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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歇。
殘留濃郁濕氣的空氣之中,是混雜著泥土與青草氣味的淡淡芬芳。
而那些逐漸冰冷的尸體,與微風吹拂下泛著漣漪的猩紅血泊,也讓空氣里又多了幾分吹不散的血腥味。
大戰之后,人們的第一反應,是興奮與喜悅。
不用再擔心被木棒敲碎腦袋,也不必考慮著是否應該在被哥布林活捉帶回巢穴之前先自我解脫。
當夏南提著那只,被發現時正在豬圈里對著頭剛死去的豬崽大快朵頤,村里最后一只哥布林的腦袋,返回之時。
村民們的歡呼與掌聲,自能夠證明這一點。
但熱情過后,便是冷卻。
村民們因能夠活下來而感到慶幸,可草甸上那些殘缺的尸體、傷員的低聲痛吟,以及火焰燃燒下一片焦黑的房屋廢墟,便又將其心中的雀躍沖散,只剩下幾縷空蕩蕩的悵惘。
氣氛也并無想象中的那樣熱烈。
沒有了地精鼓噪的尖利嘯鳴,受傷的村民彼此攙扶著包扎傷口,臉上留有血跡的中年男人神色麻木的收斂著尸體,不時還能夠從某個角落聽到刻意壓低的嗚咽抽泣。
冰冷而濕潤的氣流吹過臉頰,整個場上竟然顯得格外安靜。
夏南站在場邊,目光望向遠處某座木屋門前。
一位打扮樸素,身上沾滿了污泥的中年婦女,正哭著將兩個從屋內沖出的孩子抱在懷中。
面對哥布林的襲擊,這兩個孩子應該是躲到了地窖里面,眼下戰斗結束,聽母親呼喚,這才離開了藏身之所。
視線在那兩張留有灰塵,驚魂未定的小臉上掃過,心中思緒流轉。
熊地精所釋放的“群體嘲諷”,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強大。
雖然控制著受術者無法逃離,只能強制戰斗,但卻又讓其在洶涌戰意下保持著正常的思維能力,實際戰力甚至還有所加強。
而作為釋放者的紅鬃自己,似乎也因為嘲諷技能的副作用,難以脫離戰場,必須要和他們分出個勝負。
這點副作用,如果目標是村子里那些連正經裝備都沒有的普通村民,自然相當于無。
可如果將敵人換做機動能力遠超一般冒險者,短時間根本拿不下的自己……那對于熊地精本身而言,也是一種不小的負擔。
另一方面,它的“群體嘲諷”,范圍雖然已經足夠夸張。
其實也只是輻射到了翠溪村入口附近的那片區域。
之所以能一次性讓這么多人中招,是因為恰逢有冒險者搞事,大部分村民都聚集在那里。
而村子里剩下的那些平民,雖也有部分,在沒有受到“嘲諷”影響的情況下,被其他人的帶著頂上了前線。
還是有相當數量的村民,理智地選擇了逃離村莊,前往河谷鎮躲避求救。
因此,翠溪村內平民的整體傷亡,其實并不算太多。
真正在哥布林襲擊中死去的,加起來其實也就不過十指之數。
比那些正兒八經的戰場要少上許多。
可縱使如此,對于這個總人數也不過剛剛過百,幾乎人人都相互認識的小村子。
依舊是非常沉重的打擊。
自戰斗結束后,沒有與任何一位村民有過深入交談。
夏南卻仍然能夠通過他們那疲倦而麻木的面孔,感受到空氣中所流淌的哀傷。
綠血小隊,也有了減員。
對于冒險者,死亡,是常有的事。
穿越至今不過一百多天的時間,僅夏南所親身經歷的,死去的隊友便已經不在少數。
從最開始的侏儒與半獸人嘎骨、獵人馬吉,再到后來的拉里和多麗絲。
或許是相交不深的緣故,他并未因此感受過何種痛徹心扉的悲傷。
只偶爾夜深人靜時,會稍微回想。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抗拒著長時間以小隊形式活動的原因之一。
伯格,
對他而言,說是什么“陌生人”,那自然不可能。
但卻也遠沒到“生死之交”的程度,連“熟識朋友”都還差上許多。
因此,對于這位面對強敵時發揮失常,因而被敵人抓住機會,捏碎了腦袋的隊友。
夏南雖在心中覺著惋惜,但同樣沒有什么過于哀痛的感受。
阿比不同。
綠血小隊,是其入行后的第一個正式隊伍,而伯格與艾德琳,也是他在冒險者一途的領路人。
相較于沉默可靠的隊長,在絕大部分時候,是伯格這位老油子,以一種調侃的方式,玩笑著為他解答疑惑,介紹一些冒險者的常識。
兩人的關系,早已超出了一般“隊友”的概念。
眼下,為伯格收殮尸體的,也正是阿比。
一張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干凈綢布,正輕輕蓋在尸體破碎的頭顱之上。
阿比靜立于一旁,低垂著腦袋。
他會把尸體帶到河谷鎮,再用馬車運回伯格的家鄉,交由對方的家人處理。
“有兩個女兒,或許還有一個兒子?”
夏南心中回憶著。
對方很少在他們面前提及家人,但通過偶爾喝醉之后透露的只言片語,還是能知道,確有人在家里等著他。
夏南并不想延伸更多,也無意讓感性占據大腦。
至少……通過伯格平時在冒險者當中還算普通的花銷,以及他這么多年的職業生涯判斷。
他應該是攢下了一筆錢的。
足夠他的妻子,體面而寬裕地將家中的幾個孩子撫養長大。
另一邊,戰場中央。
艾德琳渾身纏著繃帶,站在熊地精的尸體之前。
一動不動。
只是不斷地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背對著,看不到表情。
腳下早已被雨水浸透的泥壤,依舊濕潤。
從未向幾人袒露過成為冒險者之前的往事,夏南自然也不可能知曉,這只長有赤紅鬃毛的熊地精,對她意味著什么。
但既沒有主動提起,他也不打算詢問。
只是在一旁的麥田邊緣,找了處田埂坐下,靜靜擦拭著手中的長劍。
忽覺溫暖。
下意識抬頭。
只見原本籠罩天穹的厚重烏云,此刻已是消融大半。
燦爛而柔和的陽光悠悠灑落,驅散了空氣中最后一抹陰冷。
瞇著眼,夏南收回目光。
“打掃完戰場,等回到河谷鎮的時候,應該還不算太晚。”
“先去白山雀點碗蘑菇湯吧。”
“好久沒喝了,怪饞的。”
“吼!”
暴戾狂猛的吼嘯聲在空闊石壁間回蕩著。
鐵錘般能夠將山上最堅硬的巖石砸成粉碎的兩只巨大手掌,此時正捏著一頭皮膚青綠的哥布林。
哀嚎慘叫。
在膿綠光芒強化下,膨脹到接近成年人類的身體,被那幾根厚韌粗壯的手指束縛著,就像是泥塑玩具。
沒有遇到絲毫阻力。
被輕易拉伸、扯斷、撕碎,緊握掌心,如擠檸檬汁般化作猩紅血沫,被吞入散發著嗆鼻硫磺氣味的猙獰大嘴當中。
“巴古拉魔”興奮地錘擊著自己的胸膛,發出如猿獸般的怪吼。
生存于遍布熔巖血沼的無底深淵,身邊都是同樣危險的強大惡魔。
眼前這些嗷嗷叫的脆弱綠皮,幾乎成為了它發泄心中怒火與殺戮欲望的完美對象。
只可惜味道一般,有點發臭。
不好吃。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巴古拉魔那雙猩紅眼眸中,忽地閃過一抹濃郁的貪婪與渴望。
記得很久之前,在它尚未爭得自己領地,還在無盡荒野上游蕩的時候。
曾吃掉過一只被空間亂流傳送到深淵的倒霉長耳朵。
那滋味……簡直比腳下這些綠皮地精好上一萬倍。
據說,在物質界的大型森林里,像那樣的長耳朵,還有著成百上千只。
如果……
心中暢想,粘稠而帶有腐蝕性的酸黃涎水自嘴角滴落,在地面燙出陣陣白煙。
而正當它想著,是先將那些白花花的嬌嫩長耳朵,用深淵荒野上的熔火滾上兩遍,令外皮酥脆,還是直接活著扔進嘴里,享受舌尖哀嚎的時候。
身后虛空,卻驀地傳來一股熟悉的吸力。
神色頓然一滯。
“不!”
“你不能這么做!”
巴古拉魔猛地轉過身,向遠處那個穿著靛藍長袍的脆弱人類狂吼道。
“還沒到時候……”
“更多!我需要更多!”
狂暴吼聲帶起的音浪將周圍地面散落的哥布林殘肢掀飛。
身后的吸力卻越來越強,哪怕粗壯的手指深深插入巖石之中,也只能隨身體的不斷向后,而在地面留下幾道不甘的印痕。
身旁,手持長劍的重甲戰士沉默走過。
瞥了它一眼。
沒有說話,只是抬腿,輕踹。
巴古拉魔龐大的身軀便頓時離地而起,倒飛著被吸入后方的時空漩渦,滾回了它的無底深淵。
戰斗同樣已經結束。
沒有了黑袍地精的威脅牽制,場上剩下的哥布林哪怕都經過神術強化,對于他們這樣的高級冒險者,處理起來也根本沒什么難度。
火墻術燒一遍,火元素呼嘯著飛兩圈,再讓巴古拉魔查漏補缺。
原本如潮水般堆擠在巢穴之中的海量哥布林,便也就死得差不多了。
朝著前方朝自己走來的人類戰士點了點頭,康奈爾輕輕喘了口氣。
臉色略微發白,因為在短時間內高強度使用高環法術而隱隱透支的精神力,讓他的大腦發暈,額前已是沁滿了汗水。
有些心疼地望了一眼地面之上,那在使用后已經失去了效力的魔法卷軸。
其上所刻錄的法術,是7環塑能系的力場監牢。
效果是在施法者規定的范圍內,形成一座無形的監牢,并封鎖空間,使其中的傳送類法術失效。
剛才他正是借此才阻止了黑袍地精的脫逃。
作為一名尚未進階超凡,職業等級“9”的咒法學派法師,康奈爾自然還不具備施放七環法術的能力。
只通過極為昂貴的售價,和些許人情,從某位學長手上購得這筒卷軸。
留作底牌,必要時使用。
至于具體價格……
只能說,在正常情況下,單是力場監牢施法材料所需要消耗的“紅寶石塵”,就價值1500金。
而將其刻錄成魔法卷軸之后……只能說,哪怕是身家殷實的康奈爾,也覺得心里在流血。
付出,與任務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甚至于,連這趟冒險的最大收獲,那顆明顯有說法的銀白裝置,也突破了力場監牢的束縛,被傳送了出去。
“快給我虧完了。”
康奈爾目光在周圍哥布林的尸體上掃過。
先不提它們那已經被燒焦只剩黑炭的耳朵,還能否作為戰利品被換成賞金。
這點錢,他也看不上。
邁步上前,走上洞穴中央的臺階。
左手拇指,最后一枚戒指閃爍銀光。
黑袍地精的尸體,與它身后紋路黯淡的祭壇,便已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康奈爾只希望這兩者,能夠在他所認識的那位地精史學者手里,賣上點價。
木制法杖輕輕點地,魔力在空氣中再一次凝聚運轉。
空間扭曲。
金發精靈脖頸折斷的尸體,也隨之消失。
死而復生,對于法師,或者說富裕的法師,從來都不是問題。
等回到環彩城之后,便能夠著手開始籌備復活相關的事宜。
可惜的是,隊伍里陣亡的另外一位隊友,半獸人沃爾加的尸體,在銀白鐵球的引力拉扯下已經殘破不堪。
想要復活的話……得花上較之精靈幾倍的價錢。
而以對方的性格,就算重生了,恐怕也根本不會有還錢的想法。
“嗯,算了吧。”
目光從半獸人的尸體上移開,康奈爾心中已然做出了選擇。
對方本來就只是半道入隊,和自小隊創立之初便已經是他隊友的金發精靈截然不同。
死就死了,以后有機會再招一個就行。
不過還是得記住教訓,下次得找一個智力至少是普通人水平的。
這一路上,單是被半獸人踩毀的警戒陷阱,怕是就已經足夠在紐姆城里買棟帶花園的小房子了。
“獸人血統,野蠻人職業……嘖嘖。”
康奈爾不由回想起實驗室里,閑暇時經常被提及的那幾個惡劣笑話,搖了搖腦袋。
身后,卻突然響起一道沙啞低沉的嗓音。
“所以說,為什么協會不直接聘請大型戰團,一勞永逸。”
“反倒讓那些職業等級都沒有獲得的小家伙,去跟哥布林拼命?”
康奈爾眉頭輕挑,意外于向來沉默寡言的人類戰士,竟問出這種問題。
又忽地回想起,最早其實是金發精靈提出了這個疑惑,只不過當時已經接近目的地,自己便沒有多說。
只敷衍著等任務結束后再解釋。
沒想到竟然反倒被對方記在了心里。
真等到任務結束后的現在,向自己詢問。
對此,康奈爾只是朝著地上努了努嘴。
那里,半獸人沃爾加的殘破尸體,已是與周圍地精的斷肢碎肉,融為了一體。
“狩獵日嘛,哥布林這么多,當然要清理。”
“但……冒險者的數量,其實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