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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四章 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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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后,八月二十四。

  時唯秋分,晝夜劃半,氣候涼爽得宜。

  巳時初(早上九點),洪范應鄭芙蕖之約來到聽海閣。

  踏著補了新漆的木階直到四樓,蓬萊廳門外,他見到了候在外頭的侍女。

  “洪公子,我家小姐在里面。”

  這小娘瘦瘦弱弱圓圓臉蛋,十三四歲年紀,說話時怯生生的,仰望他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

  “我知道了,謝謝你。”

  洪范推門而入。

  相比過年時,這里的裝潢又有變化。

  玄關正墻換了琺瑯掐絲浮雕,左手高幾擺著一臺瞻州出產的手搖黃銅留聲機,右邊陳列架上的三品玄級名劍換成了鑲金霰彈槍——蓬萊廳畢竟是金海全城第一廳,講究個與時俱進。

  絲絨地墊厚實,吸收了所有腳步聲。

  洪范咳嗽一聲轉出玄關,見窗戶敞著,窗臺上對開著兩盆秋石斛蘭,粉白花瓣上滴著水暈般的淺紫。

  茶廳空闊,只有鄭芙蕖一人。

  她穿著淺藍色長裙,化了淡妝,若不看膝上略有粗壯的手指骨節,青春靚麗一如從前。

  正和三十三年,洪范二十三,鄭芙蕖二十四。

  “多謝你能來。”

  她起身招呼,或是因二人獨處,略有些壓力。

  “你我相識多年,你難得約我,如何能不來?”

  洪范笑回,在對面坐下。

  隨著這一笑,室內的空氣便放松了。

  “四月份我與易奢一戰原以為你會來。”

  洪范寒暄道。

  “本來肯定要去的,我都沒去過神京,但那一陣子爹爹生病了,別人照顧我不放心。”

  鄭芙蕖的話語里略有些遺憾。

  聽海閣上午不在營業時間,格外安靜。

  她親自泡茶斟水。

  “怎么不見蓮藕?”

  洪范關心道。

  他對鄭芙蕖的這位侍女印象深刻——正和二十七年的時候她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傳話時卻故作老氣,努力模仿鄭準的模樣。

  “蓮藕去年滿十八,我便做主替她選了個好夫家嫁了——女子若未練武,太晚成家終是不好。”

  鄭芙蕖答道。

  洪范點頭。

  這一刻的他不由自主想象蓮藕成年后的模樣,亦有一種沖動問一問她被許到了哪座城市,哪戶人家。

  但這些無現實意義的沖動最終不會轉化為脫口的話語。

  人世間有無數條線,天驕與侍女的不會交迭。

  鄭芙蕖左手持壺,右手捏杯,用第一泡茶水沖燙杯體。

  如今的她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一雙素手不知以漩渦勁打碎過多少硬靶,早已無懼沸熱。

  “還記得你去西京前我們的餞別宴嗎?”

  鄭芙蕖突地說道。

  “那日下了小雨,我醉酒后醒來見大伙不在,只覺得今后天各一方未必能再見,還因此哭了數回。”

  她說著抿嘴而笑。

  “但五年過去,還是金海閣,還是蓬萊廳,我們年年都有團聚。”

  洪范不由也笑。

  鄭芙蕖遞過斟好的第一杯茶。

  “我那時很喜歡你。”

  她猶豫了片刻,用很大的力量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洪范不動聲色地聽著。

  “我那時會想象你登上天驕榜,乃至天驕冠首,成就天人武圣聞名天下,而萬眾矚目之中有我與你一同站著。”

  她沒有給自己倒茶,只凝望著窗外一角天藍,目光惆悵而遙遠。

  “但那些存在于想象中的風光、追捧、艷羨,雖美好,卻不會是我自己的生活。”

  喧鬧人聲從窗外的安寧大街潮水般沖刷而來。

  “也是這兩年我才逐漸明白,歲月是一往無前的大河,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支流;你與我、我與蓮藕的同行,都只有一程的機緣……呵,連妄想中的光鮮亮麗都要去蹭別人,未免太過卑微軟弱。”

  她自嘲而笑,不自然地挽起鬢發。

  洪范一口飲盡茶水,又取一空杯燙了,替鄭芙蕖倒滿。

  “都過去了。”

  他用蓋棺定論的口吻說道。

  “嗯。”

  鄭芙蕖雙手接過杯子,用極慢的速度飲茶,一點點感受灼熱的水流經過唇齒、穿過咽喉、落在胃腸……

  片刻后她額上已滿是細汗。

  “這兩年我練了火槍;你可能不知道,我隨隊進了兩次大沼。”

  鄭芙蕖抹了抹眼角,終于露出自在的笑容。

  “你見到蛇人了?”

  洪范續上茶水。

  “見到了,真是反胃的東西啊;我用左輪親手殺了一頭,但同行的護衛有一人沒救回來。”

  鄭芙蕖目光微沉,嘴角下壓。

  “在漩渦門練武時我曾想要做一位女將軍,橫戈策馬掙一份功勛,但聞到了戰場的腥氣,親眼見他人死在我身旁,我才發覺自己沒有這種天賦。”

  “人間無常,能過一輩子的平凡生活其實很幸運。”

  她平靜且坦然地說道。

  洪范重重點頭。

  他如今的波瀾壯闊亦不是自己的選擇。

  如果躲到命運之外再讓他選,他一定會選擇前世那種安穩簡單富足的生活——許多平淡的美好如空氣與水,離開后才知珍貴。

  “往后怎么想?打算與紅哥兒走到一塊嗎?”

  洪范問道。

  金海城到底是洪氏的老巢,城內大勢他依然關注,但小兒女間的牽連已不太清楚。

  至于洪勝,他與蔣啖虎孫女的婚事已由洪武挑頭在談,頗為順利。

  “也不會了吧。”

  鄭芙蕖搖了搖頭,神情混著愧疚與苦澀。

  “他等了我多年,但緣分無法勉強;之前遲世叔做主,他應當是要娶同光宮家的姑娘了。”

  “不必為我擔心,以我的品貌家境,可不會愁嫁。”

  她重重吐了口氣,又放豪言。

  “何止不愁嫁,你若放出風聲去,愿意提親的能從金海排到西京。”

  洪范笑道。

  “可承你吉言了。”

  鄭芙蕖恢復往日的明媚模樣。

  “大約在年底我爹爹就要致仕,我們打算賣掉交通堂。”

  對金海來說這是一等一的大事,洪范不僅知道,甚至插手運作了后繼人選。

  “打算回瞻州嗎?”

  他問道。

  “不,應該會去西京吧。金海其實也不差,但是氣候西京更好些,我爹畢竟上了年紀。”

  鄭芙蕖回道。

  “其實有一件事想麻煩你。我想請你給我爹在西京謀個職位——這些日子他思憂未來,總是唉聲嘆氣。”

  洪范聽了這個請求便知道對方是真的釋然于過去的情愫,亦覺得自己有責任答應。

  鄭準的仕途不順與這些年來親善洪家關聯很大——有靳子明在總督位置上作梗,區區城守如何升得上去?

  “連通行開業未久正好缺人,你既開口,這事我一定辦妥。”

  洪范當即回道。

  做下這個決定,他覺得身上一陣輕松。

  待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它們都已不在金海。

  “多謝你!”

  鄭芙蕖綻開笑顏,彎起的眼眸被室外的一道忽閃映亮。

  洪范踱步到窗邊,聽著行人呼號嘈雜、商旗在大風中拉扯震響,視線越過黑鯨脊背般的鱗次屋頂,刺入濃云堆迭的天穹。

  一陣怒雷滾落城市。

  大雨隨之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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