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真自從蘇醒到現在，見到李淼之后一直都是面帶笑容，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但在這一瞬，他卻是終于被擊穿了防備，表情徹底失去了控制。
“施主……你？”
他瞠目結舌。
李淼狀似不解。
“嗯？大師怎么了？”
他低頭看了看，笑了出來。
“哦……呵，一點兒努力和天賦而已，讓大師見笑了。”
鑒真沉默。
半晌，他才長嘆一聲。
“看來方才說施主的悟性能與達摩祖師媲美，是貧僧見識短淺了。施主的悟性天資，更在三豐真人之上！”
“貧僧能看得出來，施主之前應該獲得過一門寂照功法，并多少有些參悟，所以覺得施主應該能在三年內修成……”
“卻沒想到，只是一瞬！”
鑒真已經沒了保持高僧做派的心思，左手拍著自己的大腿，啪啪作響。
“只是一瞬！”
“若非在貧僧面前發生，貧僧一定會當成笑話。就算是親眼得見，貧僧也幾乎不能相信！”
“貧僧的悟性在施主面前，簡直就如狗尿苔一般！”
李淼本身還在享受著鑒真的吹捧，聽到“狗尿苔”一詞兒卻是面色一僵，心說他媽一個二個的狗尿苔招你們惹你們了，也就再沒心思聽下去，只笑道。
“大師謬贊了，且不說這個。”
“我本身覺得你手里有真常境界的秘籍，所以才說要問兩個問題。但既然你手頭沒有的話……能否為我講解一下？”
“還有，我之前覺得你在四門本意劍術傳承里留的關竅合起來就是真常秘籍，既然你沒有的話，這玩意兒又是什么東西？”
鑒真緩緩搖了搖頭。
“先說真常境界吧。”
“施主對道家和佛家，哪邊兒比較熟悉？”
李淼哂笑道。
“要是方便的話，用道家的說法講比較好……畢竟我這代的皇帝比較喜歡修道，我又是公門出身，就多少對道家的東西了解一些，佛門就知道得少了。”
“用道家的說法，我比較好理解一些。”
鑒真點點頭。
“那好，就從道家的說法來講吧。”
“真常應物，真常得性。”
“真常，在道家的概念里，指的是無妄無念、清凈自然的本來狀態。而在道家丹道的概念里，則是精氣神合一的恒常狀態。”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本質外顯’。”
李淼眉毛一挑。
“就像神道教的尊神劍術那樣？”
鑒真面露不屑之色，一聲冷笑。
“呵，施主莫不是在說笑！”
“修性修身修心皆是修己，就如釋迦摩尼所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那所謂的尊神劍術卻是放了個畜生妖怪在心里，簡直是狗屁——阿彌陀佛。”
鑒真一不小心犯了口戒，連忙止住后連道佛號，以示告罪之意。
李淼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鑒真的右半邊身子，瞇了瞇眼，拳頭攥了攥。
鑒真是得道高僧，修持佛法的境界恐怕比行遲還高，一舉一動早就到了“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怎么會不小心犯口戒呢？
從鑒真蘇醒后到現在，他都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右半身，更對身下那詭異殘忍至極的尸蓮視而不見，這完全違背了佛法的慈悲之意！他本就是因為太過慈悲，才被延歷寺僧人出賣身死，怎么會對這滿地的尸體視而不見！
而且，這座由尸體構成的蓮臺，本就是佛教的意象，恐怕也應該出于鑒真之手……這位鑒真大師雖然說話條理分明，但說真的，他未必有多么清醒。
想來很快，這場跨越八百年的促膝長談，就要結束了。
李淼眸光中閃過一絲冷意。
鑒真的說話聲仍在持續。
“總之，真常境界的本質，便是將自身的性外顯，融入到一招一式之中，以己心影響外物。”
“尊神劍術，呵，雖然是邪道，但多少也有些接近。只不過若是修的正途，出招時便該顯化自身意象才對！”
“就像這樣！”
鑒真猛地一掌劈出。
李淼眸光一動。
這一掌……是認真的！
殺氣十足！
隨著這一掌劈出，鑒真的背后忽的出現了一尊虛幻佛像，金身盤坐于蓮臺之上，端的是金光熠熠。
但那張本該清凈慈悲的臉，卻是青面獠牙！金身之上滿是污血黑泥，身下蓮臺之上更滿是拇指大小的人臉，正不住哭嚎慘叫！
李淼早有準備，護體真氣翻卷而上，同時寂照幻象也一齊展開，虛虛實實之間將自己的攻擊掩藏其中。
轟轟轟轟轟！
一連串爆鳴，勁風橫掃四周！
佛堂外懸掛的尸體四下亂晃，牙齒碰撞，發出咔噠咔噠的清脆聲響。尸蓮上的部分尸體被余波斬斷，斷臂殘肢四下亂飛。
呼——
李淼一掌揮散塵煙。
尸蓮之上，鑒真正笑著看過來。
“這便是真常，施主可看清了？”
李淼皺眉搖頭。
“大師不是說不會真常么？”
“是不會啊。”
“那你方才為何能出這一招？”
“自然是因為……因為……”
鑒真的表情逐漸迷茫起來。
“是啊，貧僧為何能出這一招呢？”
他眼神忽的一閃。
“施主，貧僧現在所看見的景象，是否與施主所見有所不同？”
李淼沉默了。
他知道，鑒真很快要離開了。
該讓他安心死去，還是要將這殘忍的真相朝他揭開呢……鑒真說自己因為迂腐而死的時候，語氣里沒有半點兒后悔，他因為踐行自己的佛法而死，死得其所。
可以說，于武道之上，他輸了。
但于佛法之上，于踐行自身道路上，他沒有輸，所以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可以笑著與李淼攀談。
但若是真相揭開呢？
要讓這樣一位高僧，死不瞑目嗎？
李淼瞇著眼，捻著手指。
半晌，鑒真猛地一掌朝著自己面門而去！
沒有半分收力！
李淼眼神一動，護體真氣翻卷而上，抓住了鑒真的手。
“大師！”
“施主！”
鑒真看向李淼。
“修道禮佛，都是求真！”
“真假不辨，是非不分，才是真正壞了貧僧的修行！又有何面目去見我佛！”
“若連自己做下的事情都不敢睜眼去看，那跟畜生有什么區別！施主若是還當貧僧是佛門弟子，要么讓貧僧自裁，要么就讓貧僧看清真相！”
兩人對視，真氣余波將四周的塵煙卷起，鑒真的手臂顫抖，顯然是動用了全力——他是認真的。
半晌，李淼緩緩閉上了眼。
“既然如此，大師。”
他運轉寂照，卻不是塑造幻象，而是將真實的情景投射到鑒真的心中。
“這便是你想要的真相。”
青燈搖曳，血水橫流。
尸蓮綻開，半魔半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