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方士,他嵌在「靈境」之中的“摩訶寺”墻壁里。
在現實世界中,眾人都在齊心協力的“推塔”,塔身在劇烈搖晃,「靈境」里面的“摩訶寺”,也跟著巨烈的震動,
這一震動,竟將附近的「靈境」,與附近的現實世界,短暫的連通了起來。
只是這種連通,因為「靈境」的特殊性,眾人只能聞聽到靈境中的聲音,卻瞧不見里面的樣子。
云子良、李長遜、陸行舟他們,既然能聽得見靈境里白鹿先生的“春風得意”,那白鹿先生,自然也聽得見周玄的叫嚷。
“是周玄,他在鬼叫個什么?”
白鹿方士的“時間點”有些落后,眾人都已經處于“魚和尚,罪惡昭然若揭”的時間線里了,而他還停留在“周玄與魚和尚共謀人丹大事”的節點之中。
他現在對周玄的印象,極差。
“我鬼叫什么?我叫你起床啊,夢該醒了,煉丹廠等你上工呢。”
周玄沒好氣的說道:“丫根本就沒死,天天腦補些什么玩意兒?還與天同壽?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配不配。”
要叫醒一個沉睡的人,就得下猛藥,周玄朝著白鹿方士一頓冷嘲熱諷,劈頭蓋臉的。
“哈哈哈,周玄,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妒忌我嗎?”
“你是很厲害,和那魚和尚狼狽為奸,往后還能獲得更加恢宏的成功,可那又怎么樣?
你依然有自己的壽數,壽數熬完了就要死,你活得再怎么轟轟烈烈,說破大天,也不過是宇宙星空之中的一粒塵灰而已,
我就不一樣了,我成了,我成了無上大道。”
“……”周玄一頭黑線,
他知道這老頭瘋,但瘋到這種程度,確實是他想不到的。
李長遜則問一旁的云子良:“師祖爺爺,那家伙嘰哩呱啦的,說些啥在?”
他一問出聲,云子良當即把鞋板脫了抽他,邊抽還邊暴躁:“都給您說了,瘋子的心思你別猜,不聽話是怎么著?”
此時的摩訶寺,就是一座圍城,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而里面的人,也不知道外面情況如何,
好在,陸行舟,是除了周玄之外,唯一將里外的形勢都看清楚了的人。
他化作了一股大江之水,滲入到了「靈境」之中,對著墻壁說道:“白鹿方士,陸行舟這廂有禮了,大先生說得沒錯,你呀,壓根就沒有死去。”
“你也幫著周玄來編瞎話?你讓周玄趕緊打消害我的心吧,我已經是參同契大成,玄天無量,不死不……唉喲……”
白鹿方士的狂話都沒有講完,就被陸行舟強行打斷了。
陸行舟的手,再次化成江水,透入了墻壁之內,揪住了白鹿方士,將他一把薅了出來。
“陸某得罪。”
陸行舟賠了聲禮后,便將白鹿方士跟拖死狗似的,拽了出去。
對于在靈境與現實世界穿梭這檔子事,陸行舟可是個專家。
不出幾個瞬息的功夫,他便挾著白鹿方士,降臨到了現實世界。
云子良、李長遜、畫家,以及趕來助拳,暫時還沒有離開黃原府的袁不語、周伶衣、白柳先生等人,都齊刷刷的瞧向了白柳先生。
“你們都能看得見我?”
白鹿方士被這些灼灼如炬的目光盯著,心里有了不詳的預感。
“呼呼呼”
一陣氣喘如牛的呼吸聲,又吸引了白鹿方士的注意,他順著聲音回過了頭,
這不轉頭還好,一轉頭,他當即心里一涼——他瞧見了一只碩大的魚。
這頭魚,不是別人,正是魚和尚。
作為曾經交過手的老冤家,白鹿方士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條大魚,就是魚和尚的本命法相。
“魚和尚那妖僧,怎么成這樣了?”
白鹿方士腦門上涔涔的流著汗。
陸行舟則說道:“白鹿先生,靈境之中,大先生假意與魚和尚合作,實際上是使了彩戲師的手段,要騙那妖僧來現實世界,然后好撲殺他,
如今,魚和尚,已然伏法,你的白鹿山,也要物歸原主了。”
“啊?大先生竟是如此德高之士?”
“那是自然,若是不信,你瞧瞧那一地的金色淚珠,它們,可都是妖僧流下苦痛之淚。”
陸行舟指向了淚珠,
淚珠如凝膠狀,落地而不散,
白鹿方士撿起了一枚,聞了聞后,當即心里了然,
珠淚中有佛氣盎然的味道,世間也只有二十一禪,能流下這般奇詭的淚水。
白鹿方士這才知道錯怪了周玄,小心翼翼的去賠禮道歉:“大先生,是我老白鹿唐突了。”
周玄扭頭瞧了白鹿一眼,忽然雙手高舉:“無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巔!!”
這段話很短,短到周玄哪怕故意拖長了語調,也不過幾秒鐘便念完了。
但這段話又很長,長到白鹿先生只覺時光已過千年,他在聽的過程中,腳趾都蜷縮得緊緊的,恨不得在地上摳一個洞鉆進去。
社死!
很是社死,這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已經死去。
圍觀的眾人,都很是愉快的笑了起來。
而李長遜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兒,朝著白鹿方士大喊:“成了!成了!鹿爺你成了。”
“我不成了……”
白鹿方士羞紅了臉,他”參同契大成”之后的狂言浪語,都變作了一柄又一柄鋒利的回旋鏢,精準的扎在了他的身上,啪啪打臉啊。
大家笑過鬧過,也沒有緊著白鹿方士嘲諷下去——畢竟不過是個“煉丹老登”的白日夢而已,
推塔還在繼續,周玄負手而立,遙遙凝望著,充當監工。
要說,白鹿方士現在對周玄的態度完全變了,
這位大先生,在他眼里,那是又有計謀,又有手段,他湊到面前,低語道:“大先生,我事前答應過你,你幫我奪回了白鹿山,我教你練丹之法,這事兒我肯定履行承諾。”
“老白,那魚和尚,復活家人,靠的是人丹,人丹也有這么玄奇嗎?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白鹿方士笑著說道:“不是人丹玄奇,而是這位二十一禪,很是玄奇。”
“怎么講?”
周玄問道。
白鹿方士說道:“不知大先生,有沒有聽說過——古佛也曾煉過丹?”
“聽說了。”
周玄應道。
他聽無崖禪講過,說古佛曾經見了道祖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道法心生仰慕,然后便煉起了丹藥,穿起了道袍,還念誦過道經。
“不光如此。”
白鹿方士說道:“道祖還贈送給了古佛青紅兩尾大魚——古佛是佛宗,怎會煉制丹藥,他的丹藥是那兩條大魚煉的。”
“那條青色的大魚,叫「云雨」,紅色的大魚叫「化龍」,紅龍為兇魚,以人為食,云雨為善魚,以天精地露為食。”
白鹿方士如數家珍一般,說道:“這兩條魚,便是天下丹祖,紅魚煉的是人丹,青魚煉的是氣丹,
后來,古佛有所領悟,將雙魚融合,凝成了一道禪機大魚,就叫「六欲禪機」。”
“等于說,魚和尚就是這么來的?他還是天下丹祖呢?”
周玄又說道:“不過這就奇怪了,既然他是天下丹祖,那煉出來的丹,應該極厲害才是啊,怎么混了一千多年,只配給李山祖煉丹!”
“阿嚏。”
正在遠處推塔的李長遜回過了頭,打了個噴嚏,“怎么感覺有人在罵我?”
那白鹿方士灑然笑道:“大先生,這煉丹,不光是功夫夠、見識深就行,每日要盯著爐火溫度,要時刻留意丹藥的變化,很耗精神的,一爐丹便是一個小娃娃,需要悉心照顧,
那魚和尚,五體不勤,他再高的煉丹本領,也沒辦法長期煉出好丹來。”
周玄聽到此處,凝望著魚和尚,喃喃說道:“青紅魚……”
既然青紅魚是丹祖,若是得到了,往后周玄想要做煉丹的生意,怕是能做得很大。
不過,這兩條魚是歸「六欲禪」的,和他關系不大。
“魚和尚,糟蹋了好東西啊。”
周玄說完,起了身,又去關注推塔的進程,而此時,他卻沒有發現……
……魚和尚原本癱著動彈不得的身子,竟然詭異的變換了方向,魚頭的額頂,直對著他的后背……
“轟隆隆、轟隆隆。”
“都閃開!塔要倒嘍。”
李長遜呼喚了一聲后,那被眾多高香火之人,折騰得風雨飄搖的摩訶塔,終于倒了下來。
巨大的塔身,砸得山中起了一陣濃密的煙塵,嗆人口鼻。
等到塵埃落定之后,眾人便見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洞。
坑洞之內,是一個巨大的、已經熄滅的火爐,爐內,白骨累累,數不清人數幾何,
反正,周玄一眼望過去,便瞧見了一片又一片的白灰之色,晃得眼仁疼。
白鹿方士才瞧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顫,說道:“大先生,這些尸骨,都是妖僧煉完丹之后的殘骸,而且,這爐膛,瞧‘燼殼’的厚度,應該只有一百年的時間沒有清理過。”
“僅僅百年時間,便煉死了這么多的人……妖僧被碎尸萬段也不為過。”陸行舟氣惱得差點咬崩了牙。
“還有動靜。”
周玄的耳朵極靈,有一陣“窸窸窣窣”之聲,仿佛是某個細小的尖銳利爪,不小心劃過青磚時候的細微響動,也被他捕捉到了。
他瞧了瞧白鹿山的山中爐膛,確認聲音不是從里面發出來的,他當即轉過頭,目光鎖定在了“摩訶塔”的塔底。
這座巨塔在倒塌之后,塔底有一個圓穹似的建筑,仔細觀察,他便覺得它很像一個寄生在塔底的肉瘤子。
“陸先生,那里。”
周玄朝著塔瘤指了指,陸行舟心領神會,卷起了一層浪,朝著塔瘤翻涌了過去。
“轟!”
帶著十二分氣力的浪,將那巨大的塔瘤撞出了一個坑洞,洞內,流淌出了各種人類的斷肢、新鮮的殘骸,
一股子腥臭之氣,也撲鼻打來。
“吱呀!”
“吼、吼”
一團又一團毛茸茸的畜生,塔瘤里騷動著,老鼠、熊羆的叫聲也傳了出來。
“這塔瘤里,全是與妖僧合作的精怪,每日在摩訶寺中修行。”
“多謝大先生明察秋毫。”
陸行舟當即便發出了堂口密信,召喚來了一盞接一盞的游神燈籠,今日,他殺不了魚和尚,但是,先把這些山精野鬼,清理個干凈,還是沒有問題的。
一時間,殺伐之聲,不絕于耳,
此時周伶衣走到周玄面前,說道:“弟弟,我看你對煉丹的事情很上心啊。”
“丹藥是一門大生意,當然上心了。”
“但你也得小心些,我也是因為你,才知道這丹藥,是天上的生意。”
“放心,我有分寸的。”
周玄應了下來,
袁不語則說道:“好徒弟,你要是煉丹,我信你一定煉得出好丹,等你開煉了,要是煉出來得意的藥,給師父也弄兩顆,嘗嘗咸淡。”
“師父,我就不等煉了丹再孝敬你了,我現在就有孝敬你的好東西。”
“什么?”
“你往山下走,一直走,能瞧見一家客棧,這家客棧的羊肉包子,那叫一地道,皮薄餡大。”
“……”袁不語。
“扯淡,你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人肉包子。”袁不語“呸”了一聲后,和周伶衣、白柳先生,身形變淡,直至消失。
送走了姐姐、師父,周玄也喊了上云子良他們:“老云、咱們也回明江府了。”
“陸先生,告辭了。”
周玄招呼完了眾人,朝著陸行舟道別:“千萬別忘了,讓老百姓,生吃了魚和尚。”
“放心,大先生,我忘了我自己是誰,也斷然不會忘掉這樁大事。”
“不過,大先生何必回得這么著急呢?去我們水寨里,喝兩杯水酒再走。”
“改天吧,我還要帶著這位青云志先生,去明江府,救一位故人。”
周玄將白鹿方士拉了過來。
“我叫白鹿,不叫青云志……”白鹿方士弱弱的說道。
一行人說走就走,白鹿方士再次化作了“參同契”的書冊,進入了周玄的秘境之中。
接著,周玄啟動“神魂日游”,不過,他上一秒還在日游,下一秒,卻回到了原地。
“怎么了?大先生?”
畫家、云子良都瞧出了不對勁,紛紛關切的問周玄。
周玄回望了一眼魚和尚,說道:“他好像不讓我走。”
“誰?”畫家問。
“魚和尚。”
周玄形容起了自己剛才的感覺——他方才日游時,那大魚的身上,就像拋出了數十道錨鉤,將他的神魂給牽引住,無法日游離開。
不過,這些錨鉤,又不像有敵意的樣子,在周玄落地后,便自動解開,不傷他分毫。
“這妖僧還能勾住你?”
云子良也很是詫異,這時,無崖僧下了黑驢子,走了過來,有些意外的問道:“大先生,你現在身體有沒有其余的感覺?”
“感覺?”
周玄閉目凝神,仔細一檢查,還真有。
“禪師,我感覺我的身體里,有一只無形的手,他在我的體內結字。”
聽完了周玄的形容,無崖禪當即放心道:“那便不用擔心了,在你體內結字的,是「無上密」。”
無上密,便是古佛在二十一禪的體內,留下的“佛宗密法”。
“無上密,為什么在我的身體里結字?”
周玄問道。
無崖禪想了想,說道:“或許啊,他也是為了感謝你擒獲「六欲禪」,要在密法轉生的時候,請你觀禮。”
在二十一禪死去后,“無上密”便會發動,帶著古佛的“分身意志”,去找合適的傻子寄生。
整個過程,稱為“密法轉生”。
“轉生之時,天地有異變,也是樁佛門大禮,大先生就留下來觀觀禮吧。”
周玄還能說什么?只能觀禮唄,總不能去買火車票回家?很不體面。
“妖僧,我無聊也是無聊,既然無上密不讓我走,不如我就親眼瞧瞧,那些黃原府里憤怒的百姓,是如何把你剮成魚泥的。”
周玄笑意盎然的對魚和尚說道。
而就在此時,那大魚的魚尾,閃過了兩條流光,一條為青,一條為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