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報,漢陽西北,已然出現敵軍,有傳言說是燕王親自過漢水了。
天子立馬站起,脫口一語:“什么?不是說逆賊還在襄陽嗎?”
劉延慶在一旁,連忙接道:“陛下勿急,敵軍定然是分兵了,那蘇武麾下快騎不知幾何,分兵是再正常不過之事,為今之計,便是立馬移師長江南岸,屯駐江夏以為對峙之局!”
天子此時面色真有些白,煞白。
一時也是無言,只是揮揮手把稟報之人退出去,然后沉思起來。
劉延慶繼續來說:“敵軍精銳,以騎兵尤甚,只要有大江在前,便可極大的克制敵軍騎兵之利,如此再從容部署江防,拖沓之下,北兵必難持久!”
劉延慶之語,自是有道理的,不是求什么必勝,但求蘇武自己先內部出現問題與麻煩,這是唯一能退敵的辦法了……
卻看天子思索來去,忽然目光一凜,情緒不穩,自顧自開口:“朕不懼他,朕堂堂天子,受命于天,朕是天下正統,皇帝之尊,朕豈能懼怕一叛逆兵賊?是他怕朕,不是朕怕他,朕乃天下正統,有天下人心,那兵賊不過是一些裹挾之能,看似兇惡,其實內里早已岌岌可危,只待一戰,必然分崩離析!”
天子越說越激動,甚至說得手舞足蹈。
劉延慶眉宇皺在一處,他想反駁幾語,比如從軍事兵法上去反駁。
但偏偏天子說了這么一番話語,讓他著實不知從何反駁,只能去看一看那太子趙楷。
趙楷可不皺眉,面色之中真有激動,他似真信了父親這番話語,他是極佳的讀書人,豈能不知統治天下靠什么?
趙楷一言來:“父親,我大宋早已天下歸心,豈能是兵賊可篡?此番,兒定當披甲執銳,剿滅國賊!”
趙楷這么說,也不全是口頭上的,他內心里,是真準備這么干。
這許也不關乎什么勇氣,而是他讀圣賢書,看過太多歷史上的故事,那些英雄豪杰,書里說的,就是他該干的。
誰還能沒個夢想?
若是此時,當真是他趙楷披堅執銳,勇立陣前,帶領大軍擊敗國賊,如此力挽狂瀾,那這太子之位自不用說,來日登基之時,更也是天下歸心,豈不也是千古一帝之名?
這便是趙楷心中所想,一點不假!
天子聽來,心中有感,上前兩步,手掌拍打在兒子肩膀之上,一語夸去:“好兒郎,好兒郎啊,不愧我趙氏子孫,此番,你我父子二人,同心同德,一舉擊破賊寇,還于汴京,自就是青史美談!”
父子二人,著實也互相感動著。
一旁劉延慶,再也說不得什么來了……
卻是天子還看劉延慶去,陡然生怒,抬手去指:“此輩,包藏禍心,出此計策,不過是想壞我人心士氣罷了,此輩早已是那燕賊黨羽!”
劉延慶稍稍一愣,立馬磕頭:“陛下萬萬不可如此來想老臣啊……”
“來人吶!”天子趙佶,橫眉冷對,已然在喊人。
自有那甲胄武士進門來:“在!”
趙佶抬手一指:“押下去,關入牢獄之中,不可讓此老賊死了,且教他看看,看看什么是天命,看看什么是正統,好教他看個清清楚楚,謀逆之賊的下場到底如何!到時候把他那兒子,還有孫子,都擒拿一處,一并處置!”
劉延慶聽得是心頭一慌,稍稍抬頭看了一眼趙佶,心中陡然生出一個沖動來。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別說后面有幾個甲胄武士,也別看劉延慶年歲老邁。
就這個距離,這個局勢,打了一輩子仗的劉延慶,若當真要以命來搏,天子趙佶,八成要死!
“走!”武士呵斥之語。
便是劉延慶雙手已然被人押在了后背之處,劉延慶心中的那個念頭,也不過是轉瞬即逝而已,他又怎么可能此時此刻暴起弒君?
連反抗逃脫的心思都不切實,都不去做,還說什么弒君呢 能起那一瞬間的念頭,只是證明劉延慶當真是個戰陣廝殺輩,說什么子孫都要處置之語,他怎會沒有兇惡在心中?
奈何這是大宋朝,軍漢就是軍漢,做不到做不來!
劉延慶就這么被押下去了,一個戰陣幾十年為國效死之軍將,被幾個年輕武士押在身下,倒提著臂膀,拖拽而去,也不過如那拖拽死狗一般……
趙佶自也面色更恨,還與兒子一語去說:“旁人靠不住,就靠咱父子,幾十萬軍在手,祖宗基業,豈能讓與他人?”
只可惜蘇武不在當場,不然,蘇武會問一語,讓與女真可以,但讓與他蘇武不行?
寧與友邦,不與家奴!
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還是說蘇武不殺人不放火不劫掠不奸淫,所以不如女真兇惡?
父子二人,攜手出門而去,去那漢陽衙堂。
自也是要升帳議事,要做應對,燕賊已至,不可拖沓,當面要迎擊!
衙堂之內,很快聚來許多人,文以秦檜為主,武以王淵為主。
還有趙佶的兒子幾個。
那太子趙楷,當真尋了一套甲胄穿在身上,雖然厚重難扛,但此時此刻,趙楷也咬牙堅持,立在一旁,活脫脫真好似一個威武軍將模樣!
趙構在下,也打量來去,心中自也五味雜陳,看來是真沒機會了……
也有自我安慰,本就沒什么機會,只是偶然好似有了一點可能,罷了罷了……
天子正中開口:“燕逆已至,必是先鋒而來,不是大軍皆到,此時此刻,定要迎頭痛打,那燕逆軍中,本就人心惶惶,只要得勝一番,燕逆士氣自會瓦解,此去擊賊,何人領兵?”
王淵上前拱手……
天子見得就喜,自以為王淵是來請戰的。
不想王淵開口說道:“陛下,此事,還當從長計議啊……”
王淵說這話,豈能沒有深思熟慮?勝敗之事,道理都一樣,此去迎頭痛打,在他看來,那定是被痛打,十數萬軍在此,還多是不堪用之輩,一旦如此一敗,豈不更敗得軍心全無?來日更難以調撥來去了……
此時此刻,至少這各部之軍,還是聽令的,讓他過大江到漢陽,他們就來,要他們過江去江夏,他們也會動。
一旦真的先來了一個一敗涂地,來日只怕這般調撥都成了難事。
什么?真期待迎頭痛打?打誰?打蘇武?
王淵環視左右,這不是說笑嗎?天方夜譚不過如此!
這些人,可真見過蘇武領兵沖陣的威勢?可真看過萬馬奔騰的場景?聽沒聽過那如炸雷轟鳴的馬蹄?
只看天子在正中小臺之上,站起來俯視著躬身的王淵,只有鏗鏘一語:“朕意已決,何人請戰先鋒?”
在場軍漢,有西北的,有荊湖各地的……
西北的軍漢,自是低頭,與燕王去戰,著實不愿,一說燕王身邊,本就有許多西北同袍,甚至很多都是他們的熟人,實在打不成。
二說,真是面對燕王列陣,更如何去打?
低頭就是……
再說荊湖之軍將,戰場長什么模樣都沒見過,好好的日子,忽然要效死,更不必說,只管也低頭。
天子大怒,一個巴掌拍在衙堂審案的條案之上,拍得那驚堂木都震了起來……
更聽天子怒斥之語:“你們不過就是怕那蘇武善戰,忌憚那蘇武威名,豈不知,蘇武軍中,早已人心惶惶,正是爾輩建功立業之時!”
天子自還是激勵為先,只是這激勵,還是沒有什么回應,也是這在場軍將人可不少,法不責眾,也怪不到哪一個人身上去。
天子更怒:“王淵,你如今乃朕座下領兵大帥,何以也不出言?”
王淵躬身在下,開口說道:“陛下,那燕賊身旁……有……裹挾了眾多我輩手足兄弟之人,若是當面去殺,兒郎們怕是臨陣手軟啊……”
“那是逆賊,那都是逆賊,什么手足兄弟!”天子厲聲在斥,卻也看向眾多荊湖之軍將。
荊湖軍將,那是只把頭埋得更深。
天子一時怒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匹夫,果然如此,不可救藥,自也是種家相公不在,若是種家相公在,豈能有如此之局?
卻聽身側,太子趙楷已然開口:“父皇,他們自是懼怕那逆賊威名,兒臣不怕,此番,是我趙氏基業,兒臣愿領兵去擊,定當凱旋,只待兒臣一勝在前,軍心自會大震,如此,諸將來日再戰,定會爭先恐后!”
道理,趙楷都懂,讀了那么多書,豈能連這點見識都沒有。
匹夫之輩,向來如此,有好處就一窩蜂去爭去搶,有難事就又躲又避,唯有以身作則,才可成大事!
也是父皇之言,那蘇武此時,看似兇惡,其實不過就是個紙老虎,一戳就破。
天子轉身來看親兒,一時心中感動不已,本就是多愁善感之人,豈能不是老淚要落?
話語也去:“兒啊,這些匹夫都靠不住,唯有你,讀圣賢書,知忠義事,那你去,此番,朕送你上陣去,同心同德,定可大勝!”
趙楷便也落淚,躬身就下:“父皇放心,兒定百死敗賊!”
“好!”趙佶激動不已,上前去,張開手臂,竟是上前去摟,直把兒子摟在懷中,卻還摟不下這么個鐵甲漢子,又拍肩膀,又拍后背:“我兒放心,祖宗基業一定是你的!”
“兒臣這就去點兵,這就去也!”趙楷心中激動不已,那自做男兒大丈夫的模樣來,只管動身去。
也有自我感動,如此一去,背影之后所見,豈不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其實,很浪漫,獨特的、屬于文人的、自我的文人浪漫主義情懷,此時當真滿腔皆是。
兒真去也。
那老父往外去隨,連連在送,一直送到衙堂門口。
只問,滿座之人,哪個不為之側目?
甚至有些人心中也起期待希冀,此去當真凱旋,比如秦檜,此時心中感動之外,那自也覺得如此人心,自當真勝!
還有那趙構,其實羨慕不已,甚至也想,若換是他,他此時此刻,許也能行,可惜……不是他趙構……
可惜,再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了……
王淵在后,稍稍嘆息,不敢真嘆,不敢嘆出聲了,嘆得克制。
也有天子話語催促:“王淵,你還不快快隨我兒去,幫他點兵點將準備軍械糧草!”
“遵旨!”王淵真把這茬給忘記了,一心只看戲去了,此時趕緊飛奔而出,趕緊去幫忙。
自也真不點什么西北軍了,為何?王淵也說了,蘇武麾下多是西軍兄弟手足,到時候打起來,豈不還是個大型認親現場?
那還打什么?
更何況,這些西北軍漢軍將,昔日也多隨那逆賊上陣,心中對那逆賊,自是懼怕,這也正常,太子深明事理,心中理解……
此去是要一舉得勝的,要去震驚天下的,更是去一掃燕逆昔日深入人心之威勢……
太子趙楷,自要用荊湖之兵,荊湖之兵對那燕逆,許有一些聽聞,但定不多知!
對于王淵來說,太子如此選擇,那倒也麻煩了,荊湖諸部是個什么模樣,王淵也知。
麻煩是麻煩,得做,只管去挑,荊湖之兵,也不是一點甲胄利刃都沒有,每一部,總還有那么幾百號,多則四五百,少則二三百,總是能挑一挑聚一聚。
怎么也給太子殿下聚個八九千、一萬人來……實在湊不齊,西北諸軍,送一些甲胄兵刃器械之物出去,也給湊齊了去,那看起來自也是滿坑滿谷,多如牛毛。
太子殿下,披甲在身,自也真是個披甲執銳的模樣,翻身在上馬,左右也幫一手,讓太子殿下坐在馬背上威武非常。
打馬他也會,只要不是去撒開馬步疾馳,也還是個穩穩當當。
大軍開拔了,往西北去,去迎擊燕逆!
第一個目的地,便是漢陽防線最外圍的一個營寨,還待走上一二日去,那里就是漢陽防衛的最前線,到了那里,再來謀劃如何對敵,也看燕逆具體在哪里。
燕逆是真渡過了漢水,倒也沒急著動,后面的許多人馬物資,還在一趟一趟運送,先是安營扎寨等候著……
也不僅僅是等候兩萬輕重之騎,還等候著那江白傳來消息。
江白消息來得也快,說的自是漢陽軍將黨全愿降之事。
燕逆蘇武也有些意外,這效率,這結果,都超出了蘇武的預料,只管立馬回信去,一是嘉獎,二是安排。
嘉獎自不用說,許諾錢糧官職就是,二人皆有。
安排便是上了心,只管讓那黨全繼續守在寨中,軍隊不必調動,只看后續,看能不能是個奇招之類……
也是蘇武不缺那幾個兵馬,乃至真來了,還會給蘇武調度帶來麻煩。
當然,也還讓那江白再接再厲,散步消息,拉攏軍漢軍將……
能少死一個,那就少死一個。
回信就去,不得多久,又有游騎奔回。
此時在蘇武大帳左右之人,便是楊春、扈成等人。
那游騎首領燕青,帶著消息來報:“大王,漢陽那邊,有一部軍隊往西北來了,人數在萬數左右,甲胄兵刃皆還不差……”
“打的什么旗?”蘇武問,便是想,這是誰來了?
不免也起幾分頭前就有過的擔憂,不會真要與西軍漢子刀兵相見了吧?
此番領兵是王淵,這已然打探清楚了。
到時候,若是王淵當真……
那……蘇武自也不會手軟,一場悲劇就在眼前了。
所以蘇武,心中已然發緊。
“是龍,龍纛!”燕青如此一語,臉上也是驚奇之色,人生第一次見這種東西。
“什么?”蘇武一時也愣,龍纛他見過,昔日在汴京的獻俘受降儀式上見過,也在隨著天子祭拜太廟的時候見過。
當然,這也不需要怎么先見過,大纛上繡著一只威武兇猛的金龍,誰還能不認識?
此番,莫不是天子親自來了?
蘇武心中如此一念,立馬又自己推翻了,趙佶若是真有這點能耐,也不至于誰來都跑……
坐擁十數萬軍的趙佶,能是那種帶著萬人先鋒上陣之輩?
若真如此,那今天蘇武還真把趙佶當個人看了,若是再見那趙佶陡然開竅了,真是有那悍勇赴死之心,那蘇武許得把他供起來!
那誰還能打龍纛而出?
太子趙楷?
看來是他也到了。
還是意外,趙楷,其實蘇武并不了解,歷史上,按理說此輩,也就是被金人一擄,便是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有什么故事再可言說。
莫不是此人,真有這般勇武之氣?只是歷史上深陷女真之手,沒有展示的余地?
蘇武陡然極為認真起來:“再探再報,加派人手,多探多報!”
燕青一禮,飛快而去。
蘇武皺眉,起身往身側輿圖去瞧。
扈成感受到了蘇武此時的情緒,在旁就說:“大王,末將率部去迎,此番首戰,定要得勝,如此便是氣勢如虹,末將一死罷了!”
楊春慢了半拍,也起身言:“大王,末將愿往,末將隨大王征戰無數,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戰更勝,末將去!”
蘇武一時無言,只是在輿圖上選擇戰場,認真非常,漢陽之地,那真是水網密布,漢水與長江夾在這里,小溪小河,處處都是,其實不利于騎兵作戰。
所以,要格外認真去選,乃至蘇武還要親自到處奔一奔。
就聽蘇武一語:“帶上百十騎,隨我先往東邊去,多尋高處去看!”
二將自不多言,隨著蘇武就去。
快馬就出,踏雪烏騅,往東去奔,一奔就是兩個時辰,但凡看到高處,一定上去四周眺望,再尋方向,再走。
蘇武這認真的勁頭,真不比打女真少。
輿圖早已熟悉在心,站在又一個高處,蘇武分清楚東南西北,慢慢有語:“洪湖在西南,洪湖就在大江之邊,你們可知道洪湖之大江對岸是何處?”
扈成點頭:“是鄂州治下,嘉魚縣與蒲圻縣。若再西南,便是臨湘,再去就是岳州,洞庭大湖之所在。”
扈成自也把輿圖熟記于心,有一個什么樣的大帥,就會有什么樣的將領,潛移默化,有樣學樣。
蘇武也點頭:“不差,卻是那蒲圻縣之處,就是一處古戰之地,乃魏武曹操八十萬大軍兵敗所在!”
“赤壁之戰?”扈成立馬就問。
“對,赤壁之戰,就在西南不遠!”蘇武不知為何,一時也有唏噓,他心中還篤定一事,洞庭湖里,是真有水軍的,他在樞密院的文書里看到過。
雖然蘇武也知道,洞庭湖的水軍其實也不堪用,但至少真有戰船,真有一彪操船的漢子,按理說,江夏岸邊也有。
蘇武心中也有疑惑,這一二日收到的情報,天子十數萬大軍,皆屯漢陽,這是個什么道理?
這不符合兵法啊……這是有標準答案可以抄的兵法,怎么還不抄呢?
老種可不是這么傻的人,那王淵也不是易與之輩……
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天子一意孤行!
如此一想,合理非常,否則憑借老種之能,萬不可能把如此大軍放在漢水與長江的一個夾角上,左右騰挪不得,進退唯有一個方向……
蘇武陡然把視線從南邊轉歸來,往東北方向一看,抬手一指:“此處左右兩水相夾,中間水網不多,寬闊,可戰于此!”
“怕是不來!”扈成一語。
蘇武篤定:“會來!此番是他來打咱了!所以,定然會來!”
蘇武心思里,已然想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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