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停頓了一下,端起涼了的茶,隨手倒進旁邊的垃圾桶,冷酷道:
“你不會再有機會了,相信我,在九區,他有一萬種方法讓你閉嘴。
到時候,無論你手里掌握了什么樣的罪證,多么確鑿,只要你開不了口,就統統都沒有用。
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專員,哪怕你現在頂著案件負責人的名頭,也一樣。
權力的游戲,不是你這么玩的。”
鄭耿沉默片刻,聲音低沉了些:
“光靠我一個人自然不夠,可這不是……還有議員您的幫助嗎?
您不需要親自下場,只需要在關鍵的時候,為我提供一些信息,或者……在我快要被捂住嘴巴的時候,替我撐開一絲縫隙,讓我能把話說出來。”
張德明蹙了蹙眉,他當然會“幫助”鄭耿,否則剛才就不會配合他演戲。
但他絕不會輕易松口承諾什么,尤其是在對方有求于自己的時候。
在交易中盡可能地吃多占多,獲取最大利益,屬于政客會呼吸的本能。
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變得飄忽起來,帶著點為難:
“可我為什么一定要幫你呢?我和王新發的斗爭,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是兩位議員層面的博弈。
就算要扳倒他,我也會用我自己的方法和節奏,穩扎穩打。至于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鄭耿,語氣輕蔑:
“你一個小小的機務處專員,又憑什么跟我談‘交易’呢?”
鄭耿看著張德明拿腔作態,高高在上的樣子,心頭一股憋悶和怒火幾乎要沖出來。
這就是他一直不愿意加入任何派系,寧愿在機務處蹉跎的原因之一。
他忍受不了活大都是自己這種沖在前面的人干了,可最終的好處和勝利果實,卻基本都被頭上這些精于算的大人物們給占了去。
但他沒有發作的資本,他需要這張護身符,至少現在需要。
他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屈辱和決絕。
下一秒,他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突兀,讓張德明微微挑眉。
然后,在張德明略顯驚訝的目光注視下,鄭耿雙膝一彎,“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議員,是我說錯話了,我沒有資格與您談交易,我是懇求您幫幫我,我一定不會令您失望的。”
他頭低垂著,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壓抑到極致的嘶啞。
張德明明顯愣住了,他確實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又臭又硬,甚至在會議上敢公然撕咬議員的瘋狗,會如此干脆利落地朝自己下跪。
他敢嘶咬自己的死對頭王新發,卻在這里沖我下跪,這種極致的反差簡直瞬間就把情緒價值給拉滿了。
張德明頓時感覺渾身舒泰,仿佛三伏天喝下了一杯冰飲,每個毛孔都爽的要起飛了。
他臉上迅速切換成假惺惺的的驚詫表情,朝著鄭耿傾斜過身子,伸出手,作勢要扶起他,長嘆口氣道:
“哎呀,鄭專員,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快起來。”
他手上微微用了點力,將鄭耿從地上拉了起來,
“罷了罷了,我這個人啊,就是心軟,最喜歡提攜有沖勁、有想法的年輕人。
看你如此有決心,那我……就盡力護一護你吧。”
他嘆了口氣,語氣顯得十分無奈,仿佛做出了一個多么艱難的決定,拍了拍鄭耿的胳膊:
“不過,咱們有話在先,我只能護你到這個案子結束。
案子破了,特派員找到了,或者上城有了最終結論,我的庇護就到頭了。未來的路……還是得靠你自己走啊。”
鄭耿感受到那毫無力量的虛扶,心中的屈辱感更甚,但他強忍著,順勢從地上站了起來,心底瘋狂地嘶吼:
“忍一時,只需忍過這一時,等我真正站穩腳跟,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來護著我了!”
張德明等鄭耿重新坐好,臉上又恢復和藹的笑容,仿佛剛才下跪的一幕從未發生過。
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便像是拉家常般隨口笑問道:
“話說回來,鄭專員,我倒是有點好奇。王新發……他是以前在哪里得罪過你嗎?還是有什么別的緣故,讓你這么死咬著他不放?
我看你今天的架勢,可不像僅僅是為了破案啊。”
鄭耿搖了搖頭,回答得異常直接,坦承自己的野心:
“說出來,不怕議員您笑話。我不想繼續在機務處那種清水衙門蹉跎歲月,浪費生命了。
這次的案子,對我而言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想破案,立下大功,然后……換個部門,換個活法。”
張德明挑了挑眉,追問道:
“哦?想去哪個部門高就?”
鄭耿卻毫不猶豫地,早就想好了說辭,眼神灼灼:
“巡捕房的局長位置,不是已經空懸很久了嗎?您覺得……我適合嗎?”
張德明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回蕩。
他似乎有點明白了,鄭耿為何像條瘋狗一樣死死咬住李晌和王新發不放了。
李晌是巡捕房局長最有力的競爭者,而王新發則是李晌背后最大的靠山。
不扳倒他們,他是沒可能去爭搶那個位置的。
至于扳倒一位實權議員,然后自己一步登天,取而代之這種事情,張德明潛意識里尚未往那方面想過。
這太異想天開了!
九區這么些年,錯綜復雜的勢力格局下,真正做到過這種事情的,明面上也就只有一個王新發而已。
那是無數機緣巧合,大勢所趨加上自身狠辣才造就的奇跡。
區區一個鄭耿,毫無根基,僅憑一股瘋勁兒,怎么可能?
張德明笑了幾聲,臉色逐漸一肅,身體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將話題拉回了現實:
“想法很不錯,年輕人敢想敢做是好事。
不過,王新發可不好對付,李晌現在肯定會被他像眼珠子一樣死死護住,更是不好動。所以,接下來,你具體打算怎么做?”
鄭耿其實極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計劃細節,那會讓他感到被動和不安。
但他明白想要獲得張德明一定程度上的支持,而不僅僅是口頭上的“庇護”,他就必須要展現出自己的價值,以及……某種程度上的“可控”。
他需要讓對方相信,自己是一把能傷敵、且暫時不會傷己的刀子。
他思索片刻,回答道:
“議員您說的是,王新發議員或李晌已經有所警覺,暫時不好動。
所以我準備采取迂回策略,先從外圍不起眼的地方,一點點地查找罪證,最后再將這些證據編織起來,一圈圈鎖死他倆。”
他一邊說掏出手機,手指快速滑動,翻開了最近收到的一條來自下屬的短信。
短信內容很短,只有一行字——[專員,二監馮睦與李晌隊長私交甚密,或許存在重大嫌疑,值得關注。]
他將手機屏幕轉向張德明,指著那條信息,認真道:
“我覺得可以從此人入手。
區區一個第二監獄的獄警,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既不起眼,也不打緊,易于操作,是個非常適合撕開的第一道口子。
您覺得呢?”
鄭耿的眼神冰冷而專注,像一條從暗處盯住獵物的毒蛇,仿佛已經看到了如何從這個微小的缺口入手,最終撕碎整個龐然巨獸的過程。
張德明聽著鄭耿描述的計劃,他必須承認,眼前這個年輕專員,除了那股不要命的野心和瘋狂外,確實還是有那么點腦子和手段的。
尤其是對方選擇的突破口,正合他意。
別誤會,不是說馮睦,張德明位高權重,日理萬機,哪里會知道馮睦哪個?
他是覺得二監這個突破口不錯。
盡管張德明打從內心,依舊不看好鄭耿會是王新發的對手,不過就算扳不倒王新發,能幫自己把[八角籠計劃]搶過來也不錯。
這筆買賣,無論如何他都不算虧。
想到這里,他不再多言,只是輕輕抬起右手,用食指的關節處,不輕不重地叩擊了兩下光滑的桌面。
“叩、叩。”
聲音清脆。
幾乎是立刻,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了,秘書賈維嘉腳步輕捷地走了進來。
他目不斜視,臉上帶著到好處的恭謹,很有眼色的瞥見茶幾上的空茶杯。
他不作聲地走上前,拿起一旁的紫砂壺,壺嘴微微傾斜,冒著縷縷熱氣的清澈茶湯精準地注入杯中,恰到好處地斟至七分滿。
做完這一切,賈維嘉便雙手自然垂立,微微躬身,安靜地侍立在一旁,仿佛一件無聲的家具,等待著下一個指令。
張德明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幽幽道:
“查案什么的我不太懂,不過你的想法聽起來不錯,唔……若是中間,鄭專員那邊有什么需要幫助協調,或者處理的小麻煩,維嘉啊,你就幫著處理一下。”
賈維嘉聞言,臉上沒有絲毫意外或疑問的神情,只是沖坐在對面的鄭耿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張德明這才輕抿了口茶,感受著茶香在口中蔓延,而后笑著對鄭耿示意道,語氣比之前似乎隨意了些許:
“喝茶!這壺的味道總算出來了。”
鄭耿趕忙再次端起茶杯,依舊是那副豪飲的姿態,將杯中價值不菲的茶水一飲而盡,隨后起身告辭:
“多謝議員的茶和指點,那我就不多打擾,先告辭了。”
張德明微笑著頷首,并未起身相送。
賈維嘉看了眼張德明,張德明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下巴。
賈維嘉當即心領神會,不緊不慢地跟著退出了房間,動作輕緩地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門外鄭耿也很懂事的在等待著,站在走廊光線稍顯黯淡的一側。
賈維嘉沒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沒有詢問鄭耿的具體需求,只是從自己熨帖的西裝內袋里,熟練地掏出一個精致的名片夾。
名片材質普通,顏色素白,上面只有一個光禿禿的名字和私人通訊碼,沒有任何頭銜和職務。
他將名片遞向鄭耿,全程就只跟鄭耿說了一句話,聲音矜持而疏離:
“有事要做,聯系他。他做不了,再找我。”
馮睦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悄然盯上了,更不知道對方盯上他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跟李晌是好朋友。
不過,就算他提前知曉了,以他的性格,可能也不會覺得太冤枉。
畢竟,他跟李晌,確確實實是感情深厚的……好朋友啊。
黃金打造的,“過命”的交情。
只有我遇到麻煩,把朋友卷進來,不允許朋友遇到麻煩,把我卷進去?
這世上哪有這種道理,馮睦可不是這種雙標狗。
他是個講道理的人,在他看來,真正的好朋友之間,本就該是福禍同擔,同生共死嘛。
簡而言之,朋友的麻煩,就是自己的麻煩。
因為,唯有如此,朋友的權力才能順理成章變成自己的權力,主打的就是一個不分彼此。
此刻,第二監獄,馮睦的辦公室內。
馮睦剛剛結束了一次與秦亮和白夜的談心。
他細致地關心了二人的近況,無論是工作上的困難,還是生活上的煩惱,無論是他們自身的狀態,還是他們家人可能遇到的難處。
馮睦都展現出了無微不至的,近乎家人般的關懷。
他語氣溫和,眼神里透著真誠的關切,仿佛把他們的每一件事都記掛在自己的心上。
談話間隙,馮睦格外親切地拍了拍秦亮的肩膀,笑道:
“老秦啊,放寬心,你女兒不就相當于我女兒嘛?
她想轉學院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小事情一樁,不用發愁,來,笑一笑,愁眉苦臉的可不像你。”
他頓了頓,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種極其自然的語氣補充道,
“對了,我給你準備了一份新的‘禮物’,已經存入老柜子里了。
你等會兒回去記得查收一下,保證你會喜歡的。”
若是不明就里的外人,乍聽到這段對話,恐怕會誤以為,這個所謂的“老柜子”是某個商場或車站的公共儲物柜之類的東西。
就像某些影視劇里演的那樣,把滿滿一袋子現金或違禁品存入某個編了號的儲物柜,然后告知朋友密碼,讓其自行取走。
那你可就大大地誤會了馮睦和秦亮之間深厚的友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