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見山議事堂中 這堂內靜得能聽見陰沉木梁上積塵簌簌落下的聲響,懸在梁間的靈粹燈盞盞忽明忽暗。
昏黃的光線下,案幾上的靈茶早已涼透,茶湯表面凝著一層薄霜,連蒸騰的熱氣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堂中數道身影僵坐著,衣袍垂落卻不見半分晃動,唯有偶爾泄露的靈力在空氣中碰撞,激起細碎的嗡鳴,又很快被死寂壓下去。
有人將手按在案沿,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木紋,力道重得似要將堅硬的靈木摳出痕跡;
有人攥著腰間法寶,指節泛白,連法寶鞘上的紋路都因靈力不穩而微微發亮,卻始終未敢有進一步動作。
偶爾有低低的言語聲響起,剛出口便被更沉的沉默吞沒,只余下幾句破碎的尾音在空氣中飄著,混著窗外隱約傳來的陣鼓聲,更添幾分焦灼。
厲喝成風、卷起來碎石撞在門板上,發出“砰砰”的輕響,卻沒有一人轉頭去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膠著在堂中發聲那長大修士身上,半數是對峙忌憚、半數是因此鼓舞。
值這時候,大部金丹便連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稍重一分,便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自云孚真人大弟子吳隱上修陣歿在費天勤手頭過后,其二弟子侯勁上修即就又得了真人詔令,得了暫代宗務的差事。
侯勁上修此時正瞇著眼睛看著對著他戟指怒罵的由龍子,后者是其師伯虎泉真人門下最為杰出的弟子。
論及本事,卻不比侯勁才得身歿的大師兄稍差,照舊是金丹巔峰修為,平日里頭在同門之間說話辦事便極有份量。
此時他當眾再發喝問,顯是已經不愿為悅見山兩系矛盾再做遮掩。
若是侯勁處置不妥,就是頃刻間在這堂中演了全武行,卻也是在情理之中。
侯勁上修心頭焦急起來、然聽得這聲厲喝過后,面色卻是未變。他輕輕敲了敲手頭泛黑的煙鍋,抖落下來幾點星灰,這才淡聲應過:
“大敵當前,諸部不堪、費家桀驁,甚至敢兵臨我悅見山山門邀戰。此時正是為兄與師兄弟們軍議時候,由師弟這般無端發難,豈不是包藏禍心?!”
“侯勁,某再問你一遍,我師虎泉真人何在?!”
由龍子語氣再重一分,侯勁上修聽得目色一凝,跟著先不應話,跟著只是捏了捏黑黢黢的煙袋桿。
他將煙袋鍋湊到鼻尖聞了聞,隨后下唇再微微往里抿了抿,將煙袋鍋輕輕送進唇間。
下唇貼住冰涼的鍋沿,上唇輕覆在煙袋桿上,形成一個淺淺的弧,像是用嘴唇給煙袋鍋“裹”了層軟墊子。
煙袋桿抵在唇齒之間,他又微微偏過頭,用牙齒在桿身靠近嘴角的位置輕咬了一下,力度不大,卻剛好把煙袋固定住,不讓它隨著動作晃蕩。
“吧嗒”一聲過后,侯勁上修的嘴唇輕輕收攏了些,形成一個細小的氣流通道。
隨著吸氣的動作,腮幫子慢慢往里陷,像被無形的手輕輕捏了一下,煙袋鍋里的煙絲“滋”地冒出火星,他的嘴唇也跟著有了極細微的顫動。
繼而隨著一聲輕呼過后,鼻腔與嘴巴跟著滲出來三道紫氣。
這煙桿都不曉得已跟了這老修幾百年,旁人看得他這動作竟覺出來幾分別樣美感,然一旁的由龍子卻等不得分毫時候,眉頭一擰,戟指一點就要再發怒斥,卻又被侯勁上修淡淡一言頂了回去:
“怎么,由師弟現下是在言家師做了虛言?!師伯出海尋緣,乃是家師當著列位同門一并所陳,師弟怎能不信?”
“家師杳無音訊,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便連過問都不能過問了么?!!”
“大膽!”這聲厲喝過后,侯勁上修這向來寶貴的煙桿登時即就在其手中裂開四濺,緊跟著他臉色驟然變得要比煙嘴還黑亮幾分、遂再正色詰問:
“怎么,偏你由師弟是師伯弟子,家師便不是師伯師弟,我等便不是悅見山門人?!!元嬰真人行蹤飄渺,就是一二甲子未得消息,亦屬自然。
欞光堂內師伯魂燈常明,哪見得半點異象?!你由龍子緣何無端指摘?!
趁著師伯云游、家師出外之際,外間宵小自不量力犯我門威,你不曉得獻策獻力,反在這時候動搖軍心,由師弟,你到底是不是悅見山弟子、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又到底怕不怕宗門師長來做問罪?!!”
侯勁說話時候語氣極重,此言一出,這堂中遂就更冷三分。內中上修盡都噤若寒蟬,也不曉得獨霸古玄道的悅見山,卻就已有多少年未見得這等場景了。
“.侯師兄,你這巧舌如簧之功,師弟我卻是自愧弗如。”由龍子冷聲言過之后,也不知是不是自覺無有話講,便就拂袖離去。
這幾息過后,內中卻又有幾席隨其而走,侯勁上修面上變幻一陣過后,固然憤慨不停,到了卻還是未做阻攔。
畢竟他勿論威望還是修為都遠弗如已故的吳隱上修,這番費天勤卻是成了令得悅見山眾修不睦的罪魁禍首。
虎泉、云孚二位真人門下弟子近來因了流言蜚語、頻生嫌隙,與侯勁上修這威望不足,確是很有些關系。
侯勁上修掃過一眼已然空了不少的堂中座位,惱得蹙緊眉頭。
“嗯,這些蠢鈍之人,慣聽外人挑撥!卻不信自家之言!”
他言過這話下意識手指捻攏一捏,卻才發覺相伴數百年的煙桿已經化作飛灰,瞬間即就覺得心頭空空、失了好大趣味。
隨后這憤懣在其口中化作一聲冷哼噴涌而出,過后才轉向余下親近云孚一脈的金丹上修,沉聲言道:
“由龍子等人不識大體、妄議師長,此事某定會呈于家師知曉。這些跳梁小丑暫且不論,費家兵鋒已近,我等卻需得.”
從議事堂中出來的由龍子領著一眾同門一路行到自家洞府,合上洞府、法禁盡開過后,這才言道:
“侯勁與云孚師叔定有古怪!家師數年前還與我言過,聲言他從前在涼西從軍時候,便就與現今朝中許多大員有過交際。
偏師祖不喜衛室酷烈之法,過后數百年師父這才與舊友們少有來往。然師祖去后,關系已然轉暖許多。
且數年前,家師還得過豐城侯親書羽信,對于響應秦國公側擊摘星樓一事本有意動,可云孚師叔偏又數次阻攔.
過后便是云孚師叔言師父已然云游出海,可師父卻連半句交待都未留下、堪稱前所未有,我便起了疑心;
再之后又是云孚師叔要附從摘星樓于山北謀逆,我便更覺有異;
現下師父身上靈寶玄訊鏡更是已有數年未傳消息回來,如今境況堪稱前所未有、這便怨不得我心頭起疑。
若只一樁事情是可言湊巧不假,可這種種事情相加起來,由不得我不為師父安危憂心。”
由龍子所言境況這洞府中人盡都曉得,但再聽得其一一列清過后,面上疑色便就不約而同更重一分。
有一羽衣上修長嘆一聲,從座中起來說話:“由師兄,那么若依你之見”
“我卻也不清楚,”由龍子眉頭蹙得更緊,直言道:“我只曉得,如是我等就這般任憑侯勁一眾操弄,那么師父境況或就愈發艱難”
“自吳隱師兄身歿過后,這侯勁卻不是個東西!”
“是極是極,每每對面那老鳥出來,偏都是派由師兄帶我等前去相攔。數次以來,若不是師兄機敏、遠勝吳隱,說不得我們中間便就又有人殞命了。”
“內中還有個魁梧惡漢,手頭戟法亦是難當,以我所見,或都不下于摘星樓那庶務掌門許多.偏還有一雙小眼能放金光,如不是我替死假傀尚在,說不得當場即就要被其收了性命!”
“那廝是個費家贅婿出身,靠著床上本事方才得了前程,卻是有名的善欺婦人。師兄不敵、亦是正常,據傳其與合歡宗那位絳雪.”
“咳咳”,由龍子聽得堂中人皆無相左意見,這便出聲整肅,直待得堂內重復清凈,這才出聲言道:
“山門是有四階大陣庇護,便是我等不急出手、亦也無虞山門安危,無非要侯勁等人多費些力氣便是。”
“師兄所言亦是不差,不過若真是云孚師叔曉得消息,蒞臨問罪.”
還是先前那羽衣上修出列發問,眾修亦也關心這事情,盡都豎起耳朵、投來目光。
由龍子這道道目光燙得稍有不適,不過這腹稿早便打好,倒也不虞無言以對,即就沉聲念道:
“山中現存金丹同門二十有一,半數為家師弟子、五名師兄弟承襲了其他師叔道統、還有三名金丹客卿并無師承,余下三人,才是云孚師叔弟子。
現下那些人盡聽侯勁差遣,不過是因了云孚師叔親言。但山門真就危急、云孚師叔帶兵折返解難過后。
屆時堂前問對,云孚師叔如若真拿得出來師父出海尋緣的真憑實據,能堵住這悠悠眾口,那我便自請去天刑崖百年!!如若不然我便不信,他便只留他門下那些庸才做事了!!”
眾修聽得面色各異,最后卻又是那羽衣上修面帶難色、艱澀言道:“由師兄此法或是太過剛烈了些”
這羽衣上修開口卻是將堂中眾修心思念了出來,到底是師門宗長、元嬰真人,如若云孚真人回轉之后真要問罪,堂中人哪個不怕?!!
由龍子聽得這話倒不意外,他摩挲起懸掛腰間、虎泉真人親賜的玉牌,目中又現出來一絲堅毅之色:
“奉師弟所言甚是,可若不這般,我卻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辦法能解得師父危難”
念得此處,見得堂中師兄弟們目中皆都被他手頭玉牌勾起來一絲柔光,由龍子不禁長出口氣,面上反倒現出來了幾分釋然之感:
“諸位師兄弟還請放心,往后云孚師叔真要降罪,那么便由我由龍子一力擔之。為今之計,且只坐視侯勁那廝犯錯便好”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倏然,一盞靈粹燈盞的燈花“噼啪”爆落,火星落在地面的靈玉上頭,遂又很快熄滅。
這細微的聲響卻似在死寂中投下一顆石子,幾道身影同時微動,靈力波動陡然加劇,又在瞬間收斂,只留下空氣中更濃的滯澀。
無人愿先開口,卻也無人愿退,唯有堂內的凝重,如潮水般越積越厚,幾乎要將整個洞府壓垮。
“諸位師兄弟放心便是,往后云孚師叔真要降罪,那么便由我由龍子一力擔之。”
由龍子再鄭重發過承諾,洞府眾修便覺自己似遭由龍子豪氣所染,盡都行禮拜過,這才在主人請茶過后,次第退出洞府、星散去往悅見山各方。
洞府靈禁大開過后又旋即合攏,由龍子面上又生出來幾分小心,再屏退左右過后,他方才敢徐徐展開一張明黃靈帛。
此時若有旁的人能得看見,只要見識不淺,或就能辨得出來帛書一角上映著的蓮臺卍輪印,似是原佛宗專屬。
這帛書由龍子卻不曉得已認真看過了多少回,一筆一捺似都要刻進了心頭。然而他此時再看,卻仍未分心半點,反將上頭文字復又咀嚼許久,才又緩緩卷好、納入云袖之中。
他顯是正面臨作難之處,令得其滿臉虬須上頭似都掛滿愁緒、黝黑面龐上頭神色復雜難明。
也不曉得又是過了多久,這空蕩洞府之中倏然再響起來一聲長嘆,似染得階下靈池中的白葉菖蒲亦都添了一抹憂思、靈光黯淡。
但見得由龍子于案上落筆寫道:“費家世伯臺鑒:自別尊顏、星霜幾易。前番.”
康大掌門可不曉得悅見山里頭這般熱鬧,他似是直接將蒲紅谷犯境一事拋在腦后。受了費天勤之令,自提領著自家人馬、檢索四方。
名為檢索,實則不過是招降納叛。
比起旁人而言,他卻也不止“善欺婦人”這么一醒眼名號響亮在外。
他這武寧侯名爵在小家小戶眼里,勉強算得值錢,陣斬黃米伽師、栗云上修的戰績也算硬扎,且亦能與險險與“抱誠守真”挨上個邊,卻能算得這差遣的一合適之人。
這差遣于康大寶看來亦無什么難的,許多與悅見山十分親近的宗門世家門中精銳都被云孚真人帶走大半,剩下的,或是實力不濟、或是明哲保身、或是要迫于悅見山發令差遣,自不可一概而論。
康大寶兵發數道,沿著古玄道旁的支脈一路檢索,所過之處,小宗門與散修聚落多是聞風歸附。畢竟元嬰真人、千年宗主,亦也遠在天邊,比不得康大掌門這位現管。
先是“青霞派”掌門揣著靈晶親自迎出山門,言說門中精銳被云孚調走后,早已無心力抵抗;
后有“落云塢”的散修們湊了些大把靈材,圍在道旁躬身相迎,只求能得重明宗庇護,免了戰火紛擾。
康大寶倒也不擺架子,凡真心歸附者,便令袁晉記下名號,許了“暫歸重明宗統轄,待戰后再議去留”的承諾;
若有支吾搪塞、似藏私心者,他也不逼迫,只令修士在其駐地外留一道“候命符”,言明“三日內若不做決斷,便視作悅見山同黨”,自有后續人馬處置。
只是月余時候,所獲頗豐,才要與主帳去信,卻又收得了費天勤羽信傳來。
這老鳥上頭只書兩字:“速歸。”
(昨天忘記了恭賀老爺們節日快樂!不知道有沒有跟老白一樣放兩天的.
因為上月新增銳減,差不都折半;但是又因為老爺們垂愛,本書追讀偏偏又穩在千數,不比有些精品稍差。
編輯看了,發現可能是智能推斷了,也覺得或許還能嘗試搶救一把,要老白再改書名試試。
所以老白也就試著掙扎一下,我也曉得很多老爺們比較在意這些花里胡哨的,但還請多多包涵。老白也想抱著原來的四字本分寫書、不玩花活。但畢竟是要吃飯的,叩謝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