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公廚吃完飯出來的張讓并兩個衙門同僚看到從刑部大牢里出來的羅山時,腳下下意識的一頓。
同羅山除了同在一個衙門,抬頭不見低頭見之外,也著實沒有旁的交情了。是以心情好時點頭致個意算是打過招呼了,心情不好時只做未見委實算得上常態了。
方才吃飽喝足的張讓并兩個同僚看著迎面而來的羅山還在想著要不要點頭打聲招呼時,羅山便已快步從他們一行人身邊經過了。人都過去了,自也不需要考慮那些點頭的虛禮了。
三人舒了口氣,轉頭看向羅山的背影,雖面上不見什么惱怒的跡象卻也著實算不上好看,從那抿直的唇線,匆匆走過的步伐看得出羅山心里有事。
“不到一個時辰。”一旁一個同僚忽地開口,說道。
張讓并身邊之人轉頭看向那個開口的同僚。
那同僚對上他二人的眼神,解釋道:“晌午那會兒我看著他帶著人同刑具進的大牢,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我本以為快不了的。”那同僚說到這里,笑了,摸了摸鼻子,對兩人說道,“羅山那個人,你等知曉的,同行相忌,咬人狗最喜歡打落水狗了!”
這話實在算不上好聽!不過,從興康郡王府出事他羅山該死之人未死之后,衙門里的譏諷聲便沒斷過。
畢竟他羅山如何活命的,便是一開始沒回過味兒來的,過后也都回過味兒來了。靠咬人活命的狗便是素日里同他交情再如何的好,到需要時,照樣撲上來往死里咬你。既如此,還攀什么交情?
是以,聽著同僚那“咬人狗打落水狗”的譏諷聲,張讓并不覺的奇怪,只是對于“行刑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手”這件事有些詫異:“他同郭家有交情?”
“有交情便不會帶著刑具過去了,”身邊的同僚說道,“估摸著郭家藏了一手。”
至于什么求饒、利誘的法子,三人都知道不可能,唯一能讓羅山這咬人的狗停手的,只有“不得不停手”這個可能了。
“到底在長安城呆了多年,又不似興康郡王府這等囂張慣了的,那郭家往日里做事一向‘體面’,”身邊的同僚目送著羅山離去的背影,偏頭對一旁的張讓說道,“老實說,郭家會出事我都沒想到,先前實在連點風聲都沒有。”
長安城權貴不少,倒的更是幾乎每月都有。什么事經歷的多了,自也能品出幾分微妙,生出幾分獨有的‘老手’之感了。什么權貴要倒,對于時常經手這等案子的三人而言,其實是有些經驗判斷的。
“那囂張跋扈惹事的,會倒也不奇怪,畢竟素日里惹得事不少,把柄就在那里擺著,隨手一拿到處都是。那素日里做事‘體面’的,往往比這些囂張的要撐的久,便是要倒多半也是因為惹上什么事了而已。”一個同僚說道,“譬如昔日溫家,雖事發突然,可也是先有朝堂相爭在前,有那參奏溫玄策的明明白白的折子擺在那里的。”
“可郭家實在太突然了,羅山前腳才從慈幼堂搜出金銀財寶,后腳那目睹官差殺人的忠心老仆便來告官了。前后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將那郭家主事的控制住了,叫他們連反應的功夫都沒有。顯然是早有準備,就是不想給郭家還手的機會。”那同僚嘆了口氣,說道。
張讓看了眼身邊感慨的同僚沒有接茬,這并非他擅長之處,自是不好隨意開口的,不過聽著同僚們的對話,不得不承認,其中頗有幾分道理。
“看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羅山便停手了,估摸著郭家藏了底牌。”身邊的同僚還在搖頭唏噓著,“只是這底牌有沒有用便不好說了。”
登門不易的田家今日對他羅山而言倒是登的極為容易,不止登的容易,還極為周到的為他奉上了午食,可謂貴客之禮了。
看著眼前擺滿案幾的午食,羅山心中慶幸不已:
還好賭對了!
那郭家掏出的底牌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彼時心里頭真是一波三折,將他駭的冷汗都出了好幾身!那‘謀反’的罪證他本是很難自證的,可好在陛下是知曉這等‘玄事’的,松了口氣覺得自己能解釋清楚的羅山原本是想直接去尋陛下坦白的,卻不想那郭家又道出了國庫空虛之事。
想著這些時日發生的事,羅山心頭狂跳!他不是那兩袖清風、光明磊落之徒,那私產怎么來的自己簡直再清楚不過了。國庫空虛,用他這等明暗賬對比驚人之輩來填窟窿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不得不說,那郭家既能在長安城多年不倒,手里自是有些東西為底氣的,雖是被捉了個措手不及,可一旦回過味兒來,立馬就看明白了其中的關鍵。難怪下手之人根本不給這些人反應的機會,誰曉得若是多給些時間,這些人會生出什么變故來?
所以,問題哪里是能解釋得清‘謀反’罪證這種事?而是國庫空虛需要填國庫,他又暗賬數目不少,此時再送個把柄過去,不得不說,便連羅山自己都覺得不好說了。
畢竟咬人的狗實在不需要什么門檻,他羅山能當,張山李山也能!
心中一陣惶惶,原本要立時進宮見陛下的腳也不由一頓,轉了方向。
他當然清楚當狗需要做什么,陛下讓他活命是為了什么的。可他這披著狗皮的人,哦不,是披著狗皮的小人,骨子里就沒變過,那對陛下的忠也是有緣由的。
陛下或許在那龍椅上坐的太久,忘了當初他為何肯當這個狗了。不是他想當這個狗,而是因為陛下給了一個活命的機會,他是為了自己活命才當的狗,所以,那所謂的忠心于他而言其實也是有價的。
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不知人世之事許久,大抵忘了去問一個小人要忠心是不可能辦到的事。去問一個本來就沒有這種東西的人要這人沒有的東西,他除了變個戲法哄陛下開心之外還能怎么辦?
三歲小兒都知道戲法本來就是假的。
所以,彼時他演出了個忠心不二去哄陛下開心,而有危及自己性命的危險真正來臨時,他一下子撂挑子不演也不奇怪了。
在田府門頭吃完一頓午食之后,終是見到了那位自衙門回來的田大人。
他羅山當然是事無巨細,一一上報,不敢隱瞞的,只是此時自己事無巨細上報的對象換了個人罷了。
將郭家拿捏著自己的把柄說罷之后,又提起了郭家提醒他的“填窟窿”之事,羅山一口氣說完,方才抬頭,看向面前的紅袍大員,卻見他面前擺著兩封書信,正半閡著眼,似假寐一般的聽他稟報著。
待羅山話音落下,紅袍大員抬了抬下巴,示意羅山自己去拿那兩封信,羅山一怔,仿佛猜到了什么一般,顫抖著伸手去摸擺在案上的那兩封信,待拿起,看清信里的內容時先是驚愕,尤其看到其中一封自己分明沒寫過,可那字跡卻又實打實是自己的書信時,羅山大驚失色:連他自己都難辨真偽,又有什么人能證明這信不是他寫的?
看著此時落入自己手中的兩封信,羅山狂跳的心微微一滯,抬頭看向面前的紅袍大員,卻見他半閡著眼,開口道:“拿去吧!”
這三個字一出,羅山狂喜不已,連忙跪地拜謝:“多謝大人救羅山一命,大人大恩如同再造,羅山往后便是肝腦涂地,也定要報答大人的大恩大德!”
“好!”面前的紅袍大員惜字如金的吐出了這個字之后,開口說道,“去吧!”
“那陛下那里……”羅山看向面前的紅袍大員,手里緊緊地將自己那被郭家造出的把柄抓握在自己手里,試探著問道。
“本就不存在的事就不必說了。”紅袍大員說道。
這話一出,羅山更是喜形于色,忙跪下重重的磕了幾個頭之后,這才起身離開了 看著羅山一路小退著出了門,出門之后,便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不過眨眼的功夫,人便消失在了眼前,門外守著的管事這才進門,對著面前的紅袍大員喊了聲“大人”。
紅袍大員“嗯”了一聲,摸向坐下的軟塌,從軟塌中取出這兩日才到手的一摞書信,看著那摞郭家造出的把柄書信,他輕笑了一聲,道:“沒有能人之輩卻能立那么久不倒自是有把柄在手才能做到的。我找這把柄這么久,卻不想這些東西竟在一個瘋子的手上。”
“那郭家主事之人也是藏得深,連自己人都瞞著,”說到這里,紅袍大員頓了一頓,想到那位郭大老爺,忍不住搖頭,“也是不得不瞞!若是叫他知曉了,怕是早出事了。”
“那瘋子也是真的蠢,根本不知道這東西價值幾何。有這東西在手,莫說她只是想要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了,就是想獨占郭大老爺,自有郭家主事之人出手替她將這件事給辦了。”管事看著面前從瘋子手里拿到的書信,感慨道。
“不管如何,東西總算是到手了。”紅袍大員說著,又從里頭找出一摞才抽出的互有往來的書信交給管事,“去!做個順水人情,告訴他們這是郭家手里的東西!”
那郭家的底牌既已到手了,自也沒留著的必要了,那些昔日被郭家以把柄要挾過的更是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
殺人何須親自出手?就似那個瘋子的死,多少人在那里冷眼旁觀,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想借旁人的手弄死那個瘋子?只是那郭大老爺做事實在是太不干凈了,連這般直接的證據都留了下來。
郭家既然不能留了,這雀鳥的死便需早早結案了,省的大理寺摻合一腳,拖著案子不肯了結。
“今日事今日畢,遲則生變,事情拖久了往往容易拖出事來,拖離掌控。”紅袍大員說著,看了眼面前的管事,將剩余的書信的拿捏在手里,說道,“我要進宮一趟,面見陛下。”
想要快刀斬亂麻的迅速了結這件事,便不能給林斐這等人以任何拖沓的借口,直接呈上證據還不算,他還需要龍椅上那位天子的助力,皇權施壓之下才能確保這件事徹底結束。否則,看那被長安府關押至今還未放的鄉紳公子夫婦,便知道辦案之人若是有心想深究,這件事沒有那么快結束的。
那鄉紳公子夫婦多關一段時日不結案惹不出什么大事來,可這雀鳥案卻不好說了。
那于美人被雷劈死一案本不算什么復雜的案子,那證據其實又已十分充分了,只缺了個直接的證據而已,而這直接證據也不過隔了兩日便被人直接呈到了衙門。
將證據遞到衙門里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無法自證的郭大夫人楊氏。哦不,是才同郭大老爺和離的郭大夫人楊氏。
這倒不是長安府不想查個究竟,而是宮中一道口諭降下,這和離之事便不能再壓著了。雖然郭大老爺同楊氏鬧和離同郭家出事只相隔了幾日,不好說里頭是不是有楊氏提前收到風聲,所以堅持鬧和離同郭家提前了斷的算計。可不管怎么說,都是楊氏鬧和離在前,郭家出事在后的。只要事情說得通,那便是巧合!再者圣上口諭顯然是不想讓郭家的事牽連到楊氏的,所以這和離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按說這本該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權勢倒下之后的和離之事。長安城姻親連結一向復雜,這種事也常有。夫家出事之后,迅速和離將女子接回娘家之事也時有發生,便是弘農楊氏族中也有兩三個這等原因‘和離歸家’的女子。
生在弘農楊氏,是有足夠的底氣支撐其不被這些事波及到的。
可不管如何,和離之后迅速歸家,外頭說起時總有“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嫌疑的。
楊氏原本也該是這個路子的,歸家之后未免落人口舌,便低調行事…
…可因這于美人案的出現,使得她與那些歸家避難的女子不同了。
“我早知那外室之所以會爬屋頂是因為我前頭那夫君的緣故了,”楊氏將手頭郭大老爺昔日同于美人的書信交了出來,說道,“那外室之所以會去提鳥籠子是因為他曾在書信中多次提過若是‘放雀歸家,請她自提籠爾’。因著當年之事,我前頭那夫君到底是恨她的,畢竟這等事放在誰身上不恨的?過后卻不跟她斷了,不過是知曉她無所依靠,需要銀錢供養罷了。我前頭那夫君拿銀錢‘養‘她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將她拴在身邊泄憤而已。”
“她原本神智便有些不明,被我前頭那夫君多年言語相激羞辱之后,那癥狀早已極重了。似她這般神智不清的情況,被我前頭那夫君徹底斷了銀錢來路之后,會去做曾約定過很多次的‘自提籠’之事也不奇怪了。只是當日正逢雷雨日,那欽天監都算不準的事誰又能算準呢?”楊氏嘆了口氣,說道,“她會死確實是因為我前頭那夫君,可實在不算是故意殺人,只能算是個過失罷了!畢竟誰也沒想到當日是個雷雨日,那一道雷又恰巧劈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