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蜷縮在墻角,眼底只剩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盯著楊合的背影,瞳孔劇烈震顫,“為…為什么他敢殺官老爺?”
捕快的呼喊明明隔著兩三條街,可楊合扛著尸體回來卻只用了幾息功夫,哪里是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伙計牙齒不受控制的打顫:“他問官老爺是人是鬼,那他…他又是人是鬼?或者是修為傍身的道士?”
楊合突然轉頭問道:“小哥,我姓楊,你怎么稱呼?”
“劉阿…阿三。”
“來女兒國多久了?”楊合邊問邊讓瞳鬼附著尸體,細致入微的檢查著尸體每一寸骨肉,試圖找到異樣。
“快四年了。”
劉阿三面容恍惚,記憶中四年前自己不過十五六歲,意外誤入的女兒國,若非李熬掌柜收留,或許早已身死。
他冷靜下來,楊合確實看起來不像邪祟。
楊合對伙計的心思渾然不覺,注意到尸體掌心布滿老繭,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胃里殘留著尋常的米面菜蔬,部分器官甚至還有結節。
尸體的特征從里到外都顯示,生前就是個普通老捕快。
“難道是我的認知受到影響,誤殺的凡人?”
“奇怪。”
楊合目光停留在尸體眉心的朱砂痣上,那一點紅色鮮艷得詭異,像是剛剛被人用血點上去的,并且位置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
他試著用指甲刮蹭,朱砂痣卻仿佛長在皮膚深處。
“眉間痣,會不會與佛教有關?”
但憑借紅痣就認定尸體牽扯到佛教,也有些太牽強。
“你見過這個嗎?”楊合突然轉頭看向劉阿三。
“什…什么?!!”
劉阿三見到楊合詢問尸體眉心的紅痣,張大嘴巴不知所措。
楊合明白問了也是白問,女兒國但凡男子無一例外是外鄉人,一個個活得豬狗不如,怎會知道什么隱秘。
“如果順著官老爺的線索深挖,應該會追溯到皇宮。”
“但是有些為時尚早,原作的女兒國就是圍繞皇宮,所以不可能毫無異樣,貿然踏足會打草驚蛇。”
楊合思索間,劉阿三連滾帶爬的來到半米內。
“有事?”
劉阿三遲疑許久才開口:“楊道…道長,你難道不怕癔癥嗎?”
“癔癥?“楊合瞇起眼睛,“你是指我們眼中的官老爺不同?”
劉阿三的喉結滾動,殘缺的手掌無意識抓撓地板:“本地人看來,官老爺就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捕快,我們外鄉人卻是一頭…恐怖的怪物。”
“而且,如果長久不在女兒國找到活計,官老爺會愈發猙獰。”
劉阿三呼吸粗重,短短幾句勾起心底的恐懼。
他的瞳孔渙散,聲音變得無比沙啞,“楊道長,我記得當時是來到女兒國的第四日,官老爺化作一張由人皮縫成的巨毯,上面釘著幾百個哭嚎的腦袋,爬過的地方會留下膿血,那些血里…血里全是蠕動的眼珠子!”
劉阿三抱住頭,在頭皮上砸出淤青,“老總更可怕!甚至無法言說,好多外鄉人就是因此瘋掉的。”
他的慘叫戛然而止,漲紅著臉仿佛被人掐住脖頸。
關于老總的記憶勾起腦海里的畫面,如鯁在喉,痛苦到撓得面目全非都不自知,差點把雙眼扣瞎。
楊合也感覺劉阿三的話語顛三倒四,顯然多年經歷早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干脆取出一顆安神的丹藥,抽出其中藥性點在劉阿三的后腦。
“劉阿三,具體說說你癔癥的變化。”
“呼呼呼。”
劉阿三平復著心境,組織許久言語后痛哭流涕道。
“剛來時,我只在夜里看見官老爺,后來白天也能見到他了,不過白天的官老爺,那張巨臉就長在捕快的腦袋上,然后一個勁的盯著我。”
“不過五日,老總就開始在暗地里窺視我,我能感覺到……”
劉阿三咽了口唾沫,“老總似乎離我越來越近,近在咫尺,所有陰影的角落都有可能藏著老總。”
楊合不置可否,光是劉阿三的描述,確實很像癔癥,劉阿三記憶中的怪物壓根沒有主動攻擊過。
劉阿三抬起光禿禿的雙手,“我知道自己躲不掉,幸好遇到李熬掌柜招我進客棧,才一直相安無事。”
相比集市里的那些規矩,客棧剁掉十指的規矩沒有性命之憂。
“楊道長,小人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劉阿三壓低聲音道:“李熬掌柜半個月前進了四喜班聽戲,結果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我…我也去過四喜班幾次,始終見不到李熬掌柜。”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去一趟四喜班的。”
楊合起身朝著客棧三樓而去,沒走幾步轉頭問道:“我聽人說,客棧在天亮前必須得離開,這是為何?”
“我們外鄉人如果在客棧一整夜會導致癔癥加重。”
“恩,多謝。”
“楊道長,掌柜的說外鄉人可以住在三樓盡頭的廂房,能減少癔癥發作的幾率,我…不知是真是假。”
楊合沒有理會劉阿三的勸阻,徑直踏上吱呀作響的樓梯。
二樓走廊幽深寂靜,兩側廂房門扉緊閉。
他隨手推開第一間,映入眼簾便是雕花木床上鋪著整潔的青布被褥,梳妝臺的銅鏡擦得锃亮。
楊合繼續進入下一間,墻角衣架掛著件素色羅裙,袖口繡著并蒂蓮,床底的繡花鞋整齊擺放,鞋尖朝外。
陸續把二三樓的廂房看過一遍,所有的廂房同樣如此。
每間廂房都像主人剛剛離開,透露著說不出的古怪,不過確實沒有任何異樣,又回到大堂問了問劉阿三,得知客棧很少有人會入住。
唯獨劉阿三提到的廂房略有不同,擺設簡陋,沒有生人活動的痕跡。
“所謂的癔癥嚴重一點也不是什么壞事,盡快搞清楚現狀吧。”
楊合不覺得女兒國背后會沒有仙神,一旦讓他們察覺到自己,肯定會有所布置,哪有時間等待癔癥加重。
他選擇二樓入口處的廂房,躺在床鋪上,甚至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胭脂香,被窩里有淡淡的余溫環繞。
楊合閉目養神,不過廂房的地面墻壁卻有一只只火眼金睛睜開。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重。
時間飛速流逝,平日里陰氣最濃的子時、丑時沒有半點異樣,結果剛剛來到寅時,淡淡的鐵銹味滲入鼻腔。
只見房梁上不知何時,懸下一匹白布。
楊合起身的剎那,一具女尸筆直的吊在那里。
女尸的脖頸以別扭的角度后仰,四肢關節全被外力硬生生掰斷,像個人偶般軟綿綿地垂著,同時身穿有幾分相似的嫁衣,像是被鮮血染紅的。
最讓楊合驚訝的是腹部,女尸死前肚皮被利器剖開。
露出里面蜷縮的胎兒。
嬰孩渾身青紫,臍帶纏繞在脖子上,正發出微弱的啼哭。
楊合還未有反應,女尸突然轉動眼珠,腐爛的嘴唇緩緩咧開。
與此同時,其余廂房也有一具具女尸,樣貌各異,但都有一身嫁衣,小腹或是微微隆起,或是十月懷胎。
根據廂房里先前的擺設,他們似乎曾經在客棧生活過。
楊合伸手接觸懸吊的女尸,靈視顯露的信息表明就是普通尸體,結果懷里的嬰孩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母親為何殺我!”
嬰孩猛地睜開雙眼,滿臉的怨毒呼之欲出。
楊合注意到嬰孩具有天生的缺陷,天生沒有腸胃,腹部的皮肉無比干癟,甚至可以看到一根脊椎。
“母親!!”
“母親!!!”
“母親啊啊!!”
忽的,整座客棧響起密集的撓門聲。
女尸一動不動,但嬰孩卻拖行著她們來到楊合的廂房前,用力撞擊著房門,血腥味愈演愈烈。
楊合冷眼旁觀,女尸鬼嬰與官老爺帶來的感覺類似。
看起來唬人,但完全沒有威脅自己的能力。
甚至不如尋常凡俗。
“不過吧,我的人劫難預兆越來越強烈。”
楊合默默等待著,當第一縷晨光穿透窗欞,剛剛還在撞擊廂房的女尸憑空消失,獨留空蕩蕩的客棧。
他渾身是血,就像親手造成一場屠戮一樣。
結果一恍惚,身上的血跡又不見蹤影,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但皮膚表面嬰孩的血印提醒著自己,這個女兒國一定出現過難以言喻的劇變。
楊合走下樓梯,木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劉阿三正在大堂內擦拭柜臺,聽到動靜連忙抬頭,臉色頓時慘白。
“楊…楊道長?”他的抹布掉在地上,“你昨晚在廂房一整夜嗎?”
楊合沒有回答,目光掃過客棧每個角落。
晨光透過敞開的出入口,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霉味混合檀香的氣息。
“楊道長,你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劉阿三聲音發顫,殘缺的手掌無意識地在柜臺上抓撓,“半夜的哭聲,或者…或者拍門聲?”
楊合走到柜臺前,伸手拍拍劉阿三的肩膀。
這個動作讓劉阿三像是受驚的兔子般劇烈一抖。
“李熬掌柜有沒有提過,客棧曾經有一批新娘入住?”
劉阿三的瞳孔驟然收縮,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喉結上下滾動,半響才開口,“沒…沒有。”
“沒有就算了。”
“楊道長!!!”
劉阿三鼓起勇氣,眼神飄向地磚的縫隙中,“客棧從來沒有安置過什么新娘,但是十年前,據說有十幾個貼有喜字的瓷罐臨時放在客棧。”
楊合瞇起眼睛,十年前?看來不是取經四人組引起的女兒國劇變。
劉阿三繼續補充道:“掌柜的有回喝酒說,罐子里有哭聲,但是那些罐子頂多只能裝下半個人啊!!”
大堂陷入寂靜。
門外街道已經逐漸熱鬧起來,小販的吆喝極為響亮,還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動靜隱約傳來。
“明白了,劉阿三你保重吧,等著我的消息。”
楊合轉身走向門口,潮濕的晨風裹挾著早點鋪子的香氣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客棧內凝滯的空氣。
“楊道長!”劉阿三在背后喊道,聲音里帶著絕望的懇求。
“如果您去四喜班,求您看看李熬掌柜是不是還……”
楊合沒有回頭,抬手揮了揮示意自己聽見了,隨即沒入相鄰街道。
青石板路兩側,店鋪陸續卸下門板,集市也人來人往,嫣娘子自然早早的支起攤位,母女倆忙碌間,身旁多出一個布滿傷疤的伙計幫襯。
還有七八名瘋瘋癲癲的鏢師在集市內鬼哭狼嚎。
他們可沒有劉阿三的運道,僅僅一晚上就已經精神崩潰,三魂七魄丟掉一半,神仙都已經救不回來。
“唔。”
楊合此刻察覺到窺視,余光一掃不遠處的巷弄。
忽明忽暗的陰影里,官老爺標志性的巨臉咧開嘴巴,確實如同劉阿三所言,白天也能見到怪物了。
“先從四喜班開始吧,不行就換另一個角色。”
楊合沒有繼續閑逛,徑直走向四喜班。
他圍繞戲樓一圈,卻在后門發現里面有生人的氣息。
“看來不用強闖了。”
咚咚咚。
楊合敲了敲門,對方透過縫隙偷瞄一眼后小心翼翼的打開。
來者是熟人。
鏢頭宋老大不知道發生什么,看上去至少衰老二三十歲,已是滿頭白發,臉龐布滿密密麻麻的溝壑。
宋老大見到楊合有些恍惚,張開嘴巴遲遲無法開口。
“宋老大,你昨晚一直在四喜班嗎?”
“是是是。”
宋老大駝著背,示意楊合一同走進后院。
“四喜班的管事心善,讓我在戲樓躲了一夜,如今也沒有官老爺上門,算是找到個活計勉強糊口。”
“楊道長。”
宋老大止不住的后怕,“我們離不開女兒國的,管事已經答應我,把鏢局的弟兄們一一安排進戲樓,你要是缺少活計也可以留下來試試。”
“恩,希望宋老大能幫我引薦一番。”
“太好了,你我可以相互扶持,四喜樓的…雜務不好處理。”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小道,戲樓表面再正常不過,隔三差五便有旦角在練場,對于兩名外鄉人極為冷漠。
“那人是…四喜班的管事,我們等等管事唱完曲兒。”
宋老大指向戲臺上,管事一副武將打扮,正在以身指點旦角。
楊合瞇起眼睛,注意到管事描繪的夸張臉譜。
臉譜整體以青色為主,眉額勾出雷電的形狀,手握寶劍,嘴里高聲道:“世尊!若我矩畔拏眾執魅之者,現如是等種種色相,若多語、若燋渴、若心迷亂目睛瞢瞪……”
楊合認出,管事扮演的是增長天王。
四喜班?
四大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