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青葉心里明白，這個模型雖然做工精良，但是人手工做的，哪有現在開始流行的3D打印模型成本低？
畢竟建筑模型不是工藝品，做工精良與否并不是主要考慮因素。
方青葉又參觀了涂裝區，是由舊集裝箱改造的密閉空間，外墻貼滿色卡樣本，幾個呼吸器掛在入口處。
一個看樣子患了小兒麻痹癥的中年女人坐在定制的高腳凳上，用腳趾夾住噴筆給羅馬柱模型上色，身旁輪椅扶手上粘著調色盤。
方青葉又參觀了緊挨著組裝與拼接車間，里面這里比主車間更顯雜亂，到處是等待組裝的部件和巨大的膠水瓶。
他看到沒有左手的男人，用胸膛和下巴頂住高大的建筑體塊，右手熟練地涂抹白乳膠，然后迅速將兩面墻精準地粘合在一起。
工具墻每層高度不一，最下層掛著帶磁鐵的假肢適配器，能吸附錘子、鑷子等小工具。
方青葉注意到車間雖然有些雜亂，但地面用不同紋理的環氧地漆分區，防滑粗紋引導視障員工，光滑區供輪椅通行。砂輪機旁貼著手語示意圖：大拇指橫劃代表“停機“，掌心下壓是“調低速“。
參觀完這兩個車間后，吳學軍以為方青葉要返回辦公樓，沒想到又緊挨著參觀了構件預處理車間、景觀制作車間、質檢與包裝車間.
竟然將所有車間挨著參觀了一遍，最后還回到辦公樓，又把每個辦公室也看了一遍。
和車間里殘疾人居多不同，辦公室里身體健康職工比較多，但方青葉發現年齡都偏大，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你們廠里現在有多少職工？”
“去年年底統計203個，殘疾人是142人，占70左右，但已經辭職了6個。”吳學軍如數家珍。
“哦”方青葉來到廠設計室隨便瞅著，突然被一張貼在墻上圖所吸引，畫的是一張現代商業樓的手繪外觀圖。
只見金屬框架的筆觸利落精準，清晰地勾勒出結構的輪廓。玻璃的晶瑩、鋁板的磨砂感、入口處石材的細微紋理圖紙對材料的質感都得到了細膩呈現。
在A1圖紙的尺度下，每個幕墻單元都能清晰看到：結構膠的截面形狀、通風百葉的開啟角度、甚至玻璃接縫處的耐候膠墊片。
“這是誰畫的？”方青葉忍不住問道。
“這是我們原來技術員鄭茜畫的，這就是她的辦公桌。”吳學軍指了指旁邊空著的桌子說道。
“她可是我們廠最好的設計師，但已經辭職了。留不住，我也不沒挽留，人總要吃飯嘛。”吳學軍的聲音又低沉起來。
真沒想到鄭茜還有這本事，這畫竟然有一種藝術品的味道。
方青葉心里想著不過嘴上沒說什么，轉了一大圈回到原來辦公室，坐下方青葉喝口茶又問道：
“吳廠長，你們廠也是國有企業，又是福利廠，現在這樣子政府不管？”
“該免的稅費全部免了，有關部門也積極幫我們想辦法聯系生意，可現在競爭激烈，難吶這馬上要過春節嘛，縣上決定給每個職工發800元過年費。但是不夠啊，現在物價漲的這么厲害。所以我想貸點款，給工人們先發一個月工資，先后交水電費.供電局已經催過好幾次了。”
“你們都是銀行領導，我在這里也就不騙你們，貸款就是為了發工資，先活下去再說別的。”吳學軍最后說道。
“能把財務報表讓我看看嗎？”方青葉又說道。
“可以，去年的財務決算已經做出來了，我給你去取。”
很快，吳學軍就拿來決算表，方青葉認真看著。
年度營收約850萬元，但成本1190萬元主要包括原材料、殘疾員工工資保障、無障礙設施維護等。
去年直接虧損340萬！
更可怕的是累計貸款余額1200萬元，資產負債率已超過100。
“怎么虧的這么厲害？我記得前幾年你們生意還不錯嗎？”方青葉皺起眉頭問道。
“主要是產品競爭太激烈，現在好多都是什么3D打印高科技，我們廠生產的各種模型沒有成本優勢，還有就是唉，不說了。”吳學軍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最后還是沒說出口。
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闖了進來，正是建模廠的廠長段波。
他看到方青葉，臉上皮笑肉不笑：“哎呦喂原來是方大行長親自光臨.失敬失敬。”說完還像古人那樣抱抱拳，“你們談我不打擾了。”說完拔腿就要走。
方青葉再也忍不住說道：“段廠長，你好歹也是建模廠的廠長，現在建模廠這個樣子，吳廠長為此跑前跑后操碎了心，你是一把手，竟然不聞不問？！”
“他愿意跑他就跑我.不感興趣。”
這話一出，在座的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吳廠長這老實人的臉上也露出慍怒，一雙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青筋繃起。
“段廠長，你是不是又不想干了？”方青葉盯著他冷冷說道。
“你說對了！”段波突然轉身，充滿血絲的眼光盯著方青葉：“我就是不想干了？怎么地？你把我從城投公司貶到這里，有本事把我再撤了啊？哈哈.老子還巴不得這破廠倒閉！”
“段廠長，你喝多了！”坐在旁邊的宋行長忍不住呵斥了句，又對吳學軍說：“吳廠長，你找人把他弄走！”
“不用，我自己走！”段波搖搖晃晃離開，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方青葉，用手指著他：“方青葉，我在等著你撤我職！”說完大笑離開。
找死！
方青葉心里暗罵一句。
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他看著吳學軍：“吳廠長，靜海銀行可以給你們貸款，但有個前提條件，我要查你們這三年的所有財務賬本，包括所有的明細賬和原始憑證！”
“啊？”
旁邊坐著的鄧蕙有點驚訝。
核批企業貸款，查閱財務賬本是重中之重，但一般情況下只是看“三張表”：資產負債表、利潤表、現金流量表。對于明細賬只是抽查，個別時候調閱相關的原始憑證（合同、發票、銀行流水）進行核對。
但像方青葉這樣，要查閱所有的明細賬和原始憑證，不是銀行審批貸款的調查，而像是審計！
審計？！
鄧蕙突然明白過來。
吳學軍開始愣了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好的，我們會盡力配合，但我希望能在春節前將貸款審批下來，我給大家發工資。”
“沒問題，我明天就派財務人員過來！”
事情談完，方青葉就離開，在回去路上的車上，鄧蕙轉過頭看著微微閉著眼睛的方青葉，說道：“方行長，你這么大動干戈，不僅僅只是為了審查建模廠財務是否符合貸款條件吧？”
“你知道就好。”方青葉沒有睜開眼睛。
“鄧行長，肯定不是的啦。”坐在副駕位置的胡玲玲突然轉過身看著她：“那個段波竟然如此囂張，還在方行長面前叫囂.好好查他廠里帳！查他個做假賬，查他個貪污！哼，到時候可不是撤職這么簡單啦。”
“胡玲玲，你話多了！”方青葉呵斥了句。
胡玲玲趕緊轉過頭不敢再說。
第二天一大早，靜海銀行副行長鄧蕙帶領三名財務人員進駐縣建模廠，以審批貸款為由開始翻閱所有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