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捕快癱坐在墻角，目光所及，只見萬千白虹縱橫天地，以沛白城為中心，交織成一張足夠覆蓋整個大司疆域的大網。
殺戮？
不，分明是割草！
城外荒野，邪祟的殘骸已經堆積成山，黑血匯流成河。
陸壓道人單方面的屠戮不知持續多久，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令人牙酸的嘶鳴才漸漸稀疏。
邪祟不再涌現，凡間短暫的陷入平靜中，只是血腥味隨著寒風飄散在街道巷弄間。
老捕快回過神來，聽到陸壓道人的呼吸若有若無。
他連忙看向茶樓窗口挺拔的身影，卻見陸壓道人已經倒地不起，朝陽照耀著殘存的生機。
“仙人！”
老捕快連滾帶爬的來到陸壓道人身旁，后者面如金紙，渾身道袍已經被血水浸濕，裸露在外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寸完好，密密麻麻全是深可見骨的裂痕。
“仙人……”
老捕快聲音發顫，伸手想去攙扶，卻又不敢觸碰，生怕一碰陸壓道人就會徹底斃命。
他小心翼翼的搬開壓在老人身上的木板。
指尖觸及冰冷的軀體，老捕快心底咯噔一下。然而就在絕望之際，他竟察覺到陸壓道人胸口傳來一絲微弱到極致的起伏。
還活著！！！
老捕快急聲道：“仙人！您撐住！我記得衙門里有孫捕頭當年留下的保命丹藥，我現在去取來！”
“沒…用。”
陸壓道人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勉強睜開一條眼縫，渾濁的瞳孔已經失去了焦距，“竹葉青呢…讓老夫…潤潤喉。”
他扯扯嘴角，卻只牽動臉上更多的裂口，“怎么？還是…不愿為我…酙酒？”
“我…馬上！馬上！”老捕快轉身去找酒壺。
發現方才的驚天動地后，酒壺竟然依舊完好的立在桌角。
他顫抖著倒滿一碗，遞到陸壓道人的唇邊。
琥珀色的酒液緩緩流入陸壓道人口中，結果下一刻，混合著渾濁的血水就從脖頸側面一道裂口處汩汩涌出。
陸壓道人身體內外，早已千瘡百孔，連吞咽都做不到了。
“痛快！！！”
陸壓道人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推開老捕快，掙扎著以手撐地，再次晃晃悠悠的站在窗口，重新面向煌煌天日。
他佝僂著脊背，死死盯著再次開始劇烈翻涌的云層。
更加恐怖的氣息正在蘇醒。
果然，鬼神不會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
畢竟一旦楊合出關，諸多鬼神不一定能占據上風，所以不可能讓陸壓道人與楊合匯合。
“仙人，您不能再……”
老捕快看著陸壓道人不斷淌血的道袍，肝膽俱裂。
此刻云層裂隙的深處，無數貪婪的眼瞳緩緩睜開，至少二十頭鬼神準備分食陸壓道人。
“你走吧，老夫恐怕無暇再顧及旁人安危了。”
陸壓道人頭也不回，輕輕一甩袍袖。
老捕快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整個人輕飄飄的倒飛出去，穿過破碎的屋頂，穩穩落在長街之上，毫發無傷。
他接受著迎面的晨光，望著那搖搖欲墜的茶樓。
洪流再次開始凝聚，比之前更加熾烈，更加決絕，凡人已經無法直視陸壓道人鋒芒。
老捕快雙眼刺痛流淚，卻不愿閉上，更不愿離去。
哪怕雙眼失明，也想送那位老人一程。
轟！！！
洪流直貫云霄，迎向那漫天鬼神！！！
老捕快雙目刺痛如針扎，視線愈發模糊，很快只剩晃動的光暈，勉強睜開眼睛，結果淚水卻混著鮮血不斷滴落地面。
他固執的仰著頭，直至朝陽升起，直至視線一片漆黑。
老捕快已經失去視力，好在看不見卻能聽見。
洪流持續不斷的宣泄，伴隨著鬼神痛苦的哀嚎，以及響徹天地的呢喃蠱惑，漸漸的，陸壓道人發出的動靜變得愈發輕微。
間隔也越來越長，陸壓道人體內的斬仙飛刀所剩不多，身魂氣息同樣在一點點榨干。
老捕快能察覺到鬼神從未停歇，耐心的消耗著陸壓道人。
時間失去了意義。
或許是三天，或許是五天。
老捕快靠著墻根，干裂的嘴唇滲出血絲，雙耳嗡嗡作響，干糧已經吃完，不過懷里依舊護著一壇竹葉青，拼命用血肉擋住碎石。
陸壓道人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愈發微弱。
老捕快意識恍惚間，不知何時，原本已經斷斷續續的斬仙飛刀，突然動靜…戛然而止。
沛白城陷入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
老捕快心臟猛地一沉，四肢并用的朝著茶樓爬去，同時不斷呼喚‘仙人’，試圖確認陸壓道人的位置。
茶樓已經搖搖欲墜，倒掛的牌匾使得建筑猶如一座墳墓。
仙人他…終于還是油盡燈枯了嗎？
老捕快張了張嘴，接著徒勞的摸索到階梯，懷抱竹葉青略顯狼狽的來到茶樓二層。
“難道…鬼神都已經覆滅？”
念頭剛升起，就被老捕快自己掐滅。
“不可能。”
老捕快聽到城內已經興起前所未有的慌亂喧鬧，哭喊尖叫混雜成一片，零星修士慌忙逃遁。
與此同時，一聲聲沉重的腳步正從四面八方傳來，
越來越近。
老捕快意識到是鬼神，鬼神已經徹底降臨凡間！！！
他渾身的力氣瞬間被絕望吞沒，陸壓道人已死，當初那些封神的仙佛恐怕也已經逃出凡間。
沒救了。
我們只是螻蟻，終究祈求不到半點活命的機會。
老捕快莫名的覺得可惜，陸壓道人就不應該護佑凡人的，何必為了螻蟻丟掉自己的性命。
“仙人死得太不體面，不，我要送他入土為安。”
或許用不了多久，凡人就會徹底絕跡，或許會有幸存者，但他們很快就會遺忘陸壓道人。
但我不想忘，我不能讓承受千刀萬剮折磨的老人曝尸荒野。
“仙人…當入土為安。”
老捕快喃喃自語著，跌跌撞撞的來到二樓角落，墻壁已經坍塌，不過桌椅尚存。
他四肢不聽使喚的劇烈顫抖著，向前一寸都得耗盡全部的力氣，奈何終究已是極限。
老捕快重重趴倒在地，懷中緊護的竹葉青也隨之滾落。
啪嚓。
酒壇碎裂。
清冽的酒香彌漫。
老捕快呼吸斷斷續續，并未感覺就在身前不足半米處，陸壓道人的身影硬生生矗立著。
陸壓道人渾身血肉模糊，森森白骨多處裸露在外，胸腔內的五臟六腑更是已經殘缺不全。
肉身比普通凡人還不如，魂魄也已經跌落到崩潰的地步。
陸壓道人眼底的神采徹底渙散，三把陽火熄滅，支撐著殘軀沒有倒下的，僅是一股不屈的執念。
當竹葉青的酒香鉆進鼻腔，完全渙散的瞳孔出現一絲聚焦。
陸壓道人緩慢抬起僅存幾縷血肉相連的手指，點向自己的眉心，斬仙飛刀蓄勢待發。
頭骨的裂縫只能支撐最后再次施展神通。
“鬼神有…十二頭，而我…我還有…三道……”
他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嗚咽。
“還有三道斬仙…飛刀，咳咳咳，若是…斬殺一頭…鬼神，說不定…可…震懾…幾日……”
說話間，熟悉的寒芒再次于眉心涌動。
老捕快似乎感知到陸壓道人最后的生機，奈何四肢無法動彈，只能發出無聲的抽泣。
他真想告訴陸壓道人，凡間已經注定覆滅，趁著還有一線生機離開吧，你不欠任何人。
就在三道斬仙飛刀欲與鬼神玉石俱焚之際。
“夠了。”
女子柔和的聲音響起，夾雜著些許急促。
顯然是匆匆趕來的沛白城。
陸壓道人施展斬仙飛刀的舉動停止，緊接著，潤物細無聲的藥力緩緩在體內流轉。
因為身魂受創太過嚴重，根基都已經損毀，藥力也無法重新點燃陸壓道人的陽火，不過覆滅的生機總算逐漸強盛起來。
陸壓道人的傷勢也在肉眼可見的痊愈，可惜治標不治本，身魂的消耗殆盡是不可逆的。
“陸壓道友，已經完全夠了。”
女聲再次響起，然后扶著陸壓道人坐在窗邊。
陸壓道人腦袋轉動，卻見來者有幾分熟悉，叫什么來著？云霄娘娘？沒錯，云霄！
緊接著，一道如同洪鐘的呢喃在天地間回蕩。
包括凡人在內，都能清晰的聽到，甚至沛白城不少年長的攤販都有些不可思議，怎么感覺有點像是…楊三家的小兒？
“我來了！！”
“我們，來了！！”
話音未落，道法吟誦，梵音唱響，撫平世間一切躁動。
凡間終于天亮了。
東方天際，一輪清輝熠熠的圓月驟然顯現，月華如練，驅散著陰霾，月影之中，可見瓊樓玉宇，仙鶴翔集，那是天庭！！
西方天際，一輪熾烈煌煌的大日同步凌空，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日暉之內仿佛有靈山勝境浮現，佛光普照，此乃靈山！！
日月同天，交相輝映。
凡人原本已經在等死，此刻見到如此景象，先是死寂，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仙佛沒有拋棄我們！沒有拋棄凡間！”
“仙人在上！！！”
十二頭鬼神略顯慌張，紛紛吞吐陰氣如臨大敵。
率先降臨的鬼神都在金仙境以上，還伴隨著大量邪祟，論規模一點也不弱于天庭靈山，但比較氣勢，卻仿佛是云泥之別。
如果不是徹底降臨凡間后，鬼神無法脫身返回無盡地獄，恐怕他們第一時間就已經遁走。
云層裂開縫隙，無生老母從中窺視著仙佛。
天庭以楊戩哪吒為首，諸多八部正神肅穆而立，月華映照在天門上，使得他們披上一層銀輝。
楊戩天眼綻開無盡玄光，威嚴的宣告響徹天地：“無盡地獄邪祟，禍亂人間，當誅！”
靈山以碧霄與孫悟空為首，羅漢、菩薩、佛陀圍繞兩者，梵音宛如實質般滌蕩乾坤。
碧霄目光掃過滿目瘡痍的大地，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邪魔外道，荼毒生靈，該殺！”
“誅！”
“殺！”
兩聲令下，如同天地律令！
下一刻，日月之中的無數仙佛動了！
他們自云端踏步而下，身形在半空快速顯化！
楊戩化作百丈巨人，三尖兩刃刀一揮，寒光撕裂長空，直斬一頭試圖遁入地底的百目鬼神！
哪吒腳踏風火輪，三頭六臂各持神兵，混天綾揮灑出赤色長河，瞬間捆住肆虐的鬼神。
“痛快啊，吃俺老孫一棒！”
孫悟空狂笑著，金箍棒迎風便長，朝著足足三頭鬼神聚集的山谷狠狠搗去，空氣因此被撕碎。
碧霄仙衣飄飄，佛寶當空祭起，金光掃過，城鎮隨之恢復原狀，受傷的凡人不約而同痊愈。
八部正神、佛陀菩薩落在人口繁多的城鎮。
他們攜帶著雷霆萬鈞，殺死目之所及的邪祟，同時因為剛剛煉化仙職果位，修為每分每秒都在增長，局面完全是一邊倒。
剛剛還不可一世的鬼神，面對仙佛抱頭鼠竄。
凡人們仰望著仙佛救世，無不跪的叩拜。
沛白城的茶樓變回原樣，陸壓道人已經不用云霄攙扶，不過生機依舊在源源不斷的流逝。
老捕快雙眼恢復，站在一旁膽戰心驚。
“陸壓道友，你還能堅持多久？楊合就快來了。”
陸壓道人渙散的目光望著窗外的日月同輝，藥力勉強支撐生機，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好啊，好啊，當真好啊，楊合那小子…咳咳咳。”
陸壓道人止不住的咳嗽，五臟六腑再次破損，云霄想要繼續修補，卻被陸壓道人阻止。
“沒必要了，替我與楊合說幾句。”
“陸壓道兄！”
陸壓道人抬眸，空蕩蕩的街道上，楊合抓著一把黑發緩步走來，身后拖行著百米的巨大腦袋。
腦袋死不瞑目，脖頸的斷口處鮮血淋漓。
正是無生老母。
“陸壓道兄，無生老母躲藏在無盡地獄里，實在不好找，不好意思，耽誤了你一會兒。”
楊合閃身來到茶樓的窗口，一拍陸壓道人的肩膀。
寶骨陵懸在頭頂，人面蟠桃的藥力洶涌而出，硬生生吊住陸壓道人的性命。
“什么話語別急著說，我也懶得現在帶你投胎轉世。”
“你。”
“陸壓道人。”
“就站在這里親眼看著。”
“我楊合是怎么平定量劫，怎么重塑的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