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平戎縣都因了康大掌門的一句話,開始熱鬧了起來。
不過才過了兩月時間,無論是似巧工堡這般,受了州廷差遣遷到平戎縣來的筑基大派;抑或是如薛家這般已經殘破大半的練氣小族;再或是像重明坊市這樣仙朝派出的分支勢力,盡都按照康大掌門定下來的章程、時間,出丁納糧,齊聚平戎縣校場。
幾個平日里頭仗著家世在縣中作威作福、橫行無忌的佐貳官也都改頭換面,換上了一副低眉順眼的乖巧模樣。
“巧工堡、禾木道、魚山同修會縣中鴛鴦堂、采石陸家、松林澗薛家。稟師父,共計五十一家勢力盡數到齊,無有缺勤。”負責唱名的段安樂將名冊合上,駕著一縷清風落在站在玄色大纛下的康大寶身前。
后者未有說話,輕點下頭。只做個手勢,便將五十一家勢力的頭面人數盡數喚了過來。
招呼的同時,康大掌門揚袖一揮。一塊足有十丈方圓的輿圖幕布倏然展開,翩翩浮在半空之中。眾人一齊看去,碩大的幕布上頭將整個平戎縣的山勢水文映得清清楚楚。
不止是各家勢力悉數在內,還有各處有名的坐匪、邪修隱匿之地,也都畫出了大概方位,寫清了大致規模。
莫說是在場各家,便是大衛仙朝手中,也定無有這般清晰的輿圖。
不待各家主事之人發問,康大掌門便是開口言道:“諸家聽了,這次康某召你們來,是奉州廷之命,伯爺之令,要兩月之內,將平戎一縣所有邪修、匪修清剿干凈。”
話才落地,下頭眾人里面便有一兩個嚇得身子一顫,心頭暗道:“嚯,真是萬幸,原來我家在縣尊眼里頭還不算匪修的。”
“且先看圖。”康大寶未待諸修反應太久,靈決輕掐,輿圖上頭便生出數百條粗線,將整個平戎縣化成了諸多片區。
在上頭標注清楚了該由哪家看管的同時,各處邪修勢力上頭,也落好了對應人家的名字。
在其中不難發現,各家要攻伐的勢力,大都是離他們族地很遠的。在場的各家主事都不是笨人,曉得了這又是為了防止他們吃里扒外、狼狽為奸所定下的方略。
縱是康大寶事前已是按照各家勢力分派,但只是這世界上卻從來都無絕對的公平,分到軟柿子的定然歡喜,要啃硬骨頭的自然心憂。
康大掌門卻顧不得他們的心情,揮手一指,從重明坊市抽出來的巡丁,便同時落進了事先定好各家勢力中。
“監軍都已準備好了?!”
“某只有兩月時間,所以諸位同道便就只有一月時間。在此先言,提前有賞、延誤定罰。于此期間,你們也大可試一試與你們家中那些有交情的狗東西通風報信。
不過某還要在此多嘴提醒你們一句,千萬莫要被某派來的這些軍正發現。若不然,姓康的當讓你們曉得些厲害。”
這話方一出口,各家主事便有好些人眉頭緊蹙,為掩眸中兇光,俛首下頭,低頭應諾。
大纛下頭的康大掌門身披玄色大氅,帶有幾分不惡而嚴之象。因破妄金眸帶來的絕佳目力毫不費力,便將下頭這些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可他看清過后,卻也只是咧嘴一笑:“想來列中有些同道或許已在動些歪心思,這倒是無礙。軍正亦是陣前一卒,為盡國事,有所損傷,也是在所難免。
但康某今日先將話放在此處,若是各家子弟門人還無有折損半數,某派出的軍正便有個意外。那某便可擔保,定會將你們不滿半數的部分送到涼西、海北二道,去那里繼續為國盡忠!”
“婢養的!”一時之間,眾修之中不曉得有多少人在心頭暗罵。
“還有,這次繳獲之中,需先拿出三成來上繳縣寺,以作撫恤酬功之用。”一記棒子才敲下來,康大掌門又毫不客氣地再甩了一棒子:
“諸位同道大可以藏、大可以躲。可康某還是那句話,茲要是被某發現了,你們便曉得厲害了!康某自有手段,定能收拾得你們恨不得鉆回親娘肚皮里!”
寥寥幾十個字,康大掌門語氣輕柔,也談不上什么落地砸坑、擲地有聲,但卻令得在場各家主事聽得遍體生寒。
便是連墨聞與李明源這樣的筑基修士,都禁不住抬起頭來,仔細端詳起來康大寶。
他二人都是外來戶,與康大寶接觸得自不算多。遂對于后者的印象,更多的還是“善欺婦人”、“幸進之輩”這些算不得好話的評價。
但在此前經歷過與新云盟諸家迫退長寧宗一役之后,兩人自也曉得康大掌門并非等閑可視。
可今日再見,便又開始覺得康大寶的氣質又發生了變化,其身上的銳氣又陡然攀升上來了一截。
二人一人出自經年大派,一人經歷過金丹戰場,自恃都是見過些世面的,并非無知懵懂之修。但以兩人看來,康大掌門今日身上那殺伐果斷之氣,竟半點都不輸那些掌軍百年的資深軍吏。
“果然這費家嫡婿也不是誰都能做得的!”墨聞想著巧工堡這支往后怕是不好再多生出些別的心思了,只有安心與重明宗做刀子這一條路了,心頭不免有些唏噓。
心情復雜的可遠不止他一人,諸家主事好些都是看著康大寶從一介走街串巷、一文不名的賣貨郎成長為今日的平戎之主、大派之長的。
這其中不乏當年遠勝康大寶之人、不乏嬉笑戲弄過“掌門貨郎”之人,甚至還不乏似邵萌那樣,在康大寶身上占過便宜之人。
但而今卻都只得縮著腦袋,低頭應諾,看也不敢看一眼大纛下頭那位筑基真修。
他們現在可沒有了半點囂張氣焰,此時此刻,面對康大寶提出的這苛刻的條件,縱是心中惱怒,卻也竟是連半個“不”字都難吐得出來。
禾木道韓沃目中閃過一絲妒色,突地覺得自己這掌門做得好沒意思,看著康大掌門心中不爽,卻也釋懷:“無怪黑履選了你呢!”
一盤散沙、各懷鬼胎的平戎各家來前無有準備,就這么在康大掌門的威懾之下,被強行捏做一團。接著再被貼上了“忠君報國”的印記,在此之后不久,又要被強令分散各處清剿惡修。
由此看來,這艘船康大掌門自將他們一通轟上來過后,便沒打算再輕易放他們下去。
他們這些船上之人若想返程上岸,便能只能載著目標惡修的性命和腦袋,做進港落地的費用,誰也跑不了。
康大掌門話已說完,淺運起破妄金眸,一雙金色眼瞳從在場眾修身上一一掃過,竟是無有一個人敢與其對視。便是墨聞與李明源這兩名筑基同階,也同樣選擇了暫避鋒芒。
康大寶的眼神最后落在了身側的三位同僚身上,現今在云角州內,仙朝的入品官員比起從前已要值錢許多了。
是以這三名新僚佐的出身已然不差,康大掌門只輕輕掃過幾眼,便能輕易看得出來他們身上散出來的那點兒膏粱氣。
“這話是說與他們聽的,亦是說給諸位同僚聽的。還請三位給些薄面,能夠聽得進去。”
修為修為比不過、手段手段比不過、便是向來依仗的出身都比不過,面前三人哪敢置喙半句,連連點頭都來不及,怎么會有半分作難之色。
于是齊聲應道:“縣尊之令,莫敢不從!”
只是他們嘴上在捧,心頭卻罵:“娘的,就收的那點孝敬,也值得乃公冒這般大的風險?這胖大漢子哪來這般大的兇厲之氣,竟比起西北邊境那些長期與妖族拉鋸的積年老軍都是不遑多讓。這下需得馬上給家中傳信,好盡快挪個地方了!”
陸蕓娘帶著才募來的幾個客卿,圍住了一個御使白骨連枷的黃臉邪修。
他們來得突然,這伙邪修未做準備,有心算無心之下便賺了好大便宜。只一個照面陸蕓娘便帶人將五名邪修斬落三人,再一使勁,便就只剩下來了為首一人。
黃臉邪修修為不低,已是練氣八層,修煉的邪功品階似也不低,是以陸蕓娘帶著五個得力客卿卻也難拿他得下。
“鏘”,白骨連枷上頭附了一層血光,將陸蕓娘御使的蛟文玄鐵剪一把擊退,震得后者虎口迸裂,血漿四濺。
黃臉邪修無暇乘勝追擊,反手將一靠得太近的陸家客卿打得腦漿迸裂,正待突將出去,卻又被陸蕓娘張開靈蟲袋,用一群靈蜂結陣攔了下來。
黃臉邪修低聲暗罵,右手尾指指甲掀開,白骨連枷血光凝成米粒大小的赤紅血精,重新掩藏回指甲下頭。
隨后黃臉邪修再噴舌尖精血于白骨連枷之上,連枷上頭倏地燃起鬼火,燒得朝他圍攏過來的靈蜂滋滋作響。
眼見擅用的鬼火奏效,黃臉邪修面上卻是半點喜色都無,反厲聲罵道:“媽拉個巴巴的,你這陸家丑婦,某家兄弟自在平戎縣北快活,關你縣南之修何事?總不至于還能在這地方壞了你們的鄉梓?!”見得陸蕓娘聽后只是緊咬嘴唇,并不作答,黃臉邪修心頭更是叫苦不迭。
他從前便聽聞過,陸蕓娘這群靈蜂已經進階至一階中品,產出來的靈蜜每歲能為陸家帶來數百靈石的營收,這幾可算得上是陸家最大的一筆進項了。
現今陸蕓娘居然連這些可以生靈石的寶貝都舍得拿出來御敵了,黃臉邪修哪里還能看不出來這是要拼命了!
“我們高木洞五杰,到底什么時候得罪了你們采石陸家?!前些年你家陸巽行商時候,我們也都未得罪,還行過方便的。”
陸蕓娘卻是答也不答,見了養家的靈蜂被黃臉邪修的鬼火灼得落了一地,她也無有半點疼惜之色,兀自祭出蛟文鐵剪,再朝著后者狠狠一絞。
黃臉邪修固然厲害,可陸蕓娘卻也不是易于之輩。
不僅同樣也是練氣后期修士,在早年間,與全族修士倒在了蔣青劍下的那一回,她也是能令得后者高看一眼的。
陸家諸修在陸蕓娘的帶領下無人留力,黃臉邪修左支右絀,力有不逮,只不過盞茶工夫,便就被陸蕓娘趁隙而入,一剪絞開血衣、絞斷身子、分做兩截。
“我我們高木洞五杰,到底到底什么時候得罪了你們采石陸家?!”黃臉邪艱難地喘著粗氣,彌留之際,澀聲問道。
陸蕓娘仍舊不答,又一剪下了黃臉邪修腦袋,后者彌留之際,只聽得一個陸家客卿的半句解釋:.尊令,殘民過甚,合該正刑!”
“殘民?!千百年間,歷來如此?!凡人便是莊稼,我等采得都是野苗,又沒有去從割你們籬笆里栽的莊稼!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縱是你們采石陸家,乃至兩儀宗、甚至是大衛仙朝、難道又能比我們干凈多少嗎!!”
黃臉邪修死前的這通憤懣之言旁人自難聽到,陸蕓娘面無表情地將儲物袋提到手里,幾個客卿收攏好了殞命的同伴,圍攏過來。
“家主,趁那監軍還沒來,咱們”一個濃眉大眼的客卿目光炯炯地看向陸蕓娘手中那個血氣森森的儲物袋,話只說了一半,但在場眾人卻是盡都聽懂了。
“噤聲!”這番好意勸誡卻只是換來了陸蕓娘的一通訓斥,那出言的客卿雖有愕然,但卻兀自勸道:“家主,馬道友身歿、您那靈蜂也被邪修鬼火燒沒大半,后續家中用度說不得都要拮據許多。
上宗派來的監軍此番可是寸功未立,難道咱們還真要將這儲物袋拱手交上去不成?!多少先拿些值錢物什,方才不虧嘛!”
“張客卿,若是你再多說一句,那我便這就先與你結清了靈石,不耽誤你再去尋個膽大的主家了。”陸蕓娘語氣冰寒,駭得在場一眾客卿俱是心頭一凜。
大家顯是都未意料到,陸蕓娘會如此干脆的與剛才還并肩作戰的同伴瞬間翻臉。
張客卿的面色肉眼可見的迅速垮了下來,這時候帶著兩個陸家子弟去點驗邪修大庫的巡丁軍正也趕了過來。
“付軍正。”
“陸家主。”
二人見禮過后,陸蕓娘便將還熱乎的幾個邪修儲物袋一并交給了那位付軍正。誰料后者也不細問細究,直接便將儲物袋一一打開,點驗起來。
付軍正的這番舉動陸蕓娘臉色并無變化,卻令得張客卿生出些自得之色。“何苦呢?!聽我的多好!吃虧了吧!婦道人家,總要缺些魄力。”
“陸家主忠公體國,身先士卒之舉,付某剛才都見到了,返程過后,定會與縣尊稟明清楚。縣尊仁德,定不會讓陸家吃虧的。”
付軍正才將儲物袋中物什點驗清楚,謄寫刊印到一張靈帛上頭,又將方才在邪修府庫中的記好的單子拿過來,與陸蕓娘一道核對清楚,再小心落了靈力印記。
在付軍正的注視下,陸蕓娘將約合七成的繳獲收入囊中,前者再將對應物什一一劃去,然后又要簽字落印。
這是兩張靈帛可是要交回縣寺入庫封存的,由不得半點馬虎。
“如此一來,縣尊交由采石陸家負責的兩處邪修勢力便就都剿滅干凈了。后續只消請陸家主隨我回縣寺復命,其他各位道友若是無事,便可先回去了。”
“多謝軍正!”
“寸功未立,當不得陸家主謝。”
陸蕓娘沒有將陸家眾修散回去,而是跟著付軍正先去探訪了高木洞匪修轄下的一處凡人鎮子。
“路有白骨、人如牲畜。”陸蕓娘見得眼前這生機全無的景象,只嘆了一聲。
看這鎮子規制,從前人口應也頗為茂盛,但鎮中而今卻只有不足千人尚存,其中大半都是姿色稍好的婦人,被邪修們留下來淫樂所用。
偶有幾個稚子出現,竟是都不會人言、身無片縷、四足而行、一如禽獸。
付軍正見了眼前場景亦不好受,他是以邵萌手下的山匪身份才被招安收作重明坊市巡丁的,連他這劣跡斑斑之人都覺難過,可見這伙邪修有多兇殘暴戾。
只聽他開口言道:“按照縣尊輿圖所記,這里二十多前,亦是個兩三萬人的小鎮,商旅興盛、頗為富庶,而今便就只剩下來這點兒人了。”
陸蕓娘聽得有些恍惚,眼前這還不過是平戎縣的小小一隅罷了,全天下到底又還有多少地方同是這般景象!?
更令人唏噓的是,這事情兩儀宗里的金丹假丹懶得來管;云角州廷內的文武官吏無暇來管;到頭來卻是需得康大掌門這么一個賤如草芥的微末小官來管。
“是該管的!合該他們匡家人坐不穩這個天下!”
陸蕓娘腦海中突然迸發出來一個僭越的想法,嚇得才回過神來,便見得眼前付軍正拱手歉聲言道:“還請陸家主稍待,我要給這附近的柳林武家傳信,這處鎮子本是他們轄下,這些凡人還需得他們來安置。”
這是做善事,陸蕓娘沒有反對。
才過了半日,武家主便涕泗滂沱地趕了過來。
陸蕓娘與付軍正都沒有出言怪罪的意思,武家勢力孱弱到連康大掌門編寫的名冊都沒上。家主垂垂老矣,修為才止練氣三層,又哪來的本事本錢來與邪修們爭這處鎮子。
這世道.
料理完這處鎮子的時候,陸蕓娘沒有馬上與付軍正返回平戎縣寺,而是先帶著族中修士,拉著繳獲來的大宗貨物,跑到了賀家在附近的簡易貨棧。
這貨棧是賀家臨時搭起來的,其目的是為了方便各家買賣戰利。似一階靈礦、靈材這類物什,體量大且笨重,尋常儲物袋都裝不下許多。價值又賤,自是在此賣了方便。
這貨棧賀家在平戎縣中東南西北都各修有一處,論修建的時間,可要比康大掌門發兵的時間還早。
且貨棧中非止可以買賣,還有些靈膳靈酒、榔片香茗這樣絕佳的享受,但其中最重要的,還是鴛鴦堂的女修 咳,畢竟按照康大掌門的說法,這忠君報國,不拘形式嘛。
客卿們很是風流了一把,跟著陸蕓娘出門的兩個本家晚輩卻是只能眼饞。
就這么又耽擱了一夜,次日面容枯槁的付軍正未有再耽誤正事,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平戎縣寺。對于他們的歸來,康大縣尊未有及時撫慰。
他有點忙,正在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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