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各式涼拌的菜肴也相繼搬上了臺面。
似這等涼拌的菜肴因著去歲大理寺眾人已嘗過不少,是以一看到那內務衙門送來的食材便已開始咽口水了,口水雞等去歲給眾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菜連著被眾人“點”了好幾次之后,即便溫明棠已控制了手頭‘辣椒’這一物的用量,知曉多數人不怎么食辣,不叫眾人吃的‘面紅耳赤’的,可還是有不少人連著食了好幾次之后,上了火。
如此,‘辣’菜便不能繼續上了,叫隔壁國子監的虞祭酒惦記了整整一歲有余的青梅排骨總算是讓虞祭酒盼到了再次端上臺面的機會。作為去歲‘應聘’公廚師傅時露一手的菜肴,青梅排骨這道菜溫明棠做起來自是得心應手的。可那青梅卻不是想有就有的,內務衙門管控的嚴苛,若是想做青梅排骨這等菜肴,那配菜也是需要提前打過招呼才能送來的。
內務衙門送菜的馬雜役原本便不曾為難過大理寺衙門,經由阿俏一事后,更是點頭當即應了下來。
只是底下跑動的再勤快,上頭的不首肯,也是無法。
隔日馬雜役照常送菜肉過來時,朝溫明棠、紀采買招了招手,將他二人招到一旁后,才小聲說道:“別惦記著要做什么新菜了,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這話一出,溫明棠同紀采買便是一愣,而后便聽馬雜役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眼下也只有那點油鹽醬醋的調料不苛扣了。你等要的什么酸梅的,不可能多給的,我本想去尋人通融一番,才知庫房里還剩的一點梅子果脯直接搬去驪山了。誒!叫那靜太妃實在鬧的喲……”
溫明棠同紀采買聽罷,面上卻露出了微妙的神色來。
雖靜太妃吃相實在難看,先前種種事都是這老太妃做出來的,可兩人這次卻難得的沒有應和馬雜役的話。
似是察覺到了溫明棠同紀采買微妙的態度,馬雜役摸著鼻子笑了笑,下意識的看了眼身后正在查看食材的眾人,見眾人眼睛都盯著食材,并未在看他們,這才壓低聲音小聲道:“你等是聰明人,當懂得。這等時候莫要出頭,哪怕是嘴刁的小事也莫要出頭最好!虞祭酒那里若實在喜歡的話……左右那祭酒大人也不是什么小氣人,一貫大方,私下做一份送他也不是不行。不過衙門里便莫要多做動作,惹人把柄了!”
雖說對于溫明棠同紀采買二人而言其實也不必讓馬雜役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的,兩人皆不笨,早就意識到了什么,可馬雜役肯這么說,顯然因著上回阿俏的事,心里對大理寺眾人親近了不少。
點頭謝過馬雜役的提醒之后,紀采買笑著同馬雜役寒暄:“你同阿俏的事怎么說?”
“你等知曉的,她兄長沒了之后,她爹娘只阿俏一個了,拿我自是當半個兒子在養的。”馬雜役“嘿嘿”笑了兩聲,對著兩人也未瞞著,開口便道,“我本就喜歡阿俏,眼下更是將她捧在手心里了,我爹娘也叫我好好待阿俏呢!”
這話聽在溫明棠同紀采買耳中,看著眼前笑瞇瞇的馬雜役,兩人立時‘恭喜’了幾聲,說了不少好話。可待到馬雜役走后,溫明棠這才看向紀采買,道:“明面上看著感情是更好了,雙方爹娘走得更近了,馬雜役也更喜歡阿俏了,對阿俏也更好了,那阿俏也能察覺到馬雜役待自己更好了,可這樣突然加快步伐,將走改作跑的好于那男女感情而言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這當然不是說馬雜役對阿俏的喜歡是假的了,可不知為什么,那感情雖依舊是真的,卻因這面上的好,隱隱讓人感覺那原本維持的恰到好處的度好似被一塊裹著蜜糖的砒霜一下子沖到了一個虛假的幻想之好的位置之上了。
“看湯圓同阿丙就知道了。”紀采買點頭,看著前頭那腦袋湊在一起檢查食材的湯圓同阿丙,說道,“阿丙家里人那般的難說話,生怕自家吃虧,算計 的那般清楚,竟反剝離了他二人感情里頭那生計銀錢的算計,叫他二人感情更純粹了。可馬雜役這個,看著家里助力了,可里頭卻是添了些銀錢的計較,反而‘雜’了。”
“感情同生計本就是共同存在的,人總要吃喝拉撒的,不是說定要非此即彼的。可馬雜役同阿俏之間那添的銀錢助力實在有些早了,還不到兩人感情如何深厚之時,甚至彼此之間都不熟悉,只是有些好感便摻進了銀錢的計較,由此因著銀錢助力,兩人的進展一下子快到了那談婚論嫁之時。先將對方的好都看了個遍,那往后的日子,對方的好早看過,不新鮮了,反倒是那‘不好’一個個的冒出來,怕是要吵架的。若都是不過心的人,吵一架過后能當沒事人一般還好,若不是,怕是夫妻感情維系起來不易的。”紀采買嘆了口氣,看向一旁的阿丙和湯圓,兩人偶爾也會吵吵鬧鬧的,可同樣也愈發熟悉彼此,知曉彼此的好與不好了。
“還有那阿俏,她長處都擺在那里,模樣生的好,人單純,這些一眼可見。她兄長出事之后,家里人更是小心翼翼的護著養著,不讓其接觸世事,反觀馬雜役,其實你我都看得出看他一副懶散的樣子,實則是個機靈,知世事的。這兩人原本因著朦朧的好感走得稍近些,眼下卻被兩家一下子推著走到了一起,簡直似被催化了一般的進程。”紀采買說到這里,搖了搖頭,“男女感情事,我等總是往好了說,不往壞了說的,他兩人看起來那感情又不似作假。可阿俏那一家子不論族里親戚還是她父母都在內務衙門那里吃得開,想也是極懂‘人事’之事,也極擅運作這個的,可偏偏女兒卻反著來,且又被他們安排了一個性格懶散、機靈的未來女婿,這搭在一起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溫明棠當然聽得懂紀采買的話中有話了,阿俏雖單純,阿俏父母同他們大理寺打交道也是知事懂規矩的樣子,可他們是見過內務衙門那些管事的,尤其阿俏一家同族里在那地方呆了那么多年,說句不好聽的,似湯圓這等事,阿俏族里,甚至阿俏父母有沒有做過還不好說呢!畢竟阿俏手腕上那兩個金鐲子就在那里擺著,再想到阿俏兄長的遭遇,溫明棠嘆了口氣,道:“人總是要多說些好話的,盼他們往后能好些吧!可便是再嬌養的兒女,還是要知世事些才好的。”
畢竟這世間哪怕是父母也不定能護自己一輩子,自己有些立足的本事比什么都重要。更何況,人生一世既有旁人當自己父母之時,便也有自己當旁人父母之時。當了父母之后,要考慮的便不止是自己了,還有膝下的孩子,這父母的身份注定了人還是學著能撐得起一方天地,能立起來的好。
嘆過阿俏同馬雜役的事之后,溫明棠同紀采買又說起了那馬雜役‘暗示’之事:“老太妃能在馬雜役嘴里‘鬧’起來的那一刻,大抵這克扣食材的真正原因便不在老太妃這里了。”
推到臺前來的,自古都是傀儡了。當然,傀儡也不定是無辜的,只是被推到臺前的那一刻,這傀儡便已失去了震懾他人,讓他人畏懼的能力了。
既沒了讓他人畏懼的能力,那食材之事被扣的原因自不再如年關時那般是太妃開口想要克扣那般簡單了。
想起那日食肆里同王小花說的話,溫明棠動了動唇:有人想動老太妃了,所以似那官差官袍反穿殺人一般,老太妃變的更無理取鬧,惹得天怒人怨了起來。
當然,觀這老太妃的行事,她本也是這等人,只是有人刻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任她不管,甚至尤嫌火燒的不夠旺,便派人穿了‘太妃奴仆’的衣裳再去四處多點些火,惹得怨聲載道,添足了火罷了。
只是再怎么不波及百姓什么的,底下的百姓都是會被波及到的。畢竟若不被波及到,又怎會生出‘民怨’這等東西呢?
那反穿的官袍是驚嚇了百姓,這內務衙門克扣的食材,當然不至于讓衙 門里做事的大小官員以及雜役們餓死,但讓人日子過的不舒坦由此生出不滿還是能輕易做到的。
這克扣的小罪于不缺銀錢的官員如虞祭酒而言自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吃青梅排骨自也出得起那買食材的錢,可不是人人都不計較另買食材那點銀錢的。即便是衙門里劉元這等官職僅次于大理寺卿同少卿的寺丞考慮往后生計也是要精打細算的過日子的。
真正不滿的皆是那缺銀錢的小官吏以及雜役這等人。
溫明棠作為一個廚子,自也只能盡力,擅用臺面上的調料,用糖與醋,調出糖醋的味道,做了份同樣酸甜滋味的糖醋排骨,雖比起虞祭酒的少了那青梅特有的青梅香,卻自有一番滋味。甚至,吃過青梅排骨的虞祭酒尤覺不過癮,嘗了糖醋味的排骨之后稱贊不已,覺得溫明棠這糖醋排骨做的亦是極好。
“一瞧這掛漿的糖醋汁便知是個好吃的,更別提那糖醋的香味隔著食盒我都聞到了。”虞祭酒說道。
溫明棠笑道:“能得祭酒稱贊,倒叫我多了幾分往后開食肆的底氣。”
“你想開食肆?”虞祭酒聞言,只是挑了下眉,卻并無半分驚訝,而是點頭道,“你這廚藝自是開得起食肆的,若哪一日想開食肆了,老夫替你寫塊門匾。”
虞祭酒的門匾可不止是面子了,而是真正的大家之作,屬那有市無價之作。
溫明棠當然知曉這一句話的份量,連忙道謝。
看著低頭道謝的女孩子,虞祭酒反手從身后一摞書冊中取出一本放到了面前的案幾上,笑著說道:“前幾日東極書齋的東家推給我的,我瞧著頗為有趣,你看看?”
溫明棠只一看到那封面上的食譜就認出是她同王小花作的食譜了。
“都覺得有趣,這幾日我等看過之后也都覺得是可買回家看一看的東西。”虞祭酒說道,“未必似那坊間大火的話本子一般一出來就大受歡迎,可那后勁應當不錯,似那等常青之樹一般。所以,你等收錢這等事大抵過段時日就能隱隱見到些效果了。”
看著女孩子下意識浮上臉的笑容,這表情對于面前一向知禮的女孩子而言還當真算得上“喜形于色”了。虞祭酒見狀,笑了兩聲,說道:“錢會有的,你等莫要擔心了!”
聽虞祭酒說出“你等”兩個字,溫明棠便知那書齋東家估摸著同虞祭酒說過這食譜是兩個女孩子合力所作的了。
“那宅子也不是沒有可能。”虞祭酒想了想,又道,顯然是聽書齋東家提過兩人的期盼的,他道,“不過還是要看坊間喜歡不喜歡,但以虞某的眼光來看,當不會差的。”
溫明棠再次道謝,承虞祭酒吉言。
看著女孩子面上的笑容,又看了看已被自己吃了大半的面前的兩盤排骨,虞祭酒忽地嘆了一聲,道“可惜”!
這一聲“可惜”讓溫明棠有些意外,卻聽虞祭酒說道:“郭家這次……吐了個酒樓出來,就是那什么十三老爺原配家的,那酒樓不論是地段還是建造什么的都是極好的。可惜你眼下囊中羞澀,若不然,買下來真是不錯的!”
“那真正好地段的酒樓你知曉的,位置都是有價無市,不肯賣的。想要買也是要時機的!”即便是再如何不沾俗世之事的大儒,到底是國子監的祭酒,沒有將國子監的學生都教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世外之人便代表虞祭酒顯然是知事的,也知曉經營之事,有些地段的東西,便是個不懂的,也看得出是個好的。
“這次便有不少人盯上了這酒樓,結果叫那個開酒樓的西域王子買了下來。”虞祭酒說道,“聽說還臨時借了不少錢,就是為了吞下那酒樓,不過看他原先的酒樓便經營的不錯,這個,想來也不差的。”
見女孩子正認真聽著,虞祭酒頓了頓,又道:“王和也看到了你這食譜,本想買下這酒樓 的!你知曉的,他不缺錢,本想買下來讓你經營的,”見女孩子認真聽著,虞祭酒連忙說道,“當然,是干多少活,領多少工錢,誰也不吃虧的那等請你來經營!”
女孩子聽到這里,忙道:“先生真是有心了!”溫明棠當然清楚王和此舉的善意,回頭自是要特意向他道謝的。
“我本以為自己還是有幾分薄面的,卻不想這面子到底是不夠厚,”虞祭酒拍了拍自己的臉,有些無奈,“事情沒有辦成!”
“這沒辦成之事本是不欲與你說的,可想了想,還是要同你知會一聲,”虞祭酒說道,“畢竟一個西域為質的王子背后哪里來的那么大的面子?”
“反常之事既然撞見了,還是說一聲的好。”虞祭酒說著轉頭看向窗外,目光落到那一壇擺在樹下,似是祭奠什么人的酒壇上頓了半晌,他喃喃道,“哪怕是瞧著與自己不相干之事,多知曉一些外頭的事總是沒有壞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