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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父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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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京城西守門外,廣寧寺。

  在寺前邊不遠,有條街,名叫西守街,街附近有戶人家,姓金。

  這戶人家有三口人,家主金仁貴是個木匠,平時就給人做些桌椅板凳,門窗柜榻等活計。

  金仁貴的婆娘是張屠戶家的女兒,張屠戶住在城門里,是清貴的本地京人,也因此張屠戶素來瞧不上他這木匠女婿。

  木匠婆娘性格潑辣,金仁貴性格憨實,兩人成親后有了一個孩子,這孩子性格隨他娘,打小就不怕人。

街口碎嘴的大爺大媽,整天吆五喝六四處浪蕩的地痞流氓,城里往外謀求新鮮事物的幫閑  甭管是什么人,他都能搭上話茬。

  不過俗話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木匠家的孩子整天和這些人混搭在一塊,那能學得了好嗎!

  這一日,金木匠家的孩子金萬山過十四歲生辰,張屠戶送了一油紙包,里頭放著的是一斤雞心。

  “閨女,你去把這雞心炒了,給萬山吃。”

  金仁貴納罕道:“岳父平日里殺豬宰羊,卻鮮有殺雞,今日怎弄來這許多雞心?”

  張屠戶冷眼道:“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旁個騎你臉上屙屎撒尿,都不見得有脾氣,我可不想外孫將來和你一樣!”

  說完這話,張屠戶轉首看向金萬山,叮囑道:“人都說雞賊、雞賊,可見這雞是有些聰明狡猾的,你姥爺沒什么別的愿景,就巴著你以后別像你老子似的,那么窩囊。”

  “這雞心你吃了,往后可就要做個聰明伶俐的人,可莫像門口那些挑糞做苦力的人一樣,一輩子掙不了倆子,還凈受氣!”

  “姥爺,我記著了!”

  “記著什么?你說說看。”

  “寧可做刁滑雞賊的人,也不做像我爹一樣的老實人!”

  張屠戶聽了金萬山的話,頓時露出欣慰笑容,他伸出油乎乎的大手,揉了揉外孫的腦袋。

  “小山打小就聰明,往后指定能有大出息!”

  此時金萬山十四歲,張屠戶的話給了他很大底氣,以前他和那些地痞幫閑廝混的時候,金仁貴對他可沒少說教,如今有姥爺發話,他就好像得了尚方寶劍,從此再也不受家里拘束。

  十五六歲的時候,金萬山總不著家,每日里天一亮就出家門,等到城門將關的時候,他才會回到家中,甚至有時候夜里也不回去,能在外邊一呆就是兩三日。

  金木匠問他去哪鬼混去了?金萬山就說自個找到了發大財的門路,只要運氣好,一天掙的銀子都抵得上他做十年木匠!

  金仁貴不信,這世上能有這便宜事?要真有這事,那能輪到他們家?

  每到這時候,金萬山就會頂嘴回他:“你個木匠,整日里除了刨木花,敲釘子,能知道什么事?

  你啊,也別管我,姥爺都夸我聰明,我還能吃虧不成.”

  臘月初八那天,洛京城里飄起了雪花。

  打京城西守門里頭,有幾個賭坊的打手趕著馬車出來,等到了城門外,馬車上就有個粗布麻袋被人給一腳踹了下來。

  “金萬山,給你三天時間,把欠的一百兩銀子還上,要是過時未還,哥幾個就拆了你的宅子抵債,把你送去宮里當閹人!”

  鼻青臉腫的金萬山哼哼唧唧從麻布袋里鉆出,賭坊打手的話,猶在他耳邊回蕩。

  這年頭閹人不好當,過往的太監只做‘半閹禮’,事后還能留一截權做念想,也因此在前朝乃至再早些時候,太監還是吃香的行當,老百姓們有的還爭著搶著去。

  但大雍不一樣。

  在雍朝,凈事房給你做閹割禮的時候,可不會給你留念想,那必然是連根帶果,盡數去除。

  此謂之去勢,也叫全閹。

  這光景的閹割技術依舊比較原始,擱雍朝以前,半閹存活率有十之六七。

  但在雍朝當太監,兩人能活一人,便算存活率高的,有時候七八人一塊組團去當太監,能活到最后的,興許就那么一兩個。

  金萬山眼下才十五六歲,他可不想死,更不想當閹人。

  那該怎么辦呢?

  也難怪張屠戶說金萬山打小就聰明,他鉆出麻布袋,在城門口溜達幾圈,心里可就有了主意。

  在那城門布告欄上,有一張海捕文書,上面正通緝著一個江洋大盜,賞銀足足有三百兩!

  “好,好,好!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看著那畫像,金萬山雙手合掌一拍,連道了三聲好。

  那海捕文書上的人竟和他的木匠親爹有那么幾分相似!

  心里有了著落,金萬山就興沖沖的往家趕,打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自個父親。

  西守門不遠,有座廣寧寺,這寺廟香火鼎盛,前幾日金仁貴和其他木匠承接了寺廟的木工活計,金萬山來到寺廟找到自己父親,好說歹說找監工監院討要了幾錢銀子。

  金仁貴問他拿錢做什么,金萬山則神神秘秘道:“我有頂好的事和你說,爹你今日早些歸家,咱爺倆好好喝一盅。”

  今日臘月初八,廣寧寺外恰好有廟會舉辦。

  金萬山有求于金仁貴,就破天荒的買了燒鴨燒酒。

  末了,遇到賣雞雜的食販,他就又稱了一斤鹵雞心。

  拎著吃的喝的,金萬山正打算回去時,路邊支攤算卦的驚門卦師忽然攔住他的去路。

  “從來玩物多喪志,不是人迷是自迷。這位居士,我觀你貌輕神浮,像是江中浮木,海中破筏,恐不日就會犯下傷天之刑!”

  金萬山側目看向那驚門卦師,還是個女半仙。

  “你把話說清楚,別跟我神神叨叨講這些有的沒的”

  女半仙身上的卦袍已經漿洗的發白,看模樣似乎日子過得也很拮據。

  她打眼瞧著金萬山,說道:“善卜者不易,你要想讓我把話講清楚,需得打動我才行。”

  金萬山皺眉道:“我身上可沒錢,你愛講就講,不講那就拉幾把倒!”

  女半仙也不生氣,她咽了口唾液,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金萬山手里的下酒菜,說道:“我不要錢,你把那雞心燒鴨給我吃,我就幫你算一卦。”

  騙吃騙喝?

  金萬山從小混跡市井,什么騙人手段沒見過。

  “這下酒菜是給我爹吃的,還能給你?”

  金萬山惡狠狠的瞪了女卦師一眼,轉身就走,可還沒走幾步,他就又轉身折了回來。

  大馬金刀的坐在馬扎上,金萬山把那下酒菜往卦攤上一丟,說道:“你給我算算我什么時候去押注,能翻本賺大錢!”

  女半仙愣了愣,再次確認道:“我看你家里有事,你當真不算家里,只算賭勝?”

  賭勝?金萬山聽到這話整個人都精神了。

  “家里的事有什么關緊,你只管給我算算我何時能賭勝,要是果真靈驗,到時候我還有賞錢!”

  見對方執著,女半仙也不再多事,她問金萬山要了生辰八字,手指掐得飛快,金萬山則看得眼花繚亂,隱約間甚至把那人手看成了狐貍爪子。

  金萬山抬手揉揉眼睛,等睜開眼時,女半仙已經算好了卦。

  “你想要賭勝,需得是十六年以后!”

  金萬山聽完火氣蹭的就竄了上來,“老子今年才十六,你讓老子再等十六年?”

  “什么狗屁算仙,騙人那也得會說好話,哄人高興才行,連好話都不會說,當哪門子算仙?”

  金萬山說著話,伸手就想把卦攤上的下酒菜拿回去,可還沒等他碰到酒食,眼前的女半仙忽然就朝他臉上吹了口氣。

  “哎!你”

  金萬山眼一迷,整個人混混沌沌的站起身,好似行尸走肉一般,流著哈喇子傻笑著就往遠處走。

  約莫一刻鐘時間,走到家門口的金萬山渾身一激靈,這才回過神來。

  欸?我怎么在這?

  金萬山一臉錯愕的看著自家大門,他不是在卦攤上算卦嗎,怎么一晃眼功夫,就到了家門口了?

  扒拉扒拉身上,兩袖空空,哪還見得下酒菜和燒酒的蹤影。

  真邪了門了!

  寒冬臘月,金萬山冷汗卻直往外冒,他心知這是遇見真神仙了。

  “這八成是女神仙在提點我。我啊!老老實實把賭債還了,以后就好好做生意,可不能再賭了。”

  金萬山在門口念叨著話,權當給自己一個警醒。

  畢竟人家女算仙都說十六年才能賭勝,他要是明知道輸,還去賭錢,那就是傻子!

  回了家,金萬山尋不到事做,就讓娘殺了雞燉上,說是晚上有事和爹說。

  他娘一聽,這好事啊!

  孩子和當家的一直處不到一塊,眼下孩子肯主動說話,比什么都強。

  “行!只要你肯變好就行,娘這就把雞給你爺倆燉上。”

  這邊金木匠心里惦記著孩子說的事,提早把活干完,早早的就趕回了家宅。

  “爹,你嘗嘗這雞心,可香了!”

  金萬山笑呵呵的給金木匠又是敬酒,又是夾菜,噓寒問暖,好不體貼。

  金木匠知道自己孩子的脾性,就問他到底有什么事。

  金萬山就把自個賭錢欠了一百兩銀子,若是逾期未還,就要被送去宮里當閹人的事講了出來。

  金木匠一聽這話,臉上立時就變了色。

  “賭錢輸了一百兩,這就是你說的來錢快的生意?”

  金木匠氣不打一處來,噴香的雞肉都沒了滋味。

  旁邊張氏則直掉眼淚。

  “你爹就你這么一個孩子,你要是被送去宮里,那金家誰來傳宗接代”

  金木匠許是吃了雞心的緣故,木訥憨厚的他,此時靈機一動,竟也有了主意。

  “一百兩家里拿不出來,不過我能拿出來二十兩銀子,我看不如拿這二十兩去給他找個婆娘,趁著他家伙事還在,給家里留個種也就是了。”

  “兩三天的時間,能不能懷上,就全看家里的造化了.”

  金萬山一聽這話,蹭的就站了起來。

  “爹說的這是什么話?娶妻過門,擺酒席也得花好些日子籌備,就算省掉這些,我也沒那心情想那些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平時不是挺有能耐嗎,那你說說怎么辦?”金木匠沒什么主心骨,父子倆談來談去,也沒個章程。

  金萬山忽然腆著臉笑道:“爹,我有個法,不光能還了債務,還能平白落得二百兩銀子”

  隔日一早,天還未亮,金萬山就偷摸帶著捯飭過妝容的父親,來到了京城統領衙門。

  金仁貴五花大綁來到了衙門口,忍不住再次問道:“認了罪真能脫罪?”

  金萬山打包票道:“等領了賞銀,我還了債,隔兩天就幫爹翻供,我問過訟師,翻供頂多判個徒行。爹想想看,徒行至多不過一二年,可爹做木匠,莫說兩年,就是四年五年也掙不來三百兩銀子.”

  金仁貴嘆息一聲,說道:“錢多錢少不重要,只要你人能囫圇活著,爹就知足了!”

  父子倆沒說上幾句話,衙門口就有衙差過來喝問。

  金萬山按著提前想好的說辭,把捆縛緊實的金木匠推到前面。

  說是抓到了海捕文書上流竄多年的江洋大盜,要來領取賞銀!

  年關已至,大盜驚擾民眾,衙門可正愁著這事,如今得知大盜被捕,衙門立時開堂審問。

  可那金木匠老實了一輩子,他知道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什么模樣嗎?

  咱也不知道衙門是不是眼瞎,明眼人一看金木匠老實巴交的模樣,就知道這人有問題。

  可衙門只是重復問了幾遍金木匠是否認罪之后,便直接讓其畫押收了監。

  起初金萬山看到金仁貴木訥受審的模樣,心里還直打鼓,直到案子真個順利斷下,他這才緩過神來。

  戶房主事取出一百兩銀票交給金萬山。

  看著手里銀票面額,金萬山趕忙開口道:“這數不對,海捕文書上白紙黑字,寫的可是三百兩賞銀.”

  那主事聞言冷笑道:“給你一百兩賞銀,你就知足吧,你還真當別個不知道這里邊的事?”

  金萬山驚疑不定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主事笑呵呵道:“沒什么意思,既然他已經畫押,那他就是江洋大盜,這有什么可分辨的?”

  金萬山揣著銀票,走出衙門,此時的他已然知道,自個親爹是斷然不能活了。

  “爹,你放心的去吧,等我掙了大錢,我指定給你買最好的棺材,讓你風風光光的走.”

  稍微感傷那么一會兒后,金萬山轉身就朝著賭坊行去。

  到了賭坊,本想著去還債的金萬山,眼睛一看到賭桌可就再也移不開了!

  “十六年,哪有人能輸十六年?狗屁的女神仙,怕不是什么女妖精在招搖撞騙!”

  金萬山賭蟲一上腦,哪還管得了這的那的,只要贏了錢,那他就是神仙!

  當天,金萬山不僅輸光了賣親爹賺來的一百兩銀子,還倒欠了一百二十兩。

  加上之前欠了百兩,那一共就是二百二十兩!

  這回賣誰?金萬山已經沒人可賣,總不能把自個親娘賣了!

  賭坊打手這回是真要下狠手,可就在這緊要當口,賭坊的東家出面,留了金萬山一條活路。

  不過,需要他幫忙殺一個人!

  金萬山心想,我爹都敢賣,不就殺個人,這有什么難的。

  就這么,從替賭坊殺人開始,金萬山過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

  臘月十五的時候,金仁貴菜市口問斬,金萬山沒去收尸,而是畫了臉譜,拿著開了刃的大刀,在戲園子里準備殺那看戲的人!

  這邊,看客人頭落地;那頭,金木匠的血也染紅了刑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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