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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請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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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伶衣又叮囑呂明坤:“五師兄,把我弟弟身上的傷痕縫起來就好,別往水房送,不想他再受折騰了。”

  水房清理尸體,會有數遍清洗,從內到外,為的是將尸體處理干凈,防腐的難度小。

  但周伶衣這次并不想按照正常的習俗,七日后發棺。

  她想為周玄安排一場儺戲,并且不唱多余的墊戲,兩天后便游儺上山。

  時間短,便不用在尸體內添入過多的香料,略過了許多折騰的流程。

  “明白。”呂明坤應了下來。

  凈儀的水房師傅們,都是周玄的評書迷,哪怕拋去少班主的這層身份,他們也愿意用平生最大的認真,來拾掇周玄的尸體。

  清理去傷口內的細灰、碎土,由呂明坤用極細膩的針腳將周玄扭曲、交錯的傷口縫合。

  再由師傅們于周玄擦洗干凈的身體上,涂上薄薄一層蠟,這種最簡單最不傷害尸身的防腐手段,將周玄全身打出一層若隱若現的光澤。

  凈儀房師傅們和呂明坤像對待藝術品一般,對待著少班主。

  周伶衣則在靜語廳外,搭起了一座香堂,由徐驪、余正淵捧出了九張儺面,平放在香堂的香案上。

  在周家班有個規矩,

  要給某個人唱儺戲,花錢只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需要請出九大儺面,由儺面來判定,儺戲能不能唱。

  儺面若是同意,那便唱,

  要是儺面不同意,那便不能唱,多少年來,都是這種規矩,從沒人打破過。

  徐驪和余正淵請出的儺面,便是靜語堂二十七張儺面里,輩分最高、資格最老的九張祖宗儺面。

  擺在最中間的那張,便是漆黑如炭的儺面,是周家班里輩分最大的祖宗。

  周伶衣點了香,雙手握住,向儺面傾訴:“周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弟去世,我想為他請儺戲,弟弟在時,班子里的人都喜歡他,

  愿意與他交往,每日都心心念念著去聽他的評書,周家班多少年都沒這么熱鬧過,

  更何況我弟死不是為了他自己,是與異鬼人鰲大戰而死,這只異鬼,害了我們周家多年,父親也是被他的眉間血污染,

  于外于內,我弟弟走這人生最后一程,都應演一場儺戲。”

  周伶衣知道祖宗儺面與周玄不對付,

  只因“周玄”原本不是周家人,算是個外人,因此她曾經再三懇求,祖宗儺面也不同意入儺,周玄不得已才拜入了“說書人”門下。

  現在要九個儺面來判斷周玄能不能請儺戲,又能是好結果嗎?

  周伶衣、余正淵、徐驪他們都默默的、緊張的看著九儺面的變化。

  它們要是依舊安安靜靜的躺在香桌上,那便表示同意,要是他們九儺面,有五張及五張以上的面具自己翻轉過來,那便不能唱。

  而且,周伶衣也并不能像上次那般,用紅線將儺面拉扯住——游儺的時候,九大儺面會被懸于棺木正面,現在用強拉扯,總不能游儺時候一直拉扯住吧?

  到時候他們全部翻轉,周家班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儺戲不但進行不下去,還會弄出許多幺蛾子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香堂里剛拜的香,也一寸寸的燒完,直燒到最后的香根,九張儺面,也未曾有任何的反應。

  “祖宗們沒反對,他們還是心疼玄子的。”徐驪抱緊了周伶衣。

  周伶衣也再次拜香:“謝謝祖宗們。”

  她與徐驪、余正淵又將儺面,一面面的捧到靜語堂的供奉位置,

  而周玄凈儀也已結束,身體煥然一新不說,穿上了嶄新的評書白大褂,由五師兄背去了祖樹下新搭的靈堂里,入棺。

  棺材的最下層,放著一條條棉絮、紙錢,還有班子里一些評戲迷,將《白眉大俠》的書梁子,一頁頁的墊放著——他們在聽了周玄的評書后,回家手癢難耐,自己把自己聽到的段落整理成書梁子。

  現在他們便將自己書寫下的紙頁,當成了送給周玄的心意與禮物。

  周玄被搬去入棺,其余人也都跟著去了,剛才還熱鬧的靜語堂,此時空無一人,因為門關了,也未點燈,堂內黑漆漆的。

  便是這空蕩蕩的房間里,傳出了詭異聲音,聲音來自那些祖宗儺面。

  “老祖,這么對周玄不好吧?”

  “怎么不好?他并非我周家兒郎,卻鳩占鵲巢,冒充周家人!這種人,便該受罰!上山還想動儺戲的念頭?他何德何能!?”

  黑漆如炭的儺面,對周玄,語言里盡是輕蔑之意。

  “就該給他些難看的,那周伶衣也是,一介女娃娃,讓她當了班主便罷,她竟然還胳膊肘往外拐!”

  “這次得給他倆一些教訓,免得以為我們這些當祖宗的沒脾氣!”

  “后天他們想游儺上山?想得美!”

  黑炭儺面定下了基調后,其余儺面再無話講,

  靜語堂,又安靜了下來。

  周玄的棺材置于靈堂,開始接受外來賓客們的正式吊唁,

  周伶衣則與徐驪去了周玄的房間,要將他的遺物一并收斂后,與紙錢一同焚燒。

  剛進屋,周伶衣便瞧見了一只掉于地上的鋼筆,以及一個記事本。

  本子的封面上,寫下了“姐姐、師父、再見”,見字的最后一筆還沒寫完。

  周伶衣端著記事本看了許久,才嘆了口氣,將本子裝入收斂袋中,對徐驪說:“弟弟性子謹慎,他若是感知到了人鰲,不會不提前通知我和袁老,

  現在看……應該是人鰲用了某種邪法,將我弟弟召喚了過去,我弟弟有所感知,便寫下了這份簡短遺書。”

  “玄子啊。”徐驪不免悲意又涌上心頭。

  周玄沒太多的遺物,除了些換洗的衣物,便是些書籍、本子、水杯,以及十來個相框,框內的照片,是周玄拜師那天拍的照片,

  有他與袁不語拍的那些搞怪照片,也有邀請了五位師兄、周伶衣一起拍的全家福。

  “當時真好啊。”

  周伶衣捧著全家福,照片里的周玄,微微笑著,像抹暖陽。

  她將照片收入小袋子里,這些照片,她會一輩子保存下來。

  遺物收拾得干凈了,

  周伶衣與徐驪出了周玄的臥室,而周玄的寫字桌上,日記本還在一頁頁的翻動著,字跡依舊暗合節奏,在慢慢的消退。

  而周伶衣與徐驪,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偏偏對顯眼的日記本視若無睹,或許——她們壓根就看不見這個日記本!

  靈堂里來吊唁的人不多,李霜衣捧著一束白菊花,進了靈堂。

  他先朝周玄鞠了三個躬,然后將菊花輕放在周玄的身上,雙手撐著棺弦,嘆著氣說:“小師弟,我從來沒將你當成我的仇人,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的脖子上,也戴著一根狗鏈子……極難取下來的狗鏈子……”

  “三師兄。”

  李霜衣聽到一陣如鈴般的聲音,身子竟顫了顫,然后他又平靜下來,沒有抬頭。

  “班主!”

  “三師兄,你隨我來。”周伶衣很想將所有的時間,都拿陪周玄的最后一程。

  可她除去是姐姐,還是班主,有些事情趕上了,不得不抽出時間去做。

  周伶衣在前頭走,李霜衣在后面跟著,兩人始終保持著距離,宛如兩年前,周伶衣將李霜衣帶回周家班時的模樣。

  兩人出了周家班,去了后山巷,柳叫天也跟了出來,但她停在后山巷的盡頭處等著。

  周伶衣和李霜衣則進后山,翻山頭,過荒地,最后抵達一片竹林。

  這地方,李霜衣沒來過,但他猜測,大抵這里僻靜幽深,是周伶衣動手的好地方。

  “這兩天老五一直跟著你在。”周伶衣于竹林的骨骸處停住。

  “嗯。”

  李霜衣點頭:“老五與我關系好,跟著我的時候,主動露了氣息,他猜到我做過什么,也知道你為什么讓他跟著我——老五希望我盡快逃走……”

  “勾走了弟弟的魂,只有你一個人參與,還是其余師兄也有參與?”

  “我一個人!”

  李霜衣在被老五跟梢的時候,便知道自己的事情敗露了,但他沒走,他不想走了!

  如今面對周伶衣,他也沒有抵賴。

  只是,他沒有講,在勾走了周玄魂的那天晚上,他回了趟戲班,并且喝了很多酒,然后遇到了余正淵和二師兄鄭九江。

  兩人與李霜衣關系親如兄弟,他們都知道——李霜衣很少喝酒,更不會喝那么多酒。

  所以,他倆一定猜得到,周玄的魂不是平白無故丟的,與他李霜衣有極大的關系。

  “你勾走周玄的魂,是人鰲幫你做了掩護吧?”

  “不是,是老馬。”

  “老馬是人鰲異鬼的腳。”

  李霜衣低著頭,關于這點,他還真不知道。

  “你什么時候入的戲子堂口?”

  周伶衣問。

  “退出周家班的時候,周玄毀了我的嗓子,我沒別的本事謀生,去教戲也沒人要我,我就在梨園劇場里賣煙為生,賺些錢順帶還能聽戲。

  有一天,李利生找到我,說他能治好我的嗓子,只要我加入戲子,

  我同意了,絲毫沒有懷疑他有什么惡毒心思,畢竟當時我一無所有,又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

  漸漸的,我才知道,我上了李利生他狗娘養的當了,他帶我入了堂口,不但沒治好我的嗓子,還給我帶上了一條狗鏈子!

  往后,我成了他手下的暗門,殺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感覺自己變了,我貪財,變得殘忍,我快不認識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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