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道上的名聲,大體有兩種,
一種便是苦心孤詣,錘練自己的藝業,寒窗苦練二十載,等候那一日的功成名就。
這種名聲,成名不易,但聚攏了名聲后,卻足夠持久。
另一種名聲,是“欺世盜名”的名,做了些假而大、虛而空的冤孽事情,靠偷、靠騙、靠搶,賺來的偌大名聲。
所謂“紙包不住火”,假以時日,這種名聲之中的貓膩兒,必然被人看透,然后便是樹倒猢猻散,
這種名聲,來得快,去得也快,
鹿雪法師這個人,欲望發達,五體卻不勤,
若是讓他刻苦鉆研天下佛法,以求在各大名寺、名僧的交流法會上論佛辯經,爭取一個大佛名來,那他是萬萬不肯的。
“若是一味的青燈殘卷,禮佛、悟佛,還等不到成就一番大佛名呢,人就要無聊死了。”
鹿雪法師是如何做的?他在出家之前,是個獵戶,常年走山,怎會不認得一些山精狐鬼?
他與山中的一條狼精、狽怪,達成了一筆交易。
那些狼精、狽怪,常常帶些嘍啰下山,在鎮上、縣里,做下些詭異的名堂,諸如偷偷潛入某些家庭之中,殘忍的吃掉家中的小孩、老人。
他們前腳做詭,那鹿雪法師后腳就來平妖,假模假式的做些法事,那些狼精狽怪們,便數個月不來犯村莊、城肆,
久而久之,百姓真以為他會降妖。
鹿雪法師,便在百姓之中,得了個好名聲,稱呼他為“伏妖大法師”,
只是百姓可憐,豈知這神也是鹿雪,詭也是鹿雪。
鹿雪法師的名聲一起,那可了不得了,七山五嶺的居民們便都知道摩訶寺中,出現了一位頂有名的法師,紛紛慕名來捐香火錢。
同時,有一些虔誠的信徒,橫跨數座大山,要在摩訶寺里出家。
然后嘛,
那些香火錢,自然成了鹿雪法師花天酒地、極樂人生的費用,
至于那些慕名而來的外地出家僧,則被鹿雪法師騙至了山中,孝敬給了狼精、狽怪當血食了。
要說佛名如香火,也用一炷,二炷、三炷來形容多寡,
那“與精怪謀皮”的生意,便賺來了鹿雪法師的第一炷佛名。
周玄、無崖禪二人,在大魚的體內,只是瞧見了鹿雪法師過往的冰山一角,便有些驚嘆,
“這天底下的人,都是打娘胎里生出來,出生時不過是六、七斤血肉,誰都差不太多,為何有些人,年歲大了,竟會壞到如此地步?”
無崖禪當即口誦佛號,直呼“善哉善哉”。
周玄卻冷冷笑著,說道:“有些人,只是長成了人的模樣而已,實際他們就是披著人皮的鬼啊,能力弱一些的時候,這鬼沒長大,顯不出格外的兇殘,
若是等他能力大了,這鬼就長大了,那才是吃人噬骨,無崖禪師,你且看著吧,鹿雪法師心里的鬼,醒過來了。”
“你是說他往后,還能更惡?”
“那是自然。”
周玄自顧自的往大魚的深處走去,去瞧瞧鹿雪法師后頭的往事,無崖禪也跟了上去。
鹿雪法師與山精謀事,賺了名聲,但很快,他又心生不滿了,
一日,他與狼精在山野洞窟飲酒之時,躺在床上,憤憤不平的說道:“狼兄,我如何才能將日子過好啊。”
“法師,你如今的日子,還不夠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身邊的女人,那是一個接著一個,唯一的壞處,便是你要經常坐在寺廟,裝出清修的樣子騙騙世人,稍顯無趣些。”
“吃分三六九等,穿有品級高低。”
鹿雪法師一骨碌坐了起來,說道:“先說這吃,城里的趙員外,生意做到了三府之廣,又是個大吃家,就說他吃魚,只吃鱸魚腹下的一寸鮮肉,
一餐要用掉數十條魚,才能炒作一盤,那才叫吃上了好的。”
“再說穿衣,我去京城府參加大佛會時,那報國寺、天馬寺的住持,各穿一縷錦斕的袈裟,縫線都是拿金子做的,
袈裟上,光是其中拇指大小的布面,就能繡出一個維妙維肖的佛頭來,這繡工的費用,怕是比那金線還高。”
“吃、穿若是到了那般品級,方才叫把日子過好了,我此生無望矣。”
鹿雪法師又躺在了那木板床上,哀聲嘆氣。
“說到底,還是需要錢,要錢就要賺大名聲,這大名聲可怎么賺呢?”
他在思考到這兒,那狼精便湊了上來,說道:“法師,我倒有一計。”
“說來聽聽?”
鹿雪法師來了興趣,連忙說道。
那狼精指了指南面,說道:“往南邊數五座山頭,有一個灰鼠大仙,他懂疫障之法,身上長滿了虱蟲。”
“這些虱蟲,有何用途?”法師問道。
“就這些虱蟲,撒到城鎮之中,城中便能生出恐怖的疫病來,等到疫病蔓延,百姓將死之時,你再找那灰鼠大仙,討一些解藥,將這疫病救了下來……
……嘖嘖,那你可就揚名立萬了。”
說到這里,狼精搖晃著身體,裝模作樣的說道:“到時候,您可就是——救苦救難無上善德大士了。”
有了狼精這一番言論,鹿雪法師仿佛瞧見了那一條條鮮活的鰣魚、鱸魚,朝著自己跳躍了過來。
他瞧見了天上,飄著那一領又一領的錦斕袈裟,像漫天的彩蝶一般飛舞。
他問狼精:“狼兄,狼兄,我是哪里對你不住……有這么好的事兒,你為何不早與我講?”
“不是不講,而是那灰鼠大仙,有個條件。”
“有什么條件?盡管開口。”法師說道。
“那灰鼠大仙嘛,也是個愛佛法的,他想著,進你的摩訶寺中修煉,每日,也食食那佛氣,企求修個名堂出來。”
“這事倒好辦。”
鹿雪法師說:“摩訶寺中,有一座地窖,留給那灰鼠大仙修行,地方寬敞又清凈。”
“若是每日,還能有兩、三個精壯的和尚,供灰鼠大仙享用,那就再好不過了。”
狼精口中的“再好不過”,其實就等于“必須答應”。
鹿雪法師沉吟道:“這樁事,恐怕不行……若是將和尚們賺到山外來吃,那倒還好,但在廟中食用,若是被人撞見,我怕是佛名不保。”
“放心,那灰鼠大仙,與我有交情,他是個謹慎的人,做事有板有眼,斷然不會被人找到痛腳。”
狼精三番五次的勸誡后,終于打消了鹿雪法師的疑慮,他首肯了“灰鼠大仙進寺”事宜。
自從那天起,廟里的和尚,就越來越少,而山下的疫病卻越來越多,
每每有寺里的僧人,問起了那些消失的僧人去往了何處,鹿雪法師便用了“山下起了大疫,那些弟子,都心中畏懼,躲災去了”的理由,給搪塞了過去。
若還有弟子,問得太急,逼得太緊,鹿雪法師自然是在當夜,就賺他入了地窖,當了灰鼠大仙的腹中食。
如此日子,連過月余,大疫越來越嚴重,波及了十來個縣城,每天都有數百人死去,
最先坐不住的,便是狼精,他騎在狽怪的身上,披了一領袈裟,扮作了行腳僧人,去了摩訶寺,找鹿雪法師密談。
“法師,這山下大疫越來越嚴重,你還不討要解藥,去救苦救世嗎?”
“我要依靠大疫,賺取佛名,自然是這場大疫,越嚴重越好。”
“每天死的人太多了,有傷天時啊。”狼精都看不下眼了。
鹿雪法師卻笑著說道:“若死去的人不多,等我救苦之時,世人怎知我身懷神通,如古佛臨凡?
若每日沒有那數百人,在家人、朋友面前離去,那活下來的人,又怎會記掛我的恩德?”
狼精聽完此話,如墜冰窖,從頭涼到腳——鹿雪法師的心腸,讓它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精怪,都覺得害怕。
他嘆了口氣,又問道,
“法師,你老家的村子,也在遭遇疫病——你俗世中的妻兒、父母,也飽受大疫之苦,難道,你也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就此死去?”
狼精想靠著鹿雪法師的家人,止息這一場荒唐的大疫,豈料,鹿雪法師微微笑著,說道,
“我是個出家人嘛,已經斬斷了紅塵,六根清凈,哪兒來的家人?”
狼精聽完,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說道:“法師,就此拜別。”
從此,狼精再也沒有見過鹿雪法師——它不敢再見了,不然怕哪天,它也會成為法師的“家人”……
這場由鹿雪法師掀起來的大疫,足足持續了五十天,上萬人死去,
當鹿雪法師,拿著灰鼠大仙給的解藥,登臨塵世之時,他在數日之內,便賺取了滔天的佛名。
“小僧這些天,在寺中每日翻閱古卷,只求得到救世之法,于前幾日中,忽得古佛入夢,得到了救世良方。”
“為了加緊配藥,我俗世中的父母妻兒慘死疫中,我也未曾去過問一聲,也是可憐啊。”
鹿雪法師在數萬百姓的相扶相持下,對著父母妻兒的尸體哭泣,賺取著這場大疫里,最后的名聲。
“大師救苦救難,舍小家為大家,實乃菩薩臨凡。”
“您就是古佛在世,肉身菩薩。”
“十九縣的百姓,愧對大師,往后由我趙家出資,要為大師,修一座黃原府中最高最大的佛塔。”
“我也出錢,我也要捐。”
在老百姓的一聲聲疾呼之下,鹿雪法師俯望著家人的尸體,
他既得償了心愿,賺取了天大的名聲,還不用背負殺人的罪名,自然是在歡天喜地之下,發出了一陣“嗚嗚咽咽”的笑聲,
這便是鹿雪法師的第二炷佛名。
他一躍成為黃原府中的一代名僧。
“好狠的心腸,好狠的和尚。”
無崖禪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這魚和尚的心里,住著的不是一只鬼,是一頭魔。”
周玄說道:“只可憐那滿城的百姓,日夜拿著自己微薄的收入,用心的供養著這只魔。”
無崖禪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得見鹿雪法師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當年古佛犯下的那些枉顧人倫的殺孽了。”
“嗯……”
周玄仿佛聽見了一樁的大新聞。
好像古佛在井國民間的口碑,一直都很良好,但現在聽聞了無崖禪的話,好像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古佛到底做過什么,也配拿來與鹿雪法師相提并論?
“古佛若是良善純凈,又怎需化為二十一禪呢?”
無崖禪并不愿多談古佛,相反,他很想與周玄聊聊救災的事情。
他問周玄:“大先生,同樣是災難,你于祆火之災中,忙碌奔走,為明江府的百姓籌糧、籌錢,維護治安,生怕有一個無辜的人會死去,
可當你救下了整個府城,你似乎又不太在意那些名聲,老百姓要給你下跪,你也不讓——
你為什么會這么做?”
周玄覺得無崖禪的話,問得很古怪,偏頭說道:“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你真的什么都不圖嗎?”
“圖啊。”
“圖什么?”
“圖家家戶戶,人人安康。”
周玄說到此處,無崖禪終究是沒有忍住,給周玄深深行禮:“我這一刻,極深的體會到了——為什么古佛的殘余意志,會挑選你,來接引我了,
若論佛名,古佛抵不過大先生。”
周玄趕忙將無崖禪扶起,說道:“你這就肉麻了,實際上,我就是一個正常的人。”
“什么叫正常的人?”
“有人的滋味,人活著,就得有人味。”
“我聽過一句特矯情的話——自己淋過雨,所以總想為別人撐把傘。”
“你臨過雨嗎?”
“臨過,那場雨,很大……很大……那還是一個并不遙遠的冬天……街上到處都是鐵門板……”
周玄說到此處,便不往下講了,又往大魚的更深處走去。
“臨過雨就總想著為人撐傘……大先生真是妙啊。”
無崖禪一直就覺得周玄是個妙人,但今日,他才意識到,這位明江府的大先生,還能更妙,
此妙,既“顯”且“密”,又獨具慧心、熱忱,是佛門的“無上妙”。
再往大魚的深處走,周玄、無崖禪,見到了鹿雪法師第三炷佛名。
這炷佛名,倒沒有太多的坎坷,
在鹿雪法師通過“救苦救災”,攬下了偌大的名聲后,數不清的人間愿力,竟然敲開了他的軀殼,讓他領悟了自己的身份,便是無比尊貴的“二十一禪”。
那一日,
摩訶寺,佛鐘長鳴,
那一日,
云鹿山十九條延綿開來的山脈上,數不清的精怪,拜月朝佛,
而鹿雪法師,卻面臨著兩個選擇,
他瞧見了一尊金色的佛,也瞧見了一團赤色的血。
他們在等候著鹿雪法師的選擇。
“六欲禪,歸我門下,從此,回頭是岸。”金佛朝鹿法師招手。
“六欲,你本是條大魚兒,就該遨游人世,享遍世間繁華,歸我門下,我教予你煉丹之法,讓你縱橫天下,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神祇。”
那團血,聲音極有煽動性,話語中的內容,也極得鹿雪法師的心意,
法師想都沒想,便朝著那團血走去,
金佛失聲喊道:“六欲禪,不要一錯再錯了……回頭是岸。”
“我本就沒錯,何必回頭。”
鹿雪法師抖了抖袍袖,說道:“我若是有錯,百姓怎會稱我為——救苦救難人間大士呢?”
“唉,冥頑不靈。”
金佛苦苦的嘆著氣,而鹿雪法師,則意無反顧的奔赴了那團血。
這一團血附身在了鹿雪法師的身上,
當這團血,在附身成功之后,它很是張狂,
他借著鹿雪法師的身體,朝著金佛囂張的笑著,得意洋洋的喊道:“名場利場,皆是戲場,做下了潑天富貴!什么是富貴,我往后煉制的人丹,那便是潑天富貴,
至于你?老和尚,送你一言——冷藥熱藥,都是良藥,卻醫不盡遍地炎涼,你那些所謂的無上密法、救世經綸,怎敵得過人心如鬼!”
那團血與鹿雪法師徹底融合之后,鹿雪法師,就成為了魚菩薩,極其擅長煉人丹的妖僧。
他第一爐丹,煉了二十年,這一爐丹藥,復活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死后被虔誠的百姓,以肉身當內胎,黃金作封,做成了“肉身佛”,供奉在廟里。
當他的家人,從金封中掙脫出來的時候,魚和尚那“生死人,肉白骨,超脫輪回法則”的神通,就不逕而走。
這便是他的第三炷佛名,
一個妖僧,登足一躍,成為了井國九府都赫赫揚名的人間大佛。
往后的事清,對于他而言,便順風順水了,
他先是侵占了白鹿山,然后給天穹的白鶴當狗,日日夜夜的熬煉金丹,
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信眾,慕名而來摩訶寺,然后又悄無生息的送入白鹿山窟之內,成了一顆顆嶄新的丹藥。
同時,他又欺騙苦鬼,說他在苦淚之海中,見到了黃原府的天神——大河之神。
靠著“找尋天神”,他也成了苦鬼的座上賓,他的勢力脈絡,滲透到了這座府城的每一個角落。
摩訶寺,自然也成了黃原府的府寺——這種威名極大,大到陸行舟,有心殺了魚和尚,也要投鼠忌器。
三炷佛名的人間大佛,直到今日遇到了周玄,才轟然墜地。
“魚和尚這一生,真是惡貫滿盈,幸好剛才沒有殺得了他,不然太便宜他了。”
周玄感慨完了之后,又問無崖禪:“禪師,那魚和尚在佛降開竅之日,見到一尊金佛,和一團血,
這尊金佛是誰?那團血又是誰?”
無崖禪嘆著氣,說道:“金佛,便是古佛的一縷分化出來的正常意志,
那團血,也是古佛,不過它是古佛一縷被污染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