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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澄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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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出征滿打滿算只剩兩天了,李奕肩頭的重擔反倒輕了幾分。

  各項繁瑣的軍務早已安排妥當,人員調度、糧草轉運、軍械核查……樁樁件件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著,呈現出一種大戰前的有序靜謐,無需他再時時刻刻盯著操心。

  參加完清晨那場決定諸多事宜的大朝會,李奕回到殿前司衙署處理了一陣日常公務。

  無非是檢視有司呈送的文書、復核各部點卯的結果、批閱些零散的軍務條陳。

  時間過得倒也快,很快便到了午膳時辰。

  草草用過午飯,李奕并未急著離開皇城。他踱回自己的官房,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窗外春陽正好,暖意融融的光線透過雕花窗欞灑入,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整個官房內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靜謐。

  李奕閉目養神的同時,也在等待皇帝的召見。因為依照慣例,文臣武將受任重大差遣之后,皇帝往往會召至內殿,親自耳提面命一番。

  這既是彰顯圣意恩寵,亦是拉近君臣情誼之舉。他這個剛被欽點為“隨駕行營馬步軍都部署”的親信大將,自然也不會例外。

  果然,李奕小憩約莫半個時辰,門外便響起了署吏恭敬的通稟聲——皇帝派來召見的近侍到了。

  李奕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動作利落地整理好衣冠袍帶。

  然后并未過多耽擱,先是將提前準備好的皮囊子帶上,里面裝著要獻給皇帝的圖樣文書。

  又吩咐署吏去帶左從覃到內外朝之間的宮門處等候。

  安排妥當后,李奕便先行一步,隨那內侍前往皇帝所在的內殿。

  待李奕趕到紫宸殿時,殿前廊廡下已立著數人。

  李奕目光掃過,皆是熟識的面孔:宣徽南院使、東京正留守向訓,樞密副使、東京副留守王樸,剛被任命為鄴都北邊都部署的侍衛馬步軍都虞候韓通,暫兼大內都點檢的樞密院承旨、判三司事張美。

  此刻他們齊聚御前,神情肅穆,顯然也是等待皇帝最后的面諭。

  然而奇怪的是,李奕卻沒見到柴貴,此人是柴守禮之子,即世宗柴榮的同父弟……不過按照宗親法理,柴榮過繼給了太祖郭威,二人如今算是表兄弟。

  李奕和柴貴不熟,但也見過一兩面,多少有點印象。對方被暫時委任為京城內外巡檢,應當也該被皇帝召見面諭。

  也不知為何沒在這里出現……

  另外幾人見李奕帶著皮囊子,心下都有些好奇,但礙于公事不方便詢問。

  李奕和幾人互相寒暄了兩句,同時依照常例,把皮囊子交由殿外值守的近侍暫時保管。

  隨后眾人便被內侍引了進去。

  此刻殿內檀香裊裊,靜謐中只聞燭火輕微的噼啪聲。

  相比于外朝正衙崇元殿的恢弘莊嚴、金碧輝煌,這紫宸殿作為皇帝日常批閱奏章、召見近臣的便殿,規模建制上顯得更為內斂。

  整體的布置也柔和了許多,少了幾分象征皇權的冷硬威儀,多了幾分務實與人情氣息。

  幾縷春日的微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在金磚墁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勉強驅散了些深殿的幽邃。

  皇帝端坐于寬大的御榻之上,并未穿著繁復沉重的朝服,只一身合體的玄色常服,更顯幾分利落干練與威儀內蘊。

  柴榮微微抬手,聲音沉穩而清晰,打破了殿內的沉寂:“來人,賜座。”

  “謝陛下隆恩!”幾人齊齊躬身應諾。

  內侍早已備好錦凳,輕手輕腳地置于御榻下首。幾人依序落座,動作輕緩,盡量不發出聲響。

  殿內一時只聞衣物摩擦的細微窸窣與刻意壓低的呼吸聲。

  幾人垂眸觀心,屏息靜待圣諭。

  皇帝亦無過多贅言,僅以溫言諭示,并一一勉勵。旋又細加叮嚀了幾句,交代罷諸般事宜后,乃命御前近侍以金帛財物,賞賜在殿諸臣,以示激勵。

  李奕本以為皇帝會另外囑咐自己幾句,然而看樣子并沒有這個意思。不過他轉念一想,該交代的事已經通過魏仁浦的口中傳達,皇帝沒必要再親自重復一遍。

  隨后,眾人大禮拜謝恩賜,皇帝遂不再多言。幾位臣工察言觀色,于是便按次序躬身告退。

  李奕卻留在了最后,向著御座深深一揖:“稟陛下,臣斗膽有微末之物欲獻于御前,懇請陛下稍留片刻,容臣奏聞!”

  柴榮本欲起身離開御榻,聽聞此言,動作為之一頓,視線霎時又投回到李奕身上。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炯炯,顯出幾分興趣:“哦?愛卿說來聽聽?”

  李奕當即告罪一聲,請求皇帝準許讓人把皮囊子送進來,再由內侍恭敬捧至皇帝面前。

  “臣所獻之物有三……一是‘釀酒蒸餾’之法門,以精巧器具反復蒸煮可得清澈如水、遇火即燃之烈酒,臣暫名之為‘酒精’。此物于軍中效用極大,療傷防腐勝金瘡藥倍許,亦可助引火及勾兌后少量飲用以驅寒。“

  “二是‘石灰煅燒’之技藝,精選灰石、黏土等物煅燒成粉,遇水凝固便堅如磐石,其強度與耐久性極佳,遠勝尋常三合土。用于修筑城墻、堡壘、道路、橋梁,可使其固若金湯,速干且不懼風雨侵蝕。”

  “三是‘城市營建’之規范,如何規劃水陸轉運之便,如何利用地勢營造景致與功能兼備的格局,如何借助水泥快速構建大型且堅固的設施,如何確保坊街市集的排污、防火之策,以及諸多繁雜的注意事項,皆已整理成冊。”

  柴榮一邊翻看圖文并茂的冊子,一邊聽著李奕的解說,同時微微頷首,顯然對這三樣東西的價值了然于心。

  那戰場上治傷救命的酒精,早在去年的攻蜀之戰中,就已經派上了用場。

  李奕雖是以個人名義攜帶了數十壇,用以消毒療傷,效果卻是有目共睹。

  將士們傷口感染潰爛的機率大大降低,對那些輕傷的士卒尤為有效——洗凈裹敷之后,竟能挽救不少本應喪命的兒郎。

  這份實實在在的效用,隨著李奕的戰報和隨軍郎中的稱頌,經由樞密院傳入了皇帝的耳中。

  只不過李奕把酒精的來源推給了李氏酒鋪,言稱是蜀地釀酒世家李氏的獨門技藝。

  因此去年首次南征時,朝廷便也向李氏酒鋪采購過一批。

  至于水泥的神奇和龍津街市的變化,更是早就通過王樸之口,詳細的稟明了皇帝。

  而且皇帝前不久親臨御苑舉行宴射,御駕途徑龍津橋畔一帶時,也目睹了煥然一新的街市。

  “愛卿所獻之酒精、水泥、營建規劃,皆乃經世致用之學,功在社稷,利在黎庶,實為不可多得之妙法!”

  聽到皇帝稱贊,李奕躬身道:“臣惶恐,不敢貪此之功。那酒精蒸餾精粹之法,乃為蜀商李氏感念陛下賜予專營、減免商稅的恩德,主動托臣代為獻上,以為報國之道。”

  “而至于水泥煅燒之秘,及那城市營建統籌的詳細圖規綱要。雖有臣奔走操持、全權督辦,但此類經世奇術,并非臣這等粗陋武夫所能獨創。”

  “其中首功,當歸于道長左從覃。他于深山清修之時,偶然窺得煅燒礦石之玄機,更兼曉山川地理、營建風水之術。臣不過是得左道長相助,加以實踐驗證、整理記錄而已!”

  “左從覃?”柴榮抬眼看向李奕,面容上忽然浮現一絲恍然,“是了,朕倒是想起來了!去年愛卿從隴右得勝歸朝時,曾有御史風聞奏事,彈劾你‘擄掠道人父女,強納其女為妾’……所說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李奕坦然承認,隨即澄清道,“還望陛下明鑒,臣并無強擄之舉。左道長乃通曉大義的隱世高人,自愿攜女追隨王師還朝。而其女與臣亦結緣于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絕非御史所言那般不堪……”

  “好了好了!”柴榮笑著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辯解,言語間盡是不以為意,“朕不過隨口一提,又沒怪罪你的意思,何須如此緊張?”

  莫說此事子虛烏有,即便是真有,但沒有鬧出什么亂子和風波來,柴榮也根本不會去追究什么。

  一個不擾民不害命的山野女子收于府中,在這世道下又算得了什么?

  不然真要上綱上線,武夫們身上鮮少沒有污點的……殘暴嗜殺、貪財好色,總會沾上一樣。

  “陛下圣明體恤,臣感佩于心!”

  李奕恭敬施禮,瞥了眼皇帝的臉色,提議道,“臣知陛下素來愛才,此刻已讓左道長在宮門外候著,陛下是否召其面圣?”

  “哦?”柴榮果然來了興致,立刻對內侍下令。

  不多時,內侍引著左從覃快步走入殿中。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藏青色道袍,雖不奢華,卻漿洗熨燙得一絲不茍,更顯飄逸出塵。

  左從覃步履沉穩,行至御前數步之地,從容地大禮參拜:“山野之人左從覃,拜見圣天子。”他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柴榮的目光落在了左從覃的臉上。見其雖面容清癯,但目光澄澈有神,下頜留著梳理整齊的五綹長須,看似年過不惑卻膚色紅潤,神完氣足,周身籠罩著一股與尋常人截然不同的清氣。

  這份儒雅從容、淵渟岳峙的氣度,著實讓柴榮高看了幾分,在心中給出了“絕非凡俗”的評價。

  “道長不必多禮。”柴榮抬手虛扶,語氣溫和,“聽李卿言,這研制水泥和龍津街市營建,皆源于道長點撥之功?此乃利國利民,造福蒼生之大德。道長生具如此慧才通學,蟄伏山野實在可惜!”

  左從覃回道:“陛下,李將軍宅心仁厚,過于抬舉貧道了。貧道山野之人,閑云野鶴,不過是偶觀星象,偶察物性,與李將軍論道時偶有所感,隨口提及些許粗淺想法。貧道微末之言,豈敢言功?”

  見左從覃言談舉止,愈發顯得不凡,柴榮頓時起了招攬之意。

  “道長赤誠,朕心甚慰!然有功不賞,非明君所為。”他略一沉吟,道:“司天臺掌天象歷法、陰陽卜算乃至山川地勢之學,正是施展道長大才之處。不知道長可愿入司天臺為官?”

  “陛下圣恩浩蕩,貧道惶恐!”左從覃躬身稽首,語氣恭敬卻頗為堅定,“貧道觀星為察四時更替,煉丹為求草木真性。若以方術邀求紫綬,與求名逐利之徒何異?正如花果草樹零落成泥,強留玉瓶反損其真。還望陛下體恤貧道志趣,收回成命。”

  柴榮聞言,也不生氣,又溫聲道:“既然道長不愿受凡塵俗務牽絆,那可還有甚心愿?只要朕能辦到,定當滿足。”

  左從覃微微搖頭道:“貧道乃修道之人,金銀富貴、高堂華軒,皆非貧道所愿,亦無任何奢求。只愿一簞食,一瓢飲,參經悟道,足矣。”

  此言一出,殿內瞬間有些安靜。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富貴,在左從覃口中卻仿佛不值一文。

  聞言,柴榮眼中掠過一絲贊賞。只覺得左從覃果然是真正的方外之人,竟如此淡泊名利,不為世俗閑情所動。

  正當柴榮思忖如何再行挽留,或另賜恩賞之時。一直靜候旁側的李奕,眼見一個非要賞,一個非不要,場中的氣氛有些僵持。

  他生怕讓皇帝下不來臺,便立刻上前一步,替左從覃解圍,道:“左道長清修無為之心,不貪戀世俗功名。臣斗膽,倒另有一個折衷的法子。”

  見皇帝示意他說下去,李奕朗聲道:“何不由陛下開恩,著有司于東京城外,擇選一處清靜福地,為道長營造一座道觀?”

  “如此以來,既可使道長有清靜之所精研學問,又不失陛下想要賞賜功勞的心意,亦可彰顯陛下敬賢尊道的善行。”

  “好!”柴榮覺得這個提議不錯,慨然應允,“還是李卿考慮的周到……朕便命人在蔡水河畔擇一靈秀之地,為道長營建一座清修道院。不需華麗,務求雅致清靜,一應所需,由內庫撥付!”

  李奕忙用眼神示意左從覃應下。左從覃心下無奈,卻也知再推辭便是拂逆圣意,顯得太過不知好歹了。

  他只得深深拜伏于地,朗聲道:“貧道,叩謝圣恩!”

  柴榮這才喜笑顏開,顯然對李奕的提議和自己最終的安排十分滿意。

  他沉吟片刻,目光掃過階下恭敬的兩人,說道:“朕便為道長賜號為‘澄心處士’,而那處道院,便名‘澄心觀’,建成后并受皇家香火供奉。愿道長于此心澄意定,早證大道!”

  “陛下隆恩浩蕩,貧道感佩五內,惟愿澄心觀日后能稍盡綿薄,為陛下、為社稷祈福禳災。”

  左從覃再次躬身下拜,他心中雖仍覺這“皇家御賜”過于招搖,與己所求的清靜相悖,但圣命難違,也只能暫且領受。

  李奕則暗松一口氣,他光想著把功勞分到左從覃身上,卻忘了這位道長的“臭脾氣”,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皇帝的賞賜。

  好在自己臨機變通,提出一個還算湊合的法子,總算將此事圓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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