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知道真相,但別人可不知道。此刻五百人對七千人的戰績已傳遍全場,觀禮臺上的私語聲如潮水般起伏,雖然只是演練,但人家五百人奪了七千人的帥旗,這簡直就是開玩笑一般。
王賁單膝跪地,甲胄上還沾著代表“陣亡”的石灰印記,這位素來驕傲的禁軍郎將垂著頭,緊握的拳頭上青筋暴起。
“末將……認輸。”
這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部力氣,他甚至都不敢抬頭看三娘,鐵骨錚錚的漢子就連說話都壓抑著哽咽,生怕多說兩句就哭出聲來。
身后七千禁軍更是鴉雀無聲,許多士兵臉上還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們是大唐最精銳的北衙禁軍,竟然在兵力十四倍于敵的情況下,一個時辰內被奪取帥旗。
夏林沒有立即說話,他踱步到得勝的護衛營前,目光掃過這些年輕的士兵,在韋彤臉上停留片刻,小黑皮挺直脊梁,臉上油彩混著汗水,眼神卻亮得驚人。
“你們覺得……”三娘此刻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今日之比試,勝負關鍵在何處?”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無人敢輕易作答。
李治在觀禮臺上凝神思索,輕聲道:“可是勝在戰術詭變?”
“非也。”三娘搖頭:“詭變之術,可勝一時,難勝一世。”
她走到呆立的禁軍陣前,隨手從一個士兵腰間抽出佩刀。刀身在夕陽下閃著寒光,是把百煉精鋼的好刀。
“你們的裝備不差,訓練不松,個人武藝甚至更強。”三娘輕彈刀身,發出清脆鳴響:“那為何會敗?”
接著她忽然將刀擲還,目光如電掃過全場:“因為你們不知為何而戰。”
這話如驚雷炸響,不少將領臉色驟變。
“護衛營每個士兵都知道,”三娘聲音漸沉:“他們今日在此,不是為了爭強好勝,不是為了博取功名。他們是在向天下展示什么才是真正的強軍。”
接著她走向護衛營隊列,隨意拍了拍一個年輕士兵的肩:“你來說,為何而戰?”
那士兵立正行禮,聲音洪亮:“保家衛國,護佑黎民!”
“你呢?”三娘指向另一個滿臉稚氣的士兵。
“讓爹娘過上好日子,讓妹妹能上學堂!”
回答五花八門,卻個個擲地有聲。
三娘轉身面對禁軍:“現在,誰來告訴朕,你們為何而戰?”
禁軍陣中一片沉默。許多士兵低下頭,他們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當兵吃糧,升官發財,這就是他們最真實的想法。
“一支不知為何而戰的軍隊。”三娘語氣平靜卻重若千鈞:“裝備再精良,也不過是待宰的羔羊。”
她忽然提高音量:“今日之比試,不是要羞辱北衙禁軍,而是要告訴天下人,我華夏軍人該有的樣子!”
韋將軍猛地站起,老臉漲紅,他想起女兒離家從軍時那執拗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不過該說不說,今天女兒是真給他長臉了,太長臉了……等會一想到自己那些個老伙計們吃了屎一般的表情,他就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但當下的場合又不允許他笑出聲,憋著可真的是難受,那臉漲得就像是突發惡疾。
“從明日起。”三娘目光掃過全場:“北衙禁軍全員整訓,由護衛營抽調教官,按新式操典訓練。有抗命者,軍法處置!”
這道命令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浪。百官嘩然,禁軍將領們臉色難看至極。讓魏軍來訓練唐軍,這簡直是……荒謬 “陛下!”長孫無忌急忙起身:“此事關乎國體,是否……”
三娘鳳目掃過他的臉:“難道還能比被人用五百人大贏了七千人還有辱國格?”
她走到臺前,朗聲道:“今日之比試,諸卿有目共睹。若再不思變革,他日戰場相遇,我大唐兒郎就要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敵人的鐵蹄。這,就是你們想看到的?”
全場寂靜。
昆明池的水聲輕輕拍岸,仿佛在應和女皇的話語。
李治深吸一口氣,走到夏林身邊低聲道:“父親,整訓之事可否循序漸進?恐將士們心有抵觸。”
夏林看著兒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兒砸,不讓這些驕兵悍將嘗到敗績,他們永遠不會明白變革的必要。”
他轉向得勝的護衛營,突然喝道:“全體都有!目標昆明池,武裝泅渡,現在開始!”
令下如山,五百士兵沒有任何遲疑,毫不猶豫地轉身躍入昆明池,向著對岸游去。動作整齊劃一,仿佛這不是臨時加訓,而是日常操練的一部分。
禁軍們看得目瞪口呆。這等執行力,這等紀律性,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韋彤在入水前回頭望了父親一眼,用力揮了揮手,隨即沒入水中。韋將軍怔怔地看著女兒消失的方向,忽然老眼濕潤。
“看到了嗎?”夏林對李治道:“這才是軍人。令行禁止,使命必達。”
夕陽終于沉入西山,暮色籠罩昆明池。護衛營的士兵陸續抵達對岸,開始整隊報數。整個過程安靜迅速,除了水聲竟無半點雜音。
觀禮的百官開始陸續退場,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深思。今日這場比試,注定要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長孫無忌走在最后,回頭望了一眼站在暮色中的夏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夏林時的情景,那時他還不過就是個到處討口子的縣令。
“是啊……”長孫無忌喃喃自語,“大唐要改。”
夜色漸濃,昆明池畔點燃了篝火。護衛營的士兵圍著篝火用餐,依舊安靜守序。遠處禁軍大營也是燈火通明,但顯然今夜有很多人難以入眠。
李治陪著夏林晚飯后在池邊漫步,忍不住問道:“父親,整訓禁軍,當真能讓他們脫胎換骨?”
夏林拾起一塊石子投入水中:“最強的軍隊不是訓練出來的,是錘煉出來的。經過血與火的洗禮,才能鑄就真正的軍魂。”
他望向星空,語氣悠遠:“我們這一代人已經打下了基礎。接下來,就要看你們的了。”
“可是父親,整訓之事,怕是阻力不小。”李治望著對岸那片屬于北衙禁軍的連綿燈火,語氣里也帶上了憂慮:“那些將領,尤其是些老資格的,面子上怕是過不去,心里也未必服氣。”
夏林哼笑一聲,隨手又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打了個水漂,石片在水面上跳躍了七八下方才沉沒。
“面子?面子是靠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今天他們把里子都輸光了,還惦記著那點面子?治兒,把他們燙疼了,他們才會想著換種活法。”
他停下腳步,看向兒子:“整訓不是請客吃飯,必然會觸及很多人的利益,也會打破很多慣例,但這是必由之路。一支沒有靈魂、不知為何而戰的軍隊,人數再多,裝備再精良,也不過是烏合之眾。今日之敗,是好事,它撕開了那層看似光鮮的遮羞布。”
李治默默點頭,將父親的話記在心里。他明白,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變革,更是對現有權力結構和利益格局的一次沖擊。而他自己作為儲君,必須在這場變革中找準位置。
“行了,你去找你師姐吧,我也得去陪你老娘了。”
“父親慢走,注意身體嗷……”
回到臨時營帳,三娘正在卸下繁重的頭飾,對著銅鏡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此刻鏡中映出夏林溜達進來的身影。
“還在想今天的事?”
夏林湊過來,很自然地接過宮女手中的梳子,揮揮手讓她們退下,然后動作算不上溫柔地幫三娘通著長發。
三娘只覺得腦袋上的疼痛一陣陣的傳來,但一想到這是狗東西難得的溫柔,所以即便是疼到齜牙咧嘴她也咬牙硬挺著:“能不想嗎?五百對七千……若非親眼所見,朕絕不會相信。北衙禁軍承平已久,竟是糜爛至此。你這教導團,也著實太可怕。”
“不是教導團可怕,是理念和體系差距太大。”夏林放下梳子,雙手按上她的肩膀,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教導團的作用就是播種機、宣傳隊。把他們撒出去,把新的操典、新的帶兵方法和信念傳遞開,一開始肯定會很難,這里頭會有人抵制,也會陽奉陰違,但只要堅持下去,種子總會發芽。”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調侃,也藏著認真:“再說了,你這當娘的都舍得把寶貝兒子放到風口浪尖上,下面那些將領,還有什么舍不得的臉面?”
三娘按住他作亂的手,轉過身瞪他:“少跟我來這套。整訓歸整訓,但分寸你要拿捏好,莫要激起兵變。還有,教導團的人,終究是魏人,長期待在禁軍中做教官,難免惹人非議。”
“知道,規矩我懂。”夏林笑道:“教官只負責訓練和指導,不插手人事、糧餉和指揮權。定期輪換,避免出現非議。再說了,不是還有咱們兒子看著么?讓他多往軍營跑跑,既是監軍,也是學習。實踐出真知,可比在宮里看一百本兵書都有用。”
提到李治,三娘神色緩和了些許:“治兒今日表現尚可,沉得住氣。只是,經此一事,他與關隴那些人的關系怕是更糟糕了。”
“遲早的事。”夏林不以為意:“他既然坐在那個位置上,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有所取舍,方能有所作為。我看韋家那個小黑皮就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她今天可是給她爹老子掙了大臉了。”
說到韋彤,三娘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那丫頭倒真是個異數。聽說在護衛營里表現搶眼?看來你這伯樂沒看走眼。”
“那是,我看人什么時候走眼過?”夏林得意地挑眉道:“那丫頭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女將。有她在,韋家跟東宮的關系可就牢靠多了,有了軍方的支持,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夜愈發深沉,營帳外除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和更鼓聲,漸漸歸于沉寂。
但對岸的禁軍大營,許多帳篷里依舊亮著燈,隱約還有爭論和摔打的聲音傳來。這一夜,對很多人來說,注定是無眠的了。
而在護衛營的駐地,韋彤和衣躺在簡易床鋪上,聽著同帳姐妹均勻的呼吸聲,卻毫無睡意。白天的興奮與激動漸漸沉淀,她想起躍起擲出石灰包的那一瞬間,想起父親在觀禮臺上那復雜難言的眼神。
她嘆了口氣,翻了個身,但旁邊卻傳來姐妹的聲音:“彤彤,你也睡不著啊?我們起來去偷點吃的吧?”
“不好吧……若是被抓住了可是要挨罰的。”
“我們可是偵察兵,不被抓住就好了。”那姐妹翻身起床:“走!”
“去偷哪里?”韋彤也神采奕奕了起來:“你說。”
“當然是偷自己大營食堂的,應當還有些包子。偷人家的被抓到了,那才叫倒血霉呢。”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