我們。”喬家麗問,“你怕黑嗎?”
陸小霜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怕。”
另一邊,吳永成到了現場之后,立刻撥通了倪建榮的電話。
陳嚴折返回去接人,吳永成和蔣彪臉色鐵青地朝倪建榮走了過去。
“老吳,對不住啊,我真地沒想到會這樣。”倪建榮表情擰巴地說。
吳永成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也不都是你的責任,就周奕這性格,知道了這件事他肯定還是會選擇上山的。”
雖然吳永成前面給倪建榮打電話的時候無比震怒,但是跑過來后再當面辱罵他這件事,毫無意義,并不能對救援周奕起什么幫助。
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
“現在什么情況,跟我說說吧。”
見吳永成沒罵自己,倪建榮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
這么多年以來,身為自己副手的吳永成向來是很溫和的態度,雖然對自己不諂媚,但也沒有敵意。
所以前面那通電話里吳永成的暴怒讓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而且周奕要是真的因此死了,那他的責任確實很大。
現在吳永成沒罵他,他自然是知無不言了。
關于這群學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組織隊伍進山救援的前因后果他都說了一遍。
然后就說到了進山之后的情況。
最早被發現的,摔斷腿的女生,叫沈春琳。
后面被發現的兩名學生是一男一女,男的叫杜翔,女的叫李嘉嘉。
兩人受了點輕傷,醫生檢查后確認無大礙。
根據兩人的交代,他們八人進山之后,由于周圍環境太惡劣,比他們原本想象的美好的原始森林截然不同,于是他們三人當時就已經萌生了退意。
因為他們三個都是紙上談兵的主,沒有任何野外經驗。
加上因為迷路,杜翔和領隊的梁彬發生了爭吵,也就是那個長得挺帥氣但脾氣卻很差的小伙子。
于是杜翔拉著李嘉嘉和沈春琳直接退出,兩邊分道揚鑣。
但由于三人實在沒什么野外經驗,因此沈春琳還走丟了,摔下山被人發現。
要不然這八個人走不出來,全死山里都沒人知道。
至于他們為什么要上山,三人的口供是一致的,他們社團組織的活動,趁著暑假來“荒野求生”一把,爬完這次山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只可惜,有人回不了家了。
這三人和另外五人分道揚鑣之后,另外五人那邊也出事了。
另外五人其中兩對是情侶,之前對周奕的勸告“好心當成驢肝肺”的帥小伙是他們的領隊,叫梁彬。
脾氣好,追上來給周奕道歉的女生是他女朋友,叫李亞楠。
他們倆都是大二的學生。
另一對情侶,男生叫丁飛,女生叫唐夢潔,都是大一的。
姚立也是大二,和李亞楠是同一個專業的。
這五個人走了一路,結果半道上姚立摔了一跤,大腿被石頭劃傷,當時就血流如注。
是李亞楠用剪刀把自己外套的袖子給剪下來替姚立包扎的。
然后梁彬和丁飛攙扶著姚立往前走。
本來這群人就走得慢,姚立受傷之后,就走得更慢了。
梁彬嘴里一直罵罵咧咧個不停,罵姚立是拖累隊伍的廢物,罵他非得跟著來湊熱鬧。
姚立只能不停地道歉,他說他害怕他們扔下自己不管。
但結果,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原因是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對,和周奕預料的一樣,這群貨連雨衣都沒帶,就兩個女生帶了兩把傘,搞得跟來度假的一樣。
可兩把小小的傘在暴雨之下,怎么能遮擋得住五個人。
于是梁彬找了個借口,把姚立扔在了那里,美其名曰是找人求救去,但實際上卻是讓他自生自滅。
所以當感覺自己快死了的姚立聽到周奕的聲音時,他才拼盡全力喊救命。
后面呂鐵柱說,他們聽到了遠處傳來女人的尖叫聲,最后權衡再三,周奕決定去看看。
他和姚立在原地等待,一直等了大概半個多小時,也沒見到周奕回來。
呂鐵柱的心頓時沉重無比,而姚立一直在哼哼自己吃不消了,快死了。
呂鐵柱沒辦法了,只能選擇架著姚立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結果才走了十幾分鐘,被他攙扶著的姚立突然渾身一顫,然后撒腿就跑。
把呂鐵柱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緊追過去。
結果地面太滑,姚立整個人直接摔倒了,呂鐵柱倒是抓住一旁的樹沒摔倒,可是腳扭了一下,頓時一股鉆心的疼痛。
他強忍著腳上的疼痛,走過去怒罵姚立有病啊,跑什么跑。
然后就聞到了一股惡臭。
對,姚立拉了,拉了一褲襠。
黃色的渾濁污物順著濕漉漉的褲腳管往下流,讓呂鐵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后面也沒轍,只能繼續上路。
呂鐵柱越走覺得腳越疼,山里那么低的溫度,他疼得是滿頭大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的樹林里有手電光晃動,呂鐵柱知道后續的救援隊伍來了,趕緊大喊。
姚立這才得救,只是趕來的救援人員剛靠近,就皺著眉捂住了鼻子。
發現他們的救援人員立刻通過無線電呼叫了倪建榮,呂鐵柱迫不及待地一把搶過無線電告訴倪建榮,讓他趕緊多派人手過來,周奕一個人去密林深處找其他學生了,身上沒有雨衣也沒有無線電。
等到呂鐵柱和姚立成功脫困,呂鐵柱跌坐在地上,脫掉一只鞋子一看,腳腕已經腫得跟拳頭一樣了。
雖然沒有精確的坐標,但呂鐵柱和周奕發現姚立的大致方位是清楚的,而且沿途有做標記。
所以倪建榮立刻加派人手往那個方向去。
很快,就有所發現。
救援人員通過無線電匯報,他們找到了另外三個學生,李亞楠,丁飛和唐夢潔。
當時三人正在互相攙扶著尋找出路,碰巧被他們發現了,三個人均無大礙。
“所以周奕是怎么墜崖的?還有那個叫梁彬的呢?”吳永成臉色陰沉地問。
倪建榮回答:“根據那個叫李亞楠的女生交代,說周奕他們聽到的那聲尖叫就是她發出來的。因為梁彬在尋找出路的時候,由于天太黑,沒站穩,不慎從山崖上掉了下去。”
“她說自己被嚇壞了,所以才大聲尖叫的。然后周奕聽到了聲音,趕過去找到了他們。當周奕得知梁彬掉下去之后,應該是想去查看情況,因為李亞楠說周奕當時走到了山崖邊,拿手電往下照,結果……周奕就也掉了下去……”倪建榮無奈地說,“老吳,你說這事兒真不怪我吧,我也不想周奕出事兒啊。不不不,我是不想任何人出事兒!”
這個結果,太讓人意外了,吳永成他們沒想到周奕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掉下山崖的。
吳永成深吸一口氣,他不想聽也不關心倪建榮的解釋。
“現在搜救工作做得怎么樣了?”
倪建榮指著折迭桌上攤開的一張地形圖說:“目前已經劃定了大致的墜崖范圍,就在這一片區域,現在已經集中人手在這一帶的山崖搜救了。”
吳永成聽到這話,眉頭瞬間又皺成了一個川字,問道:“什么叫劃定了大致的墜崖范圍?周奕從哪兒掉下去,那個李亞楠不是親眼看見的嗎?哪里墜崖的,就派人下去找啊!”
說到最后,吳永成狠狠地拍著地圖,那張折迭桌差點都散架了。
身后的蔣彪一言不發,這幸好只是吳永成發火,倘若換了蔣彪,估計一巴掌直接把桌子都干碎了。
“老吳你別激動,不是不找,是當時救援人員找到李亞楠他們三人的時候,他們當時已經離開墜崖的地點了,而且三人明顯受驚過度,連方向都分辨不清了,更別說是指認墜崖的具體位置了。所以我只能根據找到他們的地方來預估一個區域進行搜救。”
“倪局長,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我也不是沖你發火,我是被那群王八羔子給氣得,什么狗屁大學生,半點人事不干,連個墜崖地點都提供不了,什么東西!”
一聽吳永成這么罵,倪建榮趕緊附和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這幫倒霉玩意兒,何至于出這么大的事。”
“這幾名大學生現在在哪兒?”
“在縣醫院接受治療呢。”
聽到這里,蔣彪終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這時陳嚴接到了喬家麗和陸小霜,吳永成安慰了幾句陸小霜,說目前周奕只是可能有危險,在沒找到人之前不能過早的下定論。
陸小霜咬著牙點了點頭,可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
“倪局長,給我們準備東西,我們要進山!”吳永成回頭說道。
蔣彪他們立刻勸阻,畢竟他四十好幾的人了,經不起折騰,還是他們去就行了。
蔣彪說:“吳隊,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把周奕平安無事地帶回來的!我們三大隊,一個都不會少的!”
陳嚴和喬家麗也紛紛附和道。
吳永成猶豫了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然后點了點頭,沉聲道:“帶他回家!”
這時一旁的陸小霜突然喊道:“吳隊,我也要進山。”
吳永成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道:“不行,太危險了!”
陸小霜眼神堅定地說:“你們要是不讓我上山,那我就自己上去。”
倪建榮插嘴道:“小姑娘,這個時候你別給我們添亂啊。”
這時喬家麗說話了:“吳隊,讓小霜跟著我們三個一起吧,有我們在,她不會有危險的。”
吳永成稍微冷靜下來想了想,便點了點頭,單看陸小霜的眼神就知道了,她沒有開玩笑,如果不讓她去,搞不好這小姑娘真的會一個人跑上山,那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行吧,陸小霜,別亂跑,就在旁邊看著,知道嗎?”
陸小霜一聽,拼命點頭。
倪建榮趕緊讓王韜給幾人安排上山要用的裝備物品,前面向縣里和市里匯報后,救援物資上的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
倪建榮還安排了一個第一批里有經驗,知道目前的搜救區域的民警給他們帶路。
目送幾人進山后,吳永成對倪建榮說:“安排個人給我帶路。”
倪建榮一愣:“老吳,你要去哪兒啊?”
“縣醫院,我要找那幾個大學生問問,尤其是那個叫李亞楠的。”
倪建榮有點懵,那幾個倒霉大學生有什么好問的?但還是立刻找人,大喊道:“小王,小王。”
灰頭土臉的王韜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跑了過來,雖然他沒進山,可卻一點也不輕松,從早上連軸轉到了現在。
“這位是……從宏城來的吳……吳領導,他要去縣醫院找那幾個大學生,你給帶個路。”
王韜一聽,立刻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領導,您跟我來吧,我開車帶您去縣醫院。”
吳永成點了點頭,和藹地說:“那就辛苦你了。”
到了縣醫院后,吳永成在急診病房里找到了這幾個學生。
來的路上他問過王韜,這七個大學生的情況。
王韜說除了最早發現的沈春琳和后面救出來的姚立情況比較嚴重之外,另外五個大學生并無大礙,最多就是有一些皮外傷。
吳永成走進急診病房一看,那五個大學生正在呼呼大睡,其中兩個男生還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鼾聲。
顯然,屁事兒沒有,因為這五個人連水都不在掛。
理論上來說,沒事兒了就不應該繼續占用急診病房的資源,可他們是救援事件里解救的學生,醫院也不敢直接把人趕走。
看著這五個人呼呼大睡,吳永成怒火中燒,拍了幾下巴掌大聲喊道:“都給我醒醒!”
被吵醒的幾人揉著眼睛從病床上爬了起來,疑惑地看著吳永成。
“李亞楠、丁飛、唐夢潔,是誰?”吳永成問。
一男兩女紛紛舉起了手。
吳永成打量了下三人,然后走到那個最漂亮的女生面前問道:“你是李亞楠?”
女生點了點頭。
這時丁飛問道:“你……你誰啊?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
王韜趕緊說:“這是我們領導。”
一聽領導二字,丁飛立刻噤若寒蟬了。
“你是親眼看見來救你們的那位警察從山崖上掉下去的?”吳永成問。
李亞楠點了點頭。
“你當時離他有多遠?”
“好……好像兩米左右吧。”
“你當時手里有照明設備嗎?手電之類的。”
李亞楠搖了搖頭說:“我和梁彬是共用一個手電筒的,手電筒在他那里,跟著他一起掉下去了。”
吳永成點了點頭,扭頭看著丁飛和唐夢潔問:“你們兩個當時在哪里?看到梁彬和那位警察墜崖了嗎?”
丁飛趕緊搖著頭回答:“沒……沒看見,夢夢當時情緒不太穩定,所以我在附近陪著她。”
唐夢潔瑟瑟發抖地連連點頭。
顯然這件事已經對她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心理創傷了,因為眼神里的驚恐是真是假,吳永成一看就知道。
“那這兩個人墜崖的時候,你們有聽到什么動靜嗎?”
丁飛想了想說:“梁彬掉下去的時候,我聽到他好像叫了一聲。至于后面那個警察,好像沒聽到什么聲音。夢夢,你聽到了嗎?”
唐夢潔搖了搖頭,跟丁飛的說法幾乎一樣。
吳永成點了點頭,又分別看了看五個人之后說:“你們以后都給我記住,不要再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危險行為了,別為國家和社會添亂!為了救你們,現在有個年輕的、優秀的公安干警生死不明,你們給我好好反思反思!”
說完,吳永成拂袖而去。
病房里的幾個人面面相覷,然后紛紛躺下繼續睡覺。
王韜跟在吳永成后面,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不知道吳永成特意跑過來問幾句究竟是為了什么。
走出急診室,吳永成突然停下了腳步,扭頭說道:“你叫王韜?”
王韜趕緊點頭:“領導您有什么吩咐?”
“一會兒回去走個流程,讓你們倪局長批一下。”
王韜沒明白,問道:“批……什么?”
“把這個李亞楠帶回你們縣局,我要審問。”吳永成回頭看了一眼急診大廳道,“這個女人說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