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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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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將一扎扎紙錢揭開來,分散了,輕輕灑在小船四下的水面上。

  老人念咒的聲音斷續響起:“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

  伴隨著念咒聲,那道綴著各種銅鈴鐺的紅繩,綁著棺材,被投進了水中。

  “咕嚕嚕.....”

  綁著棺材的紅繩,在水面激起層層漣漪。

  紅繩上的一個個銅鈴鐺微微搖晃,發出清脆空靈的聲響。

  長長的線繩往河底沉墜。

  水面上的漣漪被彩燈的光芒渲染著,顯得旖旎而絢麗。

  “羊羊!”

  “雙羊….”

  “爺爺來找你了.....”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

  “你跟爺爺回去吧,好不好,阿昌......”

那層層漣漪里,回蕩著爺爺的呼喚聲。周昌聽著這陣沉入水底、變得很深很深的呼喚聲,他的心神也跟著抑制不住地顫栗了起  來一—

  他看到,爺爺站在那道胡桃色門框后,老淚縱橫。

  老人殷殷地望著自己,朝自己伸出了手:“羊羊,回來....羊羊,爺爺帶你回家......”

  門后,虛幻斑斕的饗念一時化作漣漪無邊的絢麗水液,這片水液浸淹了客廳中的種種家具、擺設,水里伸出一條條腫脹的手臂,拉拽著爺爺。

  爺爺使勁扒著門框,眼神無助且哀求地凝望著周昌:“機會只有這一次......爺爺的福運,只夠支撐這一回破地獄了......羊羊,你不和爺爺回去,爺爺就再幫不了你了!

  爺爺不能看著你死啊!

  羊羊!”

  “羊羊!”

  “羊羊!”

  爺爺的聲音,在整個空寂晦暗的陰間,形成了一重重回音!

  每一重回音,都叫周昌的心神更顫栗一分,都叫周昌的心里不斷淌下淚水!

  他確信——

  他無比地確信,那扒著門框不想被斑斕水液卷走的老人,就是他的爺爺!

  沒有甚么事物,能將他的至親偽造得如此真實!

  那就是他的爺爺!

  爺爺耗盡了自身的福運陰德,為他進行了這一次的破地獄——

  他不該,也不能辜負爺爺的心意!

  一旦失卻這次機會,他或許永遠都無法返回他的家鄉了!

  他將永遠都不能再見到這個淚眼婆娑的老人!

  他的至親!

  “爺爺!”

  周昌不再猶豫,他拔足狂奔起來,奔向爺爺伸向自己的手掌,奔向那艘渺小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傾覆的小船兒!

  “阿昌!阿昌!”

  周三吉眼看著站在原地的周昌,忽然身軀顫抖著,狂奔向前方的小船,他眼神驚駭至極,連聲大叫著,亦跟著邁開了腳步——

  他的生魂遠遠不如周昌那樣強壯,又因為自身乃是中陰身的狀態,三把火懸在身外,在這陰間之中奔走,速度卻比不上周昌!

  青年人的身影距他愈來愈遠!

  “阿昌!”

  難言的絕望淹沒過周三吉的胸膛,淹沒過他的脖頸,漆黑的絕望河流沖進了他的口鼻之中,叫他根本無法呼吸!

  他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向漫天神明禱告、賭咒!

  誓言只要有神明能叫自己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只要能追上前面的周昌,攔住他登上旱船—他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愿意服侍那成全自己愿望的神明一生!

  周三吉頭頂、雙肩上的三把火,在此刻爆發出赫赫亮光!

  火焰的外沿,化作了翻沸的黑色!

  一張張漆黑鬼臉從那層黑光之中震飄而出!

  火焰之內,原本就顯現過的‘橫死枉死二將軍’,此下它們的臉譜更加清晰!

  它們回應了周三吉的祈愿!

  周三吉的腳步猛然加快,持續加快,在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內,就追到了周昌的身后,而周昌此時,行將登上那艘小船一—

  現實之內!

  “再試一次!”

  楊瑞看著自己一條手臂上的黃狐子毛發盡皆微縮,那條手臂的皮肉都開始泛起不正常的青色,他眼神凝重,看著白沙地上那梭形的旱船印記——

  在此以前,他已經嘗試了兩次,手臂在還未觸碰到旱船印記之時,藕絲、仙身都被陰間恐怖的力量侵蝕個干凈!

  他而今尋找了一個能最快接近旱船印記的角度,決心再嘗試一回!

  周昌的‘旱船之劫’,恐怖程度更超出了方才的鐵馬之劫!

  楊瑞甚至懷疑,哪怕自己的手掌真能接近那道旱船印記,但也無法將之從白沙層上抹除!

  一旁的白秀娥看著楊瑞的神色,她抿著嘴,側開身子,躲進了門后的黑暗角落里。

  女子清秀可人的臉頰上,有輕微漣漪蕩漾著,形成了一個個漆黑的藕孔。

  藕孔之內,隱約有一個個嬌俏的美人面孔閃掠而過。

  “姑祖婆...”

  白秀娥在心底小聲地呼喚著。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姑祖婆...”

  她開始哀求了起來。

  隨著她的哀求,四下的黑暗里,響起一個女子輕輕的嘆息聲。

冰冷的女聲在嘆息之后,向白秀娥說道:“難說周二羊和這個周昌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們的命格一模一樣,你幫這個周昌,難道不擔心自己日后變成‘東郭先生  被那野心狼吃干抹凈”

“周昌不是周二羊的.....您觀察這么久了,難道看不出嗎  您幫幫他吧,求求你啦,姑祖婆。”白秀娥撒嬌似的懇求著。

  “我看了這么久,確也覺得他倆除了命格一樣之外,倒沒有太相似的地方。

  只是天造萬物,萬物各有不同。

怎么會有兩個人有一模一樣的命格  不談這些......這個周昌不是周二羊那樣的人,卻并不能說明他就不危險了.....依我來看,他的危險程度遠超過周二羊你要我出手幫他,我心疼自家的后輩,出手幫他也沒甚么。

  但你自己得想好,不好后悔。姑祖婆’白家奶奶輕聲細語地道。

  白秀娥沒有任何猶豫:“我不后悔,您幫幫他吧!”

  “好.…”

  不消片刻時間,白秀娥從門后的黑暗角落里走了出來。

  楊瑞看向她,道:“還得勞駕你小姑娘再幫我纏一層絲線在手上——”

  “不用了。”

  白秀娥搖了搖頭。

  這時候,楊瑞才發現,今下的‘白秀娥’與先前好似有些不一樣。

  神態比從前更冷。

也不知這片刻時間里,是誰哪里開罪了她  楊瑞正自愕然,便聽‘白秀娥’又道:“我來試一試吧。”

  “你”楊瑞聞聲有些遲疑。

  “藕絲盡出于我。

  我來試一試,比這樣加持在你手臂上,效果必定更好。”愈看愈不像是‘白秀娥’的女子又道。

  楊瑞竟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一時間也未有阻撓她。

  看著她踮著腳走到白沙地邊緣,蹙著眉觀察了一會兒白沙層上的梭形旱船印記,隨后緩緩伸出了白皙的五指,探向那片白沙層。

  這一幕,叫楊瑞有些不忍看。

  他擔心這樣一只手掌,會被陰間氣息侵蝕得尸斑遍生。

  “咝咝......”

  一縷縷泛著銀光的藕絲從虛空中浮漾而出,每一縷藕絲都好似有自我的意識,依著某種玄秘的規律,層層疊疊地排布在白秀娥的手掌上。

  楊瑞看著這一幕,心里忽生出某種預感:“這次能不能抹去旱船印,估計就全看白秀娥的手段了!”

  當下白秀娥這種排布藕絲的方式,與先前很有些不同。

  藕絲在白秀娥手掌上織成了一只閃爍銀光的手套,她戴著手套,伸手探進那片白沙地——

  手掌探入其中的瞬間,‘白秀娥’就感覺到了陰間力量對自身的侵蝕與壓迫。

  ‘她’蹙著眉,令手掌在白沙地上遲滯了一個剎那,專門感應了片刻陰間力量的侵蝕程度,隨后,手掌上的銀光手套緩緩變化著,白氣于其上氤氳,結成了薄薄的一層冰花。

  “嗯”

  那種所謂的‘藕絲’,竟然還能聚化為冰層楊瑞張大眼睛觀察著‘白秀娥’的手掌。

  那只手掌掠過白沙地面,不疾不徐地臨近了梭形旱船印記。

  手掌上覆蓋的冰層被陰間氣息侵蝕得不斷融化,但融化后的水流,仍舊覆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又借助陰間氣息,再度結出色澤微微斑斕的冰層。

  ‘藕絲’不論如何變化,始終保護著白秀娥的手掌。

  并且,藕絲的總體數量始終維持在一個限度之上,它每有消減的時候,立刻就能借助壓迫侵蝕它的陰間氣息,完成對自身的補全!

  白秀娥的手掌輕輕落在那道梭形旱船印記之上,伴隨著沙沙的聲響,她的手指將那道梭形印記逐漸抹平,不費吹灰之力。

  見此情形,楊瑞剛要松一口氣,忽然聽到沙粒流動的聲響再度響起了。

  那片被抹平的白沙層,沙粒流動著,其上再度形成了那道梭形印記。

  這般情形看得楊瑞頭發都要豎起來!

  他還從未見過旱船印記被抹平之后,還能再度浮現出來的!

  不過,‘白秀娥’這時倒是比楊瑞平靜得多,她見到旱船印記再度出現,便又伸手去將之抹平——這片白沙地困不住她,她今下更確定這種程度的陰間氣息,也傷害不了自身。

  如此,在這里多停留一時半刻,于她而言毫無影響。

  旱船印記再浮現出來,那就再出手將之抹除就是了。

  左不過是多耗費一點氣力而已。

  白沙層上,旱船印記浮現又被抹去,抹去之后又再度浮現。

  如此循環了九次。

  沙粒流動的聲音始終不停。

  但白沙層上,終于不再有梭形的旱船印記出現,而是緩緩付出一道門框的印記,門框里有只干瘦的手掌伸出來,緩緩關上了那扇門。

  這道門框印記,未由白秀娥抹除,就在手掌關門的動作之后,消失無蹤。

‘白秀娥’收回了手,蹙眉看著除了周昌、周三吉的腳印,便再無余物的白沙地,不能明白那最后出現的門框有甚么特殊的意義楊瑞也眼神沉凝,未知那門框印記從何而來,又代表了什么  “阿昌!”

  身后的呼喊聲,沒有叫周昌的腳步停滯半分。

  他一路奔行到了那艘小船前。

  小船上,爺爺一手撐著門框,一手伸向了他。

  “爺爺,我們回家。”

  周昌笑中帶淚,伸手迎向爺爺干瘦的手掌。

  然而,這個時候,悲切嚎啕的聲音在他背后驀地響起,另一只瘦削的手掌,亦拽住了他的一條胳膊:“阿昌——你不要丟下爺爺哇!

  你要到哪里去!

  這里就是你的家,這里就是你的家啊!

  你要丟下爺爺到哪里去!”

  周昌側過頭,看到另一張滿是不舍悲傷、老淚縱橫的臉。

  這是周三吉的臉。

  周三吉臉上的皺紋都擰在了一起,淚水順著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浸染開,那深刻的皺紋里,有些化不開的污漬,他身上的三把火劇烈搖晃著,抱定了某種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周昌看著老者的這張臉,歉疚吞噬了他的心臟。

  他搖搖頭,又看向小船上的爺爺,堅定了自己的心。

  他再次側過頭來,對周三吉說:“你不是我的爺爺..…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我我——我不是你的爺爺!”

  周三吉嘴唇顫抖著,他原本有著強烈情緒、在周昌眼里好似爆發的紅色的那張臉孔,此刻好似被焚燒殆盡的柴灰,灰燼之下,還是灰燼,沒有半點火星存留。

  “那我嘞幺孫在哪里!”

  “你告訴我,我嘞幺孫在哪里!

  你們都有各自的家人,你不是我嘞幺孫一—你不要傻了啊,阿昌!”死寂的柴灰,又忽化作了噴薄的紅色,周三吉抓緊了周昌的手臂!

  任憑周昌拖著他前行,臨近那艘小船!

  “不要丟下我!”

  “不要留我一個人啊,阿昌!”

  “爺爺一個人也怕,爺爺也害怕啊!!!”

  每一聲呼號,都叫周昌的心靈上崩開許多裂縫,裂縫里,又有濃烈的情感滋生成密集的肉芽,在那一道道裂縫上形成瘡疤!

  周昌看向前頭的小船。

  小船上,門框里。

  爺爺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周昌只記得他的滿臉淚水。

  他沖周昌緩緩搖頭。

  周昌聽到爺爺說:“別回來,別回來....”

  “這里天塌了——阿昌,別回來!”

  爺爺朝他猛烈地搖晃著手臂,周昌聽到這些話,這時候才明白,爺爺不是在向他招手,而是在勸他不要接近,勸他趕緊離開!

  可是....

  周昌還想繼續往前走——

  門框后的爺爺,伸出手臂,緩慢而堅定地關上了那扇門:“別回來......”

  周昌的心臟激烈跳動著,無邊的空虛像大海一樣席卷著他。

  這時候,那雙拽著他的手臂反而成了他的舟船。

  周三吉緊緊抱住了終于不再邁步向前的孫兒,嚎啕大哭:“幺孫兒,莫走了,莫走了哇,我嘞幺孫兒!”

  “對不起...….”

  周昌滿面歉疚地看著老人。

  老人滿是皺紋與污漬的面孔,在他眼里,一息變作了爺爺的面容,又剎那回歸正常。

  他反過來緊緊抱住了周三吉:“對不起,爺爺,叫你擔心了,對不起,我不走了.....爺爺,我不走了......”

  不遠處,天漸漸亮了起來。

  爺孫兩人走出了這片空寂之地。

  周昌的生魂上,光芒瑩瑩燦燦,還有許多金紙一樣的光芒環繞其身。

  他與周三吉走出白沙地,天光從院落上空傾照而下,卻不傷周昌魂魄分毫,反而叫他的生魂晶瑩如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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