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城一夜之間仿佛成了西域的文化圣地,那場別開生面的電影觀摩會,其影響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外擴散。
龜茲王回到驛館后,連夜召見了隨行的文臣與畫師,試圖用畫筆記錄下那震撼人心的光影畫面,卻終究徒勞。
他對著搖曳的燭火長吁短嘆:“非人力所能及也……魏人之技,近乎于道。與其對抗,不如順應。”
他國使者也是輾轉反側,電影中那“路通人富”的景象,與他們世代居住的貧瘠戈壁形成了過于鮮明的對比。一種隱秘的渴望,如同春草,在他們心中悄然滋生,令他們無法釋懷。
消息自然也傳回了北漢大營。
劉旻雖未親至,但派去的參軍回來后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稟報,尤其描述了那“能動的人物、能說話的畫布”以及各國首領觀影后態度的微妙變化。
“將軍,那夏林不僅刀鋒利,這些巫蠱邪術更是防不勝防啊!”參軍憂心忡忡,“長此以往,西域人心盡歸其所有,我等恐無立錐之地!”
劉旻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他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泥潭,四周都是夏林布下的羅網。
武力對抗,見識過演武場上的毀天滅地后,他已無十足信心。文化滲透,他更是毫無還手之力。
如今,連李唐那個女人也倒向了夏林……
“報!!!”一名親兵急匆匆闖入帳內,聲音帶著驚慌:“將軍!剛收到河西密報,魏軍散布謠言,說……說日前安西都護府行刺女皇之事乃是將軍所指使!河西、隴右的魏軍邊防已加強戒備,沿途商隊盤查極嚴,我們的幾批物資被扣押了!”
“什么?!”劉旻霍然起身,額角青筋暴跳:“夏林!你欺人太甚!!!”
這盆臟水潑下來,他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李唐那邊會如何反應?西域諸國會如何看待?這分明是要把他往死里逼!
“將軍,魏人這是欲加之罪!我們絕不能認!”
“對!跟他們拼了!”
帳下將領群情激憤,連日來的憋屈與恐懼,在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劉旻眼神血紅,喘著粗氣,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杯盞震落一地。
“傳令!”他幾乎是嘶吼著下令:“集結兵馬!派人去告訴夏林,老子要與他陣前對話!他若不敢來,便是心虛!”
他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就算打不過也要撕下夏林一塊肉來!否則北漢兒郎的脊梁骨就真的斷了!
與此同時,安西都護府內,三娘也收到了夏林故意放出的“北漢刺駕”消息。她看著手中密報,又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悠閑品茶的夏林,忍不住蹙眉:“你這栽贓的手段未免太過粗糙。劉旻雖魯莽,卻非全然無腦,豈會行此授人以柄之事?”
夏林放下茶杯,嘿嘿一笑:“我知道不是他干的。但誰讓他現在最好欺負呢?給他找點事做,省得他整天琢磨著怎么給我添堵。再說了,萬一他氣昏了頭,真干出點不理智的事情,我們不就有理由收拾他了?”
三娘一陣無語,只是覺得好笑。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他的陣前對話?”
“去啊,為什么不去?”夏林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正好看看這老小子被氣成什么樣子了。三哥,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看熱鬧?”他扭頭對坐在一旁靜修的徐世績笑道。
徐世績緩緩睜開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逝:“固所愿也。”
次日,約定的地點在兩軍控制區交界處的一片開闊戈壁。
烈日當空,風卷黃沙。
北漢軍陣旌旗招展,雖然經歷瘟疫戰馬損失不少,但數萬騎兵列陣于此,依舊帶著一股草原狼群般的彪悍之氣。劉旻頂盔貫甲,手持長刀,立于陣前,臉色陰沉得可怕,即便是周圍親近的將領看著他都覺得打腦殼。
對面夏林只帶了不足千人的衛隊,簇擁著他和徐世績,顯得頗為單薄。他甚至沒有穿盔甲,只是一身利落的箭袖武服,騎在馬上,笑吟吟地看著對面嚴陣以待的北漢大軍。
“劉將軍,別來無恙啊?火氣這么大,可是西域的羊肉吃多了上火?”夏林揚聲喊道,語氣輕松得像是在問候老朋友。
劉旻見他這副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催馬上前幾步,刀尖遙指夏林:“夏林!你少給老子裝糊涂!安西行刺之事,與我北漢有何干系?你為何血口噴人,污我清白?!”
“劉將軍這是急了?”夏林故作驚訝,“我也沒說是你干的啊,只是下面的人查到的線索,隱隱約約指向北方嘛。再說了,當時那情況,除了你們北漢,誰還有動機、有能力干這事?吐蕃?他們的手能伸那么長?”
他這話看似解釋,實則句句都在坐實北漢的嫌疑。
劉旻氣得渾身發抖,眼皮子都是一抽一抽的:“放你娘的屁!老子行事,向來光明磊落!要打便打,使這等下作手段,算什么英雄?!”
“英雄?”夏林嗤笑一聲,“劉將軍,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講英雄?贏的才是英雄。你看,我現在說你兩句,你就得巴巴地跑出來跟我解釋,這感覺是不是挺難受的?”
劉旻被他噎得差點背過氣去,握著刀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身后的北漢將領們也個個怒目而視,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徐世績忽然輕咳一聲,催馬緩緩上前。
他道袍在風中微拂,仙風道骨,與這劍拔弩張的戰場格格不入。
“劉將軍,稍安勿躁。”徐世績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耳中:“貧道徐世績,有一言,不知將軍可愿聽?”
劉旻一愣,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中年道士,眉頭緊鎖。徐世績的名號,他自然是聽過的,當年四公子之首,謀略武功皆是不凡,只是后來似乎銷聲匿跡,沒想到竟投在了夏林麾下。
“徐道長有何指教?”劉旻語氣稍緩,對于這等人物,他也不敢過于怠慢。
徐世績目光掃過北漢軍陣,又看了看對面氣定神閑的夏林,緩緩道:“將軍怒發沖冠,是為清白,亦是為一口氣。然,將軍可曾想過,若今日刀兵一起,這數萬北地兒郎,能有幾人安然返回草原?他們的父母妻兒,又當如何?”
劉旻神色微動,卻沒有說話。
徐世績繼續道:“刺殺之事,撲朔迷離。夏帥或許手段激烈,但其目的,無非是穩定西域,打通商路。將軍與夏帥,乃至與李唐,并非沒有共存之道。何必因一時之氣,賭上國運與無數性命?我觀將軍軍中,戰馬猶有疲態,士卒面帶菜色,此非決戰良機啊。”
他的話如同冰水澆頭,讓劉旻發熱的頭腦冷靜了幾分。他何嘗不知軍中現狀?瘟疫雖過,元氣未復,真要打起來,勝算渺茫。
徐世績見劉旻意動,又道:“貧道有一言,將軍或可斟酌。北漢雄踞草原,騎兵天下無雙,何不將目光投向更北方,或更西方?那里有廣袤的土地和無盡的資源,足以讓北漢休養生息,日益強盛。與其在這西域與我們爭這蠅頭小利,不如另辟蹊徑,為北漢謀一勞永逸之基業。”
他這番話,隱隱與夏林之前對三娘所說的開拓西方不謀而合,只是對象換成了北漢。
劉旻眼神閃爍,內心劇烈掙扎。徐世績的話,確實說到了他的痛處,也為他指出了一條看似可行的出路。
但就此退縮,顏面何存?軍中士氣何存?
夏林在一旁看著,心中對徐世績那是相當佩服。這番連消帶打,既給了劉旻臺階下,又畫了一張大餅,還暗中離間了北漢與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他適時地開口,語氣也緩和了不少:“劉將軍,徐道長所言,也是我的意思。西域這點地方,三家分確實擠了點。若將軍愿意,我們可以簽訂一份互不侵犯條約,甚至可以在商貿上給予北漢一些便利。至于刺殺之事,我可以承諾繼續追查,若真與北漢無關,我自會還將軍一個清白。”
軟硬兼施,胡蘿卜和大棒,劉旻多少得吃一根,如果他非要吃肉,那叫他吃一根加了肉的大棒也未嘗不可,給他點好處便是了,只是恐怕他吃下去也多少會有些惡心,畢竟一般人可吃不下肉做的棒。
劉旻看著對面一唱一和的兩人,又回頭看了看身后那些眼神中帶著渴望安定又夾雜著不甘的部下,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股支撐著他的怒氣,仿佛瞬間泄了下去。
他知道今天這仗打不起來了。
“夏林,徐世績……今日之言,劉某記下了!”劉旻聲音帶著疲憊與無奈:“互不侵犯條約可以談,商貿之事也可議!但刺殺之污名,你必須盡快給我北漢一個交代!否則我北漢兒郎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說完,他猛地調轉馬頭,不再看夏林等人,對著麾下將領揮了揮手:“撤軍!”
北漢大軍如同退潮般緩緩后撤,那股凝重的殺氣也隨之消散。
看著劉旻遠去的背影,夏林摸了摸下巴,對徐世績笑道:“三哥,你這張嘴,能抵十萬兵啊。”
徐世績淡然一笑:“非我之言有功,乃形勢使然,劉旻審時度勢,做出了對他最有利的選擇罷了。”
“不過這刺殺的黑鍋,看來他是暫時背定了。”夏林眼中仍是幾分戲謔:“正好,我們可以集中精力,去挖一挖那藏在吐蕃或者長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