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仙朝乾豐四百二十九年八月廿二,值神玉堂,百事吉、求事成。
離開宗門已有段日子的靳世倫駕著一頭荒牛從重明坊市中告假回來,朝著在牌樓值守的張楽笑著打個招呼,入了陣后,往康大寶的掌門小院疾行過去。
這一年靳世倫已二十二歲了,四靈根的資質難說得上好,是以哪怕重明宗給他這類心腹門人的待遇已算優渥,可靳世倫的修為還是只在練氣四層。
相較起泯然于眾的修行資質而言,靳世倫在庖師一道上頭的天分卻當真不俗。
現今康大掌門的四弟子已成了入品階的正經庖師,這也算是開了重明宗自開派以來的先河了。
靳世倫緊趕到掌門小院,想要拜見師父,卻聽得守在外院伺候的小武孟脆聲言道:“靳家哥哥,掌門老爺三日前便出門了,還未回來哩。”
“啊?”靳世倫有些失望,他在修行上頭遇到了些困境,正待要向長輩求教呢。
“武老弟可曉得還有宗內還有哪些長輩有暇的?”靳世倫開口問道。
“袁二老爺閉關練器已有月余;蔣三老爺從半年前便未露過面了;
周四老爺才將琴葉林、橫山兩處靈地勾連出來,又帶著地師去了重明城,想為城中鎮守仙師引一眼靈泉過去,如此便可不依賴聚靈陣與靈石修行了;
儲老爺回計縣訪友,也有一二月了,都未回來;算起來,門中諸位老爺,只有葉老爺與上旬才出關的裴老爺或有暇。”小武孟掰起滿是老繭的手指頭算了起來。
“這倒是,算起來,這旬日里是該裴師叔門下于經堂講課,我這就去問問他們。多謝武老弟了,這串圓葉蒲桃,乃是周師姐在坊市中從西番修士手中購得的。
除了師兄弟們外,師姐想著武老弟煉髓在即,還要我給武老弟也帶來一份。這圓葉蒲桃雖未入階,但對于低級的練氣修士而言都有些助益。
是以老弟不可多服,最好每三日服一粒,莫要咀嚼、帶皮生吞,想來不日便可煉髓大成了。”
靳世倫將一個盛著圓葉蒲桃的玉盒遞給武孟,也不聽他道謝,便閃身來到了經房之中。此時經課還未開始,宋誠與劉雅正帶著一個才入門的仙苗朱云生研習道經。
而今與靳世倫前后入門的弟子中還需每日來經堂的,也只有墨兒一人了。
這丫頭雖然愈發好看了,但修為卻還卡在練氣二層突破練氣三層的關卡,也不知道要多少歲才突破得了練氣四層,暫別經堂。
靳世倫進門后不久,才與四人寒暄兩句,便聽到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靳師弟。”
康榮泉正立在門口處,朝著靳世倫大笑走來:“師弟什么時候回宗的,怎么都不言語一聲,正好今日晚上擺席吃酒。”
“方才回來,這便著急趕來見師兄了。”靳世倫也笑,他與康榮泉向來親近,二者相見,自然高興。
“哈,”康榮泉已快十四歲了,身上的小孩兒性子淡了不少,“課后再來與師弟說話。”
在門中遭變過后,他也多了些穩重氣息,是以這會兒雖然高興,但在經堂中的一眾師弟面前,還是斂起了笑容。
經課鐘聲響起,康榮泉將小圓臉板起來,一手捧道經、一手持戒尺于堂內游走起來。
靳世倫見得此狀,又想起自己似是已許久未上經課了,倒是有些故地重游般的感覺,雙腳似踩在了往昔與今朝的交匯點上頭,心生感慨,也挨著墨兒坐下,捧著道經跟讀起來。
朱云生這位新晉師弟沒趕上好日子,而今重明宗師兄勿論平日是否和煦,值守經課的時候可都是一副做派。
皆是一絲不茍、鐵面無私的模樣,讓幾個小家伙不敢有半點松懈念頭。
經課散后,墨兒與靳世倫與康榮泉聚在大槐樹下,她與后面兩人自小相識,不止與靳世倫學過庖師,還在康榮泉小時候看顧過,情誼自然不淺。
可惜此番時令不對,倒是不好在樹下煮茶品。周宜修那手催熟靈植的技藝康榮泉也未學會,三人便索性將靳世倫帶來的圓葉蒲桃當成零嘴,分吃起來。
“哦,師弟是來尋家師求教的?”康榮泉眉頭一皺,“可是今天一早諸位長輩便都出去了,便是連閉關練器的袁師叔都出門了。”
“二師叔閉關都出來了?”靳世倫聽得稍有驚訝,卻聽得一直墨兒也開口言道:“我早間遇到野師兄了,他也是如此說的。”
“長輩們都不在,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靳世倫輕聲念道,康榮泉卻是擺擺手,讓前者莫要憂心。
“既然長輩不在,那師兄我便去召集其他師兄弟吧,今日晚上開場道會,大家集思廣益就是。想來,也多少能給師弟提供些一得之見的。”康榮泉復又提到。
靳世倫在道謝之際,也不由心生感慨。
連他也不清楚,從小時候便最厭惡道會的康師兄是從何時開始,成了重明宗中最愛組織道會的人。
“只是長輩們到底是做何事去了?”
——琴葉林,碧蛤洞府 蔣青立在黑履道人身側,于康大寶等師兄弟一一行過拜禮,師兄弟再一一回禮,最后再齊拜黑履道人。
黑履道人此次不單要為蔣青筑基護法,還又向面前幾人又布道講法一日。
于他們這些也在籌備筑基的修士而言,當真如醍醐灌頂、撥云見霧一般。這拜禮黑履道人坦然受過,不見忸怩虛假之意。
黑履道人于上首從下方眾人面上一一掃過,才開口言道:“蔣青筑基,依我之見,不過是瓜熟蒂落之事,本不該需做這般大的陣仗。
可是又怕某些人不放心,這才搞出這番附贅懸疣的動作來。”說道此處,黑履道人瞪了康大掌門一眼,才接著說道:
“再用盞茶時間說些話吧,明明再過一二月便可再見了,有些人吶,婆婆媽媽,毫不爽利。”
裴奕、葉正文與蔣青陸續上去說過幾句,袁晉強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大笑言道:“哈哈,一月后,我便是筑基真修的師兄了!妙極妙極!
待我什么時候再回宣威城了,定要好好與戚師傅門下那幾個仗著自家有筑基長輩的混賬顯擺一番。他們是筑基真修的門人兒孫又算得個什么,我袁晉可是重明劍仙的師兄呢!”
袁晉把蔣青肩膀拍的啪啪作響,蔣青臉上也浮出笑來:“待師弟出關了,便先與二師兄一道,回宣威城一趟。”
袁晉過后,便是康大掌門了,兩兄弟面面相覷了一陣子,誰都吐不出來句軟話。
氣氛一時沉寂下來,二人一時無言。
“大師兄,信我吧。”蔣青開口說話了,眼神堅毅得似是扎在巖縫中間,經受過千年風雨的蒼松。康大寶看得此幕,笑了起來:“怎會不信,我家小三子天資卓越、穎悟絕倫,什么事情做不成?快些出關,師兄還指望著你早些拐位筑基娘子回來,為宗門增添底蘊呢。”
蔣青也面有喜色,曾經對師兄那點怨懟之意,似是只因這一句話,便煙消云散開來,就像從未有過一般。
“說夠了吧,青哥兒,走罷。”黑履道人一招手,蔣青再朝康大掌門拜過,颯然離去。
直到黑履道人將蔣青帶入閉關靜室,又折返回來,盯著康大寶與袁晉二人言道:“你們兩小子模樣不對,瞞得住青哥兒,瞞不過我。說,是出什么事情了?”
“可是早間袁師弟收到的那道信符?”裴奕也開口問道。
康大寶臉上的笑容徐徐淡去,換上一副悲色,澀聲言道:“賀家大兄閉關筑基未成,歿了。德工老弟傳信,要元稟歸家奔喪。”
袁晉眼中噙淚,跟著言道:“我早間便說,再讓老三等上一等。好歹問清了賀家大兄失敗原由,再可大師兄偏偏不讓!”
賀德宗為人四海,豪爽大方,自有一股令人欽慕的魅力。
得聽他筑基殞命的消息,就算葉正文這入門不久,與其交情尚淺之人,也為之感傷不已。
裴奕突地又想起了自家師父,李師叔當年同樣是滿懷信心地入了閉關靜室,再出來之時卻已是天人兩隔。
如今再聽得賀德宗的消息,對于蔣青筑基,心中也不由升起了幾分惴惴不安。
唯有黑履道人聽得袁晉之言罵了一聲:“混賬言論!你這窩囊師兄總算做了件對的事情,這時候若與青哥兒說這些,萬一亂了他的道心,等上一二十年,都不見得再有筑基之機!如何能講!”
袁晉低頭不語,康大寶卻為之轉圜說道:“老二是因世兄身隕一事迷了心竅,師叔莫怪了。”
“世兄遭了天妒英才,但老三本就如師叔所說,道心堅毅、福緣綿長,定能成功的。各位兄弟也不消憂心,各司其職便是。”
康大掌門這番話也不知是寬慰在場眾人還是說與自己聽的,作用不大,在場眾人中除了黑履道人以外,皆有憂色。
黑履道人也不言了,返身回轉,守在蔣青靜室門外,盤坐調息起來。
認真說起來,黑履道人心中也未必沒有幾分忐忑之意。他雖接了鐵流云令康大寶帶來的帖子,但這些年他去韓城兩趟,拍賣會上莫說碧落靈根這金丹上修都要眼饞的珍寶,便是尋常修補根基的靈物都稀少得很。
這就意味著,蔣青成功筑基的概,率比起剛剛身亡的賀德宗還要低上一分。
若放在平常時候,黑履道人自不會在意,可偏偏這消息就是在蔣青筑基之前才傳來的。
“莫不是天老爺示警?”
修道之人,對于命數這類玄而又玄的東西,總要信上幾分的,是以連黑履都被這消息擾得心中有幾分動搖。
康大掌門瞧不出自家師叔的異色,待得黑履道人離去過后,又朝著裴奕與袁晉言道:
“我想再守老三一會兒,裴師弟,你與袁晉一起,帶上元稟,回洪縣賀家一趟。老二你到場過后,與賀家姨娘道聲歉,就說我跟老三傷勢未好,還浸在藥池之中出來不得。待好了過后,我倆再一道去世兄靈前謝罪!”
裴奕與袁晉沉聲領命過后,康大寶再將目光投向葉正文言道:“老葉,這些日子,勞你替我守好門戶,讓丫頭小子們也多加小心。”
“曉得了,你莫要太擔心了,青哥兒芝蘭玉樹,非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比的?賀家大郎道緣淺了,不代表青哥兒同樣會有損傷。”葉正文思忖片刻,也開口安慰。
三兄弟一道離去,康大寶尋個角落,長出口氣,也認真修行起來。這碧蛤洞府是重明宗境內難得的二階靈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
如此,便來到了冬月廿二,此時距離蔣青閉關當日,已過去了整整三個月。
而據黑履道人所說,一般而言,服丹筑基,只消半個月到一個月,便能見出分曉了。縱是不依靠外物筑基,那最多也不過只消再多半個月而已。
康大掌門此時已根本無心修行了,連黑履道人都整日看著布滿禁制的閉關靜室愁眉不展。
期間袁晉等人依次來探望過幾次,也都被康大寶打發回去。
康大掌門仍舊與黑履道人守在洞府中,寸步不離。
便是帶著袞假司馬手信的鄧百川、受了鐵指揮差遣來訪的鐵西山,也盡都被康大寶安排門人以自己正在閉關為由搪塞過去。
認真算起來,自蔣青閉關滿一月過后,康大掌門便再未食過一頓水米,只以丹丸支撐著身子。
“都三月了,好了吧。”黑履道人見不得康大寶這副失神模樣,卻又不忍在這個時候還出言責備,最后只長嘆一聲:“上品筑基丹、上等靈藥、高階行氣法,你這師兄做得夠多了。青哥兒唉。”
黑履道人要打開靜室,卻被康大掌門攔住,后者此時語氣中已有了五分悲意:“師叔,可否再等一等。”
“可,等三天、等三月、等三年都可。只是你自己需得清楚,這.”
黑履道人方說到一半,已經三月未曾打開的靜室石門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被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推開,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慘綠少年。
“師兄、師叔!青,未負所托!”
康大掌門眼中歡喜、詫異、震驚、后怕.百種眼神攪作一團,雙唇張合不定,卻言不出聲。
他整個身子似是都在微微顫抖,直到最后淌下淚來,才澀聲吐出了字:“好好呀!”
這聲過后,康大寶終是再抑制不住,癱坐地上,大聲慟哭起來:“好!好好呀!”
重明宗自開派祖師張元道立派傳道,已有二百零六個春秋,終于于乾豐四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廿二這一日,再出了一位筑基真修。
重明宗七代掌門康大寶,“中興之祖”,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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