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八月二十四。
時唯秋分,晝夜劃半,氣候涼爽得宜。
巳時初(早上九點),洪范應鄭芙蕖之約來到聽海閣。
踏著補了新漆的木階直到四樓,蓬萊廳門外,他見到了候在外頭的侍女。
“洪公子,我家小姐在里面。”
這小娘瘦瘦弱弱圓圓臉蛋,十三四歲年紀,說話時怯生生的,仰望他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
“我知道了,謝謝你。”
洪范推門而入。
相比過年時,這里的裝潢又有變化。
玄關正墻換了琺瑯掐絲浮雕,左手高幾擺著一臺瞻州出產的手搖黃銅留聲機,右邊陳列架上的三品玄級名劍換成了鑲金霰彈槍——蓬萊廳畢竟是金海全城第一廳,講究個與時俱進。
絲絨地墊厚實,吸收了所有腳步聲。
洪范咳嗽一聲轉出玄關,見窗戶敞著,窗臺上對開著兩盆秋石斛蘭,粉白花瓣上滴著水暈般的淺紫。
茶廳空闊,只有鄭芙蕖一人。
她穿著淺藍色長裙,化了淡妝,若不看膝上略有粗壯的手指骨節,青春靚麗一如從前。
正和三十三年,洪范二十三,鄭芙蕖二十四。
“多謝你能來。”
她起身招呼,或是因二人獨處,略有些壓力。
“你我相識多年,你難得約我,如何能不來?”
洪范笑回,在對面坐下。
隨著這一笑,室內的空氣便放松了。
“四月份我與易奢一戰原以為你會來。”
洪范寒暄道。
“本來肯定要去的,我都沒去過神京,但那一陣子爹爹生病了,別人照顧我不放心。”
鄭芙蕖的話語里略有些遺憾。
聽海閣上午不在營業時間,格外安靜。
她親自泡茶斟水。
“怎么不見蓮藕?”
洪范關心道。
他對鄭芙蕖的這位侍女印象深刻——正和二十七年的時候她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傳話時卻故作老氣,努力模仿鄭準的模樣。
“蓮藕去年滿十八,我便做主替她選了個好夫家嫁了——女子若未練武,太晚成家終是不好。”
鄭芙蕖答道。
洪范點頭。
這一刻的他不由自主想象蓮藕成年后的模樣,亦有一種沖動問一問她被許到了哪座城市,哪戶人家。
但這些無現實意義的沖動最終不會轉化為脫口的話語。
人世間有無數條線,天驕與侍女的不會交迭。
鄭芙蕖左手持壺,右手捏杯,用第一泡茶水沖燙杯體。
如今的她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一雙素手不知以漩渦勁打碎過多少硬靶,早已無懼沸熱。
“還記得你去西京前我們的餞別宴嗎?”
鄭芙蕖突地說道。
“那日下了小雨,我醉酒后醒來見大伙不在,只覺得今后天各一方未必能再見,還因此哭了數回。”
她說著抿嘴而笑。
“但五年過去,還是金海閣,還是蓬萊廳,我們年年都有團聚。”
洪范不由也笑。
鄭芙蕖遞過斟好的第一杯茶。
“我那時很喜歡你。”
她猶豫了片刻,用很大的力量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洪范不動聲色地聽著。
“我那時會想象你登上天驕榜,乃至天驕冠首,成就天人武圣聞名天下,而萬眾矚目之中有我與你一同站著。”
她沒有給自己倒茶,只凝望著窗外一角天藍,目光惆悵而遙遠。
“但那些存在于想象中的風光、追捧、艷羨,雖美好,卻不會是我自己的生活。”
喧鬧人聲從窗外的安寧大街潮水般沖刷而來。
“也是這兩年我才逐漸明白,歲月是一往無前的大河,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支流;你與我、我與蓮藕的同行,都只有一程的機緣……呵,連妄想中的光鮮亮麗都要去蹭別人,未免太過卑微軟弱。”
她自嘲而笑,不自然地挽起鬢發。
洪范一口飲盡茶水,又取一空杯燙了,替鄭芙蕖倒滿。
“都過去了。”
他用蓋棺定論的口吻說道。
“嗯。”
鄭芙蕖雙手接過杯子,用極慢的速度飲茶,一點點感受灼熱的水流經過唇齒、穿過咽喉、落在胃腸……
片刻后她額上已滿是細汗。
“這兩年我練了火槍;你可能不知道,我隨隊進了兩次大沼。”
鄭芙蕖抹了抹眼角,終于露出自在的笑容。
“你見到蛇人了?”
洪范續上茶水。
“見到了,真是反胃的東西啊;我用左輪親手殺了一頭,但同行的護衛有一人沒救回來。”
鄭芙蕖目光微沉,嘴角下壓。
“在漩渦門練武時我曾想要做一位女將軍,橫戈策馬掙一份功勛,但聞到了戰場的腥氣,親眼見他人死在我身旁,我才發覺自己沒有這種天賦。”
“人間無常,能過一輩子的平凡生活其實很幸運。”
她平靜且坦然地說道。
洪范重重點頭。
他如今的波瀾壯闊亦不是自己的選擇。
如果躲到命運之外再讓他選,他一定會選擇前世那種安穩簡單富足的生活——許多平淡的美好如空氣與水,離開后才知珍貴。
“往后怎么想?打算與紅哥兒走到一塊嗎?”
洪范問道。
金海城到底是洪氏的老巢,城內大勢他依然關注,但小兒女間的牽連已不太清楚。
至于洪勝,他與蔣啖虎孫女的婚事已由洪武挑頭在談,頗為順利。
“也不會了吧。”
鄭芙蕖搖了搖頭,神情混著愧疚與苦澀。
“他等了我多年,但緣分無法勉強;之前遲世叔做主,他應當是要娶同光宮家的姑娘了。”
“不必為我擔心,以我的品貌家境,可不會愁嫁。”
她重重吐了口氣,又放豪言。
“何止不愁嫁,你若放出風聲去,愿意提親的能從金海排到西京。”
洪范笑道。
“可承你吉言了。”
鄭芙蕖恢復往日的明媚模樣。
“大約在年底我爹爹就要致仕,我們打算賣掉交通堂。”
對金海來說這是一等一的大事,洪范不僅知道,甚至插手運作了后繼人選。
“打算回瞻州嗎?”
他問道。
“不,應該會去西京吧。金海其實也不差,但是氣候西京更好些,我爹畢竟上了年紀。”
鄭芙蕖回道。
“其實有一件事想麻煩你。我想請你給我爹在西京謀個職位——這些日子他思憂未來,總是唉聲嘆氣。”
洪范聽了這個請求便知道對方是真的釋然于過去的情愫,亦覺得自己有責任答應。
鄭準的仕途不順與這些年來親善洪家關聯很大——有靳子明在總督位置上作梗,區區城守如何升得上去?
“連通行開業未久正好缺人,你既開口,這事我一定辦妥。”
洪范當即回道。
做下這個決定,他覺得身上一陣輕松。
待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它們都已不在金海。
“多謝你!”
鄭芙蕖綻開笑顏,彎起的眼眸被室外的一道忽閃映亮。
洪范踱步到窗邊,聽著行人呼號嘈雜、商旗在大風中拉扯震響,視線越過黑鯨脊背般的鱗次屋頂,刺入濃云堆迭的天穹。
一陣怒雷滾落城市。
大雨隨之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