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細柳。
身負使命倉促北歸的費祎,坐在馬車上,風塵仆仆,略顯憔悴,畢竟正月才千里奔波趕赴江南,不曾想未及安定,便又千里北歸。
但他早已習慣這等奔波勞碌。
前年丞相籌劃北伐,從成都移屯漢中,他便一直擔負使命,往來奔波于漢中、成都、武昌之間,負責各方面的聯絡事宜。
如今,出發地從武昌變為夷陵,目的地從漢中化為長安,雖然多了幾百里險峻難行的褒斜道,卻也算是一種幸福的煩惱了。
他離開之時,關中霜雪仍覆地封山,而此番歸來,出五丈原以來沿途所見,俱是青青麥苗,長勢喜人,百姓耘田除草于壟畝,樂業安生,著實教他心中稍慰。
正思忖間,前方官道傳來一陣喧聲,費祎教衛士勒馬緩行,旋即站直身子舉目而望,不由一怔。
只見前方塵土彌漫的官道上,一支稍顯怪異的隊伍正逶迤而行,隊伍非是他適才所想往來長安的客商,而是數百擎著漢軍認旗的將卒。
待湊近一觀,才發現,這群擎著漢軍認旗的隊伍并未持戈負矛,被他們圍在道路中間的,竟是不知數千還是上萬咯咯嘎嘎亂叫的雞鴨!
少部分雞鴨被竹篾編成的籠子關著,一籠籠迭放在牛車、驢車上,層層碼放,便如平素運輸軍資,更多的雞鴨則被驅趕著往東而行。
士卒顯然對此等任務頗感陌生,有人手忙腳亂去堵截試圖逃出隊伍的鴨子,有人則被撲棱翅膀的公雞濺了一臉塵泥,著實狼狽。
“這是?”費祎微微蹙眉,心中訝異,于是下車上前,喚住一名在隊伍外圍的軍候:“這位軍候,不知這是何部兵馬?運送如此多雞鴨家禽所為何事?”
那軍候見費祎氣度不凡,又有隨從,知是朝中高官,忙抱拳行禮,擦了把額頭密汗答道:“回稟上官,我等奉姜奉義之命,往馮翊運送雞鴨家禽!”
“姜奉義?”費祎顯然一愣。
正驚疑間,一員年輕將領已聞聲從前方策馬趕來,費祎定睛一看,不是天水姜伯約又是何人?
見是費祎,姜維臉上霎時滿是訝色,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快步上前拱手一揖:“維見過費長史!”
禮罷立時驚疑相詢:
“費長史不是與董侍中輔佐陛下恢復巫縣、秭歸等荊州失地秩序?怎得突然回轉關中?”
費祎見到姜維,臉上終于露出一抹難以抑制的喜色:
“伯約!是喜事,天大喜事!”
“喜事?”姜維瞪大雙眼,眸中已滿是不可思議之色。
陛下親統大軍一月突破巫、秭二縣,擊破吳人自恃絕難突破的橫江鐵索,沉江之錐,消息甫一傳來,關中軍民無不震驚振奮。
如今竟又有喜事傳來?
“難不成是夷陵?”姜維問。
費祎哈哈大笑,頷首道:
“然也!
“吳賊設于大江險峽最后一道屏障,已在陛下與趙老將軍、陳老將軍并力而為下,一日而克!”
“什么?!”姜維真真是虎軀一震,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光彩,對蝗災的忌憚與連日奔波籌集雞鴨家禽的疲憊,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夷陵一日而克?!當真是一日而克?!”
姜維如今乃是丞相心腹,自然知曉夷陵由孫吳大將朱然據守,更曉得夷陵乃是孫吳拱衛荊州的最后一道防線,本以為此次夷陵之戰,定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攻堅戰,萬沒想到竟會勝得如此輕松迅捷?!
這可是夷陵啊!
是挫敗先帝,使得大漢覆軍殺將的夷陵啊!
消息一旦在傳開,對關中軍民士氣心氣將是何等鼓舞?!
“千真萬確!”費祎微笑著重重頷首,緊接著便將夷陵之戰的情狀簡略說了一番,雖只寥寥數語,卻已讓姜維聽得心潮澎湃。
費祎往前數步,看看眼前浩浩蕩蕩的雞鴨大軍,又看一眼姜維身上掩不住的疲憊之色,疑惑再起:
“伯約,你堂堂一曹之掾,一軍之主,不在丞相身邊參贊軍機,協調軍需,又不在軍操練士卒兵馬,反來此地做這等籌集雞鴨的瑣碎之事,卻是為何?”
姜維如今頗受丞相重視,被丞相稱為涼州上士,自天子東征后更被丞相帶在身邊親自培養,任相府倉曹掾如此要職,可以說隱隱有取代先前馬謖在丞相心中地位之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丞相似乎在把姜維當成接班人來培養。
而眾所皆見,與馬謖夸夸其談不同,姜維極其務實,尤善治兵,威德俱備,極得丞相治兵之妙,如此之人卻來做此等收集雞鴨的瑣事,著實教費祎有些不解。
姜維聞費祎此問,臉上喜色頓時收斂,轉而變得有些凝重起來:“長史,臨晉令陳奉宗上報,臨晉或有蝗禍將發,丞相旬日前親往臨晉,察之屬實,假使臨晉蝗不能治,關中今歲恐遭大蝗之災。”
“大蝗?!”費祎臉色驟變,心猛地往下一沉。
蝗災多發于北方,他生于荊州,長于蜀中,未嘗親歷大蝗,卻深知大蝗可怕。
史書典籍蝗蟲起,赤地千里,人相食的記載絕非虛言。
大漢剛剛克復關中,民生亟待恢復,去年窮盡種種手段,才使得關中百姓樂業安生,田地麥苗青青。
假使大蝗真在今年于關中爆發,那么剛剛有所起色的關中民生,還有支撐大漢十余萬兵民的糧秣根基,將面臨毀滅性打擊。
這是事關國本的大災啊!
“怎會如此?”費祎心有惶惑。
姜維見此情狀,趕忙將丞相親赴臨晉勘察蝗情,定下治蝗之策,以及最后嚴令大漢各級官吏全力撲蝗、禁止祈禳惑眾諸般事宜,向費祎簡要敘述了一遍。
“丞相已頒下嚴令,務求在蝗蝝成翅前盡力撲殺。
“維奉命協調左馮翊、京兆尹、右扶風,乃至隴右幾縣,收買、調運雞鴨家禽,分發至馮翊各農莊及蝗情可能滋生之地。
“此事關乎今歲夏收夏耕,關乎數十萬軍民糧秣,國本所系,丞相極為重視,故遣維親自主持,以確保政令暢通,物資速達。”
費祎聽完愣了片刻,最后長長舒了一氣,贊嘆言道:
“不意丞相竟通曉治蝗之法!
“此真乃天佑大漢,不幸中之萬幸!”
費祎著實心感慶幸,若無丞相機變之策,恐怕面對此等蝗災只能是束手無策,坐視慘劇發生了。
“荊州、蜀中多水少蝗,即便是我,對治蝗之事亦毫無經驗,丞相亦長于南地,治蝗之策卻務實詳盡,真大漢宰相也。”
他頓了頓,忽然想到了什么。
“去歲曹魏關東大旱,書云旱極而蝗,恐也難逃此難…卻不知彼輩將如何處之。”
隨即他搖了搖頭,將思緒拉回。
“罷了,且不去管他。”
姜維頷首,旋即又問:“費長史此番北歸長安,應不單只為傳達夷陵大捷之報吧?”
傳消息隨便一個信使即可,費祎國家重臣,相府要員,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費祎頷首疾言:
“然也,我此番倉促北歸,乃是身負陛下使命與丞相磋商,為陛下東征籌措軍資而來,卻不料關中竟是突遇蝗情。
“假使臨晉蝗情得遏還好,倘終不能治,使得臨晉飛蝗肆虐關中,恐怕非得陛下這國債之法才能安穩渡過了。”
“國債之法?”姜維略顯愕然,顯然沒聽懂這是個什么法子。
費祎心知此事關系重大,不宜在此詳談,便道:“此事一言難盡,關乎陛下與國家大計,待我回到長安面見丞相后,再共同商議,伯約若已無事,不如與我并歸。”
姜維心中好奇,卻也知輕重,點頭答道:
“好!此間事維已安排妥當,自有屬下將士依令而行,這便與長史并歸長安!”
姜維立刻下令隊伍繼續按計劃往馮翊行進,自己則與費祎并轡,快馬加鞭朝長安疾馳而去。
長安。
城北渭橋。
一處教官隨意選取的地點。
此地已備好木樁、繩索、布幔、挖掘工具,以及輜重車輛等各類建營立寨的材料。
“今日操練,立表扎營!”張翼立于矮臺之上,聲如洪鐘。
“各隊依平日四授,劃定營區,立旗門,設拒馬,挖灶坑,時限半個時辰!魏興!”
“末將…學生在!”長安軍學一期生魏興高聲應和,毫無疑問,他所在的鷹揚內府今日為示范隊。
果不其然,張翼朗聲道:“爾隊先行演示,務求精準迅捷!”
“唯!”一臉大胡子的魏興高聲應喝,緊接著轉頭走向自己麾下的九名鷹揚府兄弟,招來臨時配屬的幾十名與他并不相識的輔兵,迅速將他們分成四組。
“甲組,定中軍位,立望竿!
“乙組,隨我標定營盤四至,埋設界樁!
“丙組,準備繩索、營帳!
“丁組,規劃馬廄、灶坑位置!
“動作要快,如同賊騎已至三十里外!”魏興雖然沒啥文化,軍令卻下得簡潔明了。
魏興環顧地形,最后抓起一根纏紅布的標竿,大步走向一處地點,粗略圈出中心點。
一眾府兵中層軍官動作迅捷,兩人一組,扶竿定位,錘擊埋樁,另有人手持繩尺,按長安軍學平日所授之法,量出營墻、壕溝的位置,輔兵們則在府兵軍官指引下,挖掘淺溝,樹立木柵。
其他各隊軍校生并未閑著,他們被要求圍在四周觀摩,低聲品評,或有優等生隨時將品評打斷指正,言說立寨與品評優劣。
張翼朗聲道:
“夫立營駐軍,先察地利。
“非但避潮濕、遠疫瘴,尤須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水源便利而水道不被挾制。
“背靠山險,則防敵據高;
“面迎平川,則利我出擊。
“若不得已駐于卑濕或草木繁盛處,必多備火具,嚴防火攻,并深挖排水溝渠,驅除蛇蟲。
“此地卑濕,魏光漢標定轅門位置,略偏東南,避開上風口,此乃防敵火攻之慮!
“營內通道留有冗余,便于調兵應急,爾等當細察之!”
不多時,張翼聲音再次響起。
“止!魏光漢鷹揚府示范已畢,沙漏尚未過半!優!各隊依序入場,開始操練!”
霎時間,渭濱沸騰,數十支隊伍紛紛涌入各自劃定的區域。
魏興松了口氣,帶著自己一隊人馬退到邊緣休息區。
自有輔兵送上溫開水,他大喇啦接過水囊,卻未立即飲用,而是目光掃過整個喧囂的校場,看著場中或熟練或生疏的動作,不自覺便將眼前景象與丞相《戎政新書》所載條文一一印證。
此《戎政新書》,乃是丞相稟政治兵后親手編纂,用以總結種種治兵與戰事相關的經驗教訓。
而隨著丞相帶的兵越來越多,打的仗也越來越多,他又對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做了修正,將《新書》內容優化了好幾次。
最后便有了這本《戎政新書》,此書并非所有軍校生都有,只有真正的心腹股肱才能得賜,他魏興有幸得賜,視如珍寶。
每夜忙完夫妻正事,他便讓妻將此書口授于他,也因此,他認得了更多的字,也曉得了以前那個魏興永遠不可能曉得的為將之道。
未幾,他眉毛一挑,指著渭濱一團有些拙劣的軍校生,笑了笑:
“黑子,你可知為何扎營時,中軍帳前必要留出一片空地?”
渭橋府團正趙黑子撓頭:“不是點兵用嗎?”
“是,也不全是。”魏興指著渭濱空地上中軍未留空地的一隊:
“你看,他們不留出這片空地,一旦遇襲,各隊兵馬如何迅速集結?號令旗鼓如何有效傳達?輜重車馬如何周轉?”
趙黑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原來如此!我說呢,有時候覺得營里擠得慌,調個兵都別扭,敢情是這地方沒留對!”
一名身材略顯矮小的年輕團正好奇問道:
“魏大兄,倘若營盤扎了一半,賊人突然殺到,該當如何?”
魏興嘿嘿笑了笑,悶聲道:
“問得好!
“立營未竟而敵至,首重穩住陣腳。
“已完成之壁壘,立即據守。
“未成之處,以車仗、輜重臨時堵塞,精兵銳卒倚之而戰。
“非只如此,還須分派弓弩手于高處或障蔽后攢射,遲滯敵鋒。
“最關鍵之處,乃是你我等軍官須身先士卒,喝令部屬不得慌亂,依平日所練且戰且守,為后續立營爭取時間。”
那趙黑子有些發懵:“魏大兄,同樣都是大字不識的泥腿子出身,同樣都來此地上課,怎的你就能學得比俺們強?”
魏興裝模作樣道:“這自然便是天份了!不然怎的俺魏興是驍騎都尉而你趙黑子還是團正?”
包括趙黑子在內,一眾泥腿子出身的府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