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蘭舟猛地睜開雙眼,目光還未聚焦,手就朝著枕頭下面一探,同時大喝出聲。
“夫人快——”
剛吐出三個字,他便反應過來。
枕下無刀,身側也無人酣睡。
距離瀛洲之亂已經過去了三年,他還是沒有習慣。
“唐公。”
有人喚了他一聲,他循聲看去,卻是一愣。
“閣下是……?”
聲音熟悉,但他卻實在認不出來對方。
寬敞的臥房之中,擺放著數張大床,床上影影綽綽都躺著人,只是隔著簾帳看不清楚。聲音是從距離他最近的大床上傳來的,床上正躺著一個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的人影,只露出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朝他看過來。
隔著這么遠,唐蘭舟都能聞到一股腥臭。
血肉朽爛的腥臭。
“是我,唐公。”
那人發出冷冽的女聲。
唐蘭舟這才聽了出來。
“梅千戶?”
“嗯。”
“……你這是?”
“重傷未愈。”
“哦……這是哪里?”
唐蘭舟伸出雙臂要起身,卻聽得被裹成粽子的梅青禾說道。
“唐公不要動,你比我沒好多少。”
唐蘭舟手臂一軟,摔回床上。
“唐公,你未曾習武,三年前便已經油盡燈枯,這幾年又絲毫不顧及身子,再加上前夜那一遭自傷和狂奔,底子已經是耗空了。若非有天人真氣為你吊命,你已經死了。”
“躺在床上,你還能活三月;下床走動,半日都難活。”
梅青禾倒是一點不避諱。
好在,唐蘭舟也不怕死。
他嘆了口氣,握了握拳,果然力氣空乏,筋肉像是棉花一般虛浮無力,只是須臾間便能明顯感覺到肢體轉涼,若非有一道熱流不斷在體內游走,將冰涼的肢體暖回來,估計不出一時半刻他就會變成一具尸體。
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能做事之后,他鎮定下了心神,也想起了失去意識之前的記憶。
“這里是南京?”
他轉頭問道。
“是。”
梅青禾答道。
“今天是?”
“五月廿三,河上丈人入京后的第三天,也是你我到達南京的第二天。”
“……狀況如何?”
“很不好。”
如果是閑聊,梅青禾肯定不是一個好的對象,干巴巴冷冰冰沒有半點兒無效信息,只有結論沒有過程,更不帶半點態度。但若是介紹情況,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了。
“京城陷落,兩位鎮撫使與武當高手以蠱術阻截韃靼大軍,但只成功攔下了輕騎和半數大軍。余下的韃靼大軍已經到了京城,京城守軍群龍無首,已然潰敗。”
“京城以北已經盡數陷落,南京城內也說不上平靜。”
梅青禾的話冷若冰霜。
“韃靼很清楚,我們要重整旗鼓、糾集人手,作為陪都的南京是唯一一處選擇。所以從京城陷落那一夜開始,就不斷地有異族天人潛入南京,行刺殺、破壞之事。”
話音未落,屋外便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而后唐蘭舟便明顯感受到了從地面傳來的劇烈震動,屋頂簌簌得落下灰塵,梅青禾也住了嘴,偏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待到半晌之后,巨響逐漸止歇。
梅青禾才繼續說道。
“鄭怡鄭千戶和曹含雁曹千戶,正在截殺潛入城中的異族天人。”
“最開始我們是想在南京糾集人手,等到指揮使回來之后便殺回去,至少要穩住現在的局勢……但以目前的人手來說,只是料理這些潛入的異族天人,就已經有些捉襟見肘。”
唐蘭舟沉默了片刻。
他沒有想到……形勢竟然會壞到這等地步。
可以說已經踩在了深淵邊沿,隨時都可能崩塌。
因為梅青禾還有一個人沒有提過——河上丈人。
眼下能勉強維持住,只是因為此人入京之后便再未出現。但只要此人出現,若是往北,牽扯韃靼大軍的安梓楊、王海等人就會立刻死在他手上;若是往南,轟碎南京城墻也不是什么難事,到時南北二京盡數陷落,大朔的法理隨之崩塌,到時哪怕持有虎符和玉璽,也再難以聚攏人心了。
“只是一人……只是一人……”
唐蘭舟喃喃道。
“只因為這一人,局勢便壞到如此地步了么……”
梅青禾平靜說道。
“還不止。”
“唐公應當知道,陛下近些年勵精圖治,是因為蠱蟲。”
“而現在他已經落到了河上丈人手中。”
唐蘭舟閉了閉眼。
是了,這才是重點。
如果河上丈人解除了控制皇帝的蠱蟲,以皇帝之前的脾性來看,他一定不會在乎什么天下和祖宗基業,只要河上丈人威逼利誘一番,皇帝怕不是會納頭便拜,口稱父皇。
到時候就真是“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了……人心立刻就要散,想奪回京城、重立大朔就更是天方夜譚了。
“時間不多了。”
唐蘭舟喃喃道。
要趕在皇帝倒戈之前破局。
但眼下都只是苦苦支撐而已……河上丈人就如一柄利劍懸在頭頂,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何時出現在何地,但只要他一出現,無論何種城池都會立刻陷落,無論糾集多少高手名將,在這種對手面前都毫無意義。
他甚至有可能現在就出現在南京城下,一掌轟碎城墻,而后一路殺入城中,將城內的人一并殺死,沒人能攔得住他。
要破局,至少要將他限制住。
唐蘭舟側頭看向梅青禾。
“李大人……”
“還沒有消息。”
梅青禾的聲音低沉了一些。
唐蘭舟嘆了口氣。
“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比如那門嫁衣神功,你們錦衣衛不是很多人在修么,能不能把功力都集中起來……”
“不能。”
“那蠱術、天人境界的功法呢,能不能造出一個能跟河上丈人糾纏一下的高手出來?”
“不夠。”
唐蘭舟猛地一拍床沿。
“那把老夫帶到南京來作甚,等死?”
他身體本就空乏,眼下又一時急火攻心,氣喘吁吁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壓住心緒問道。
“假設河上丈人不來,南京還能守住幾天?”
梅青禾答道。
“三——”
話只說到一半。
轟!!!
足以震碎耳膜的巨響,便猛然傳來。
即使是唐蘭舟都能聽得清楚,這聲巨響,就在屋外。
梅青禾閉了嘴,緩緩起身,伸手扯過靠在床邊的配劍。
隨著她的動作,裹滿了全身的繃帶上立刻洇開數灘黑紅色的血漬。
唐蘭舟喊了一聲。
“你能撐得住嗎?”
梅青禾喘了一會兒,平靜回道。
“無妨,我的鍔骨本就是搏命之法。”
“只要我還活著,就至少能換掉一個比我更強的天人。”
說罷,她提劍而走,推門而出。
屋內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串血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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