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高,已過了正經午飯的時候。
戚多羅睡眼稀松地從鴛鴦堂內出來,上了一輛豪華獸車過后,猶在回味昨晚那一夜荒唐。
戚二爺今番舍了自己的買賣,奔到鴛鴦堂去過了一夜,可不止是為了貪圖那別樣的享受。
蓋因戚多羅拿后娘名頭入了干股的妙云齋在宣威城內,雖然也算得上是名頭挺響的堂子,但要跟鴛鴦堂這類行中魁首相比,還是要差上一截的。
買賣人若是不思進取、不曉得取長補短,這生意可難做得持久。是以戚二爺才不辭辛苦,操勞一夜,方才帶著一身粉香迷迷糊糊的往家中行去。
雖然宣威城早已易主,但戚家在宣威城內的大宅卻是安穩得很,便連戚師傅經營半生的煉器鋪子的生意,都未有過半分影響,照舊紅火十分。
這一切只靠戚師傅那年僅八旬還未筑基的老練氣自是難成,功勞都得歸咎于戚多羅那位幾有著云角州第一女修名號的后娘。
戚多羅越能看清這些,心頭便越怕。
自己老爹可不能只簡單以人老珠黃來形容了,要是失了這份恩寵,自己孤兒鰥父又哪還能有這般逍遙的日子?
一代新人換舊人,便是后娘對自家老爹還能惦念著些舊情、留些后路,但自己這向來不受其歡喜的繼子,又能有個什么好下場?!
戚多羅想起來這些著惱之事,饒是已經又有了些疲敝之意,但心頭藏著心事,也只能半夢半醒的由仆役牽著下了獸車。
門口侍立的戚家老仆是個貼心的,干裂的嘴唇里頭缺了好幾顆牙齒,說話時候有些漏風:“二爺,需得小心些,夫人出關了,正與老爺一起會客呢。”
戚多羅聞得此言,那點昏睡之意便倏地不見了,精神一震,紅光滿臉。只是幾息工夫,背上綢衫竟都已經滲出來了絲絲冷汗。
“戚貴,來的是哪個客人?我娘不是在做簡序丹論之事嗎?什么貴客能驚動得她老人家出關?”戚二爺滿臉緊張,快聲問道。
看得戚多羅緊張,戚貴不由得面有難色:“這二爺抬舉我了,這丹論不丹論的,怕是連內院中常年侍奉夫人的幾位丫鬟奶奶都難說得清楚。
小的只是知道,來的是重明掌門、平戎縣尊康大寶,從前袁老爺在大老爺門下學藝的時候,小的曾得幸見過幾回。”
“康大寶?!”戚多羅喃喃念起,語氣頗為復雜。
見得戚多羅心情平復過后,戚貴才又言道:“對了,大老爺還留有信,說若是二爺回來得早,也可以登堂與貴客敘一敘舊誼。”
“我與那廝哪有什么舊誼可言?!”戚多羅語氣不滿,他心中卻也不曉得是對誰不滿。
撇下老仆,進了一進院子,將將要走到自己房門之前,便有一群豢養的姬妾撲了上來。也不知怎么的,往日里頭的這歡愉場景令得他心煩不已,面上倏地現出來好大火氣。
“艸”,戚多羅亂罵一聲,揮袖甩下姬妾,又折返往內院行去。
這偌大的宅子分成兩部,前院歸戚家所用,似康大寶與袁晉等人來送禮的時候,便是只能在前院拜會戚師傅。
內院則不同,那是戚夫人清修之所,莫說是前院的仆役下人難以進入,便是戚多羅,這些年來也只跟著老父進過幾次,連里頭的布局都未記得清楚。
值守內院的老仆婦通傳過后,得了手令回執,才將戚多羅引進了內院一處僻靜清幽的院子里。
院中有張石桌,兩男一女三名修士圍坐于此,品茗賞景,和諧至極。
女子身著宮裝,形制簡約、氣質脫俗。其梳著婦人發髻,肌膚勝雪、柳腰黛眉。眼神靈動,美目含波,一顰一笑,甚是勾人。
這風華絕代的宮裝美婦,自是那戚師傅的續弦妻子,云角州有數的筑基后期女修,儲嫣然了。
戚多羅見得正與后娘對坐、不卑不亢的康大掌門,心頭滋味卻是難言。他與儲嫣然都怕有一二十年未坐在一張桌子上頭了。
“到頭來卻連個外人都不如,到底誰才是老頭子的兒子?!”
他一進了院子,自瞞不過兩名筑基的眼睛。
戚師傅也跟著將目光投到最為看重的二子身上,輕聲言道:“多羅來了,還不快快見禮。”
戚多羅這時候甚是老實,連半點跳脫都不敢有,自也不會沒有馬虎,一板一眼地行過拜禮。謹聲言道:“拜見父親、母親,見過康道兄。”
“這么看起來,倒是有些人樣了。”康大掌門在輕聲言道,禮數未有失妥當,還禮言道:“見過戚道兄。”
儲嫣然只淡淡“嗯”了一聲,連頭也未點過,在康大寶這外人的面前,竟是都這般不給自己的繼子留些臉面。
但康大寶見得戚家父子卻是毫無異樣,便曉得這當已是司空見光之事,這父子兩的處境卻是可憐。
康大掌門顧不得替別家操心,將這念頭甩在腦后,閑話已說了好一陣了,是該切入主題了。便與儲嫣然恭聲言道:“儲前輩,實不相瞞,晚輩此次是因了不色長史對前輩稼師造詣尤為推崇,遂才冒昧來訪。”
“哦?不色長史?他是個位高權重的,又是伯爺鄉黨,我與其倒是沒有什么來往,倒難得其如此看我得起。”儲嫣然聽過康大寶的話后,堪稱絕色的臉上表情未見什么變化,只美眸一轉,輕聲問道:
“賢侄現在牧守一方,又得費家信重、伯爺青睞,還有什么棘手的靈植,需得賢侄求到我這邊鄙散修的跟前來。”
康大寶簡要言過之后,便又將周宜修為琉璃寶樹栽植所思所做言述出來:
“晚輩家中前些年得了一株佛門靈根,喚作‘琉璃寶樹’。不色長史言稱,本道釋家不昌,便是州廷中供養那些稼師都難有入手之法,遂晚輩才斗膽來求前輩。”
儲嫣然初時本還有點不耐之色,但聽到后面,卻是現出異色。隨后輕開玉口,柔聲清冽,好似冰泉:“賢侄那位師弟所思之法卻是頗有巧思,便連我都受了些啟發,卻是可造之材。”
“前輩謬贊,無非僥幸,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康大掌門習慣性地謙遜言道。
康大寶的客套之話在儲嫣然這兒并不受用,只見得她搖了搖頭,杏口輕開,露出貝齒香舌,繼而言道:“稼師一道,博大精深。賢侄師弟嘔心瀝血撰得良法,可不是用‘僥幸’二字便能概括的。”
“前輩說的是。”
“賢侄言述之法,雖非是琉璃寶樹的正統栽植之法,但只消再過些年頭,想來也會有些成果。且結出的琉璃舍利品質說不得還會高上那么一兩分?既如此,又何必求快?”
“這”康大掌門稍有詫異。
儲嫣然取出一枚玉簡來,蔥指一點,落到康大寶手中,輕聲言道:“我并沒有要勸你的意思,事關得失,自要你自己去想。
這是早年間我客居禹王道海州碧波寺修行時,與寺中比丘論道時贏得的佛植手札,算不得什么高深高明之法,但卻也頗有見地。
賢侄師弟年紀輕輕,便能另辟蹊徑,有如此之高的稼師造詣,將來于此道上的前途,自是要比我遠大許多。
想來待其細心閱過這部手札過后,定能大有所獲。過一二年,便是不消我出手,也定能改良栽植之法。”
“唔這.”這玉簡確實好東西不假,儲嫣然也肯定稱得上是大方,但這事卻與康大掌門想要請其出山,親自出手栽植的目的相差甚遠。
“你說話呀!”康大寶悄悄瞪了一眼收了靈石的戚師傅。后者倒是也曉得拿錢辦事,佝著背湊到儲嫣然跟前言道:“嫣然,你既都已出關,不妨替賢侄再去看看?”
戚不修說完過后,便緊張地觀察起來自家夫人的表情了。
他撮合此事倒不全是為了康大掌門事先許下來的那可稱豐厚的靈石,還有后者現在可不是那窮徒弟的窮家長了,掙得下來那般大的家業,自當好好結交才是。
儲嫣然雖是云角州內最為出挑的稼師之一,但近些年已經將手頭產業盡數變賣以換做求道資糧,一直醉心修行,未有太多進項。若不然,戚師傅這些年又何須過得如此拮據,煉器手藝非但不敝掃自珍,還開始有教無類起來了。
以戚師傅看來,只要儲嫣然答應了此事,既能掙得一筆靈石到手,又能夠從康大寶身上掙得一分人情出來,那么又何樂而不為呢?
誰料儲嫣然只聽過戚不修的話后,美目微微一瞥,便令得后者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腰桿更是佝得更厲害了些。
“看樣子戚師傅在家里頭也是說不出個硬氣話的,夫綱不振吶!”康大掌門心頭默念了一聲,胸脯子才稍稍挺了一些,遂又覺得不對起來:“誒,我為什么要用‘也’?”
雖然戚師傅要比想象中更沒有用處,可康大寶仍未放棄,剛要出聲再勸,卻見得儲嫣然素手輕拂,將他止住:“我意已決,賢侄不消再勸。”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康大掌門算是被封了口,自是不好再勸,便只得將還帶有美婦香氣的玉簡貼身收好,行禮拜道:“那晚輩便多謝前輩指點之恩了,將來前輩若有需得晚輩出力之事,定不推脫。”
場面話說完,康大寶多少賺了一份佛植手札回去,總算沒有空手而歸,便就又要告退。
儲嫣然卻在這時候又將他留下來,輕聲問道:“賢侄留步,我聽得你家黑履師叔,早些時候已經從州廷袞假司馬處取得了一塊皓月令牌了,是也不是?”
人家連黑履道人手中那塊令牌的來處都已曉得了,康大掌門卻是不好再佯作不知,只得低聲答道:“正如前輩所言,確有此事。”
儲嫣然聞言沉鳴半晌,臉上頭一回現出了一絲煩悶之色,再一開口,語氣也變得低沉了不少:“還請賢侄替我與你家師叔再帶個話,便說近日里頭若有暇,還請來戚家一敘。”
“諾,晚輩定然一字不漏。”康大寶雖然稍感詫異,但也不假思索便應承下來。
本來他康大掌門便是這云角州內各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們用順手的信使,這事情惠而不費,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
康大寶應下過后,施禮邁出了戚府內院,只留下一家三口尷尬在場。
“父親、母親,兒子這便下去修行了。”外人一走,戚多羅留在內院頗不自在,他也說不清楚此次過來是為何而來,只曉得自己不該留在此處。
“嗯嗯,需勤勉些。看看康大寶,資質比你還不如呢,可見勤能補拙,不是虛言。”當爹的雖然不信,但戚師傅還是又告誡了一番。
“嗯,本分些,莫讓你爹操心。”儲嫣然看都未看一眼,只順著戚師傅的話言道。
戚多羅走向前院去,背影都還清晰可見,后娘與老父的交談聲便毫不掩飾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頭。
“你這兒子,嘖。你怎就生不出一個似康大寶那般的來呢,便是袁晉,也要比他勝出太多了,就這么浪蕩下去,早晚要死在外頭。這怕是你這種有問題,無怪我”
“哎呀,小姑奶奶!小點聲,等下再.”
一個個“尖酸”的字眼似磚頭一般砸在了戚多羅的背上,他閉口將聲聲悶哼應憋回去,只覺胸口被巨錘猛砸了一陣,嘴里頭包著一團熱血,將要猛噴出來。
絲絲血線從掌心沿著手指汨汨蔓延開來,青磚之上現出點點紅梅,他步履未停,合上眼眸,想起來之前鴛鴦堂幕后掌舵曾與其交談過的話來。
“怨不得我了!這是你儲嫣然逼我的!!”
————碧蛤洞府 黑履道人聽了康大寶的話后,沒好氣地瞥了后者一眼:“你都已是筑基修士了,怎的還在樂此不疲地做那信使的活路?”
康大掌門訕訕笑道:“說起來戚夫人也是位親近長輩,人家既然要小子與師叔傳句話,小子又哪有推脫的道理。”
“呵,是這個理嗎?”難得黑履道人今日有些閑情,只聽得他戲謔說道:“你怕是被她那模樣迷得色令智昏了罷。”
聽得這話,康大寶卻也跟著打趣說道:“戚夫人雖然好看,但比起拙荊來,怕還要差上半籌。倒是小子觀其言起師叔的時候,面色有異,其中想來定有許多故事!”
“啪”黑履道人的黑履直愣愣地砸了過來,康大掌門哪里敢躲,抬起袖子生受了過后,又嬉皮笑臉地捧著鞋子,要給前者穿上。
“你這憊懶貨,慣會胡言!”黑履道人搶過鞋子,輕拍拍康大寶的腦袋,低聲言道:“這些戲言可不能拿到外頭去說了。云角州筑基誰不曉得:戚不修命好,不但夫人貌若天仙,還最是忠貞不渝。
因了編排他們夫婦感情,被儲嫣然打殺的筑基真修都有一兩個。往后說話需得穩當些,莫去學那些長舌做派。”
“嘿嘿,小子自不會去與外人說這些。”康大寶佯裝捂著腦袋,聽了黑履道人此言,不禁好奇問道:“戚師傅這又是走了什么狗屎運?!居然能爭得云角州第一女修的芳心?”
“那我便不曉得了,我跟你可不一樣,去關心那檔子事作甚?再說這事情奇怪么?某個年近四旬,道途無望的小掌門不也娶了費家嫡女回來么?”
黑履道人面帶戲謔,康大掌門卻不再配合了,悶悶想道:“那我比戚師傅總還是要強上一些的,疏荷沒那么吃虧的。”
“咳”黑履道人干咳一聲,斂了笑容,說起正事:“儲嫣然當年便依仗著手頭有一枚皓月令牌要邀我一同去觀山洞府,當時袞石祿還未將許給我,我便答應了下來。”
“所以師叔是毀諾了?”康大寶想起來了儲嫣然當年是叫過戚多羅讓自己帶話給黑履道人,想必就是在那次相談過后,二人才定好了結伴而行之事。
“嘖”黑履道人覺得康大寶說得難聽,遂狠狠瞪了后者一眼,沉聲言道:“她那時候提出來的條件頗為苛刻,現在既然我自己已經掙得了一塊皓月令牌回來,那么又何苦再跟她合作。”
康大寶聽得點點頭,收了嬉笑表情,贊同言道:
“師叔說得有理,那依小子看來,師叔還是回信告訴戚夫人,便不見了吧,免得又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來。說不得,戚夫人還想用幫忙栽植琉璃寶樹的事情拿捏師叔呢?!”
黑履道人卻是又搖了搖頭,繼而言道:“哪有那般簡單。你且記好了,女兒家越是好看,便就越是小氣。儲嫣然是個有些本事的,不論能不能談得攏,總都還是要去的,免得無端受她記恨。
畢竟過幾年觀山洞府開啟時,不出意外,儲嫣然都定會到場的。至于琉璃寶樹之事,倒是無關緊要。
就算我不答應與她在觀山洞結盟一事,她也會來幫忙的。你那人情太薄了些,她等的便是要賺我的。”
“其實師叔若是作難,也.大不了等便等好了,舍利子總會結的、不消著急。”康大掌門開口勸道。
“呵,你小子,言不由衷,”黑履道人又搖頭瞥了康大寶一眼,“你這眼里頭,便是婆娘娃兒,也抵不得宗門重要。放心好了,一句話的事罷了,儲嫣然會來的。”
“嘿嘿,師叔真是慧眼如炬。”康大掌門憨笑一陣。
“嗯,下去吧,認真修行,觀山洞后”黑履道人欲言又止,康大寶卻是識趣地沒有追問,退出碧蛤洞府,往小環山行去。
勿論儲嫣然來不來,其贈給康大掌門的佛植手札可是個好東西,需得盡快交到周宜修手頭,讓他帶著康榮泉一道認真參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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