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警察廳特務科。
高彬掛斷電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那雙半瞇著的陰鷙雙眼,此刻正來回閃動著捉摸不定的光芒。
新來的警察廳廳長宮川義夫,要在佳木斯布局試探周乙。
作為下屬,他有責任與義務去配合。
說實話,洪智有不在哈爾濱的這段日子,他那疑神疑鬼的老毛病又犯了,尤其對那個藏在特務科深處的內鬼,始終耿耿于懷。
不把這個人挖出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睡不安穩。
現在,宮川義夫愿意拿出貨真價實的機密來試探周乙,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萬一周乙真的中了圈套,會不會影響到顧秋妍和智有?
智有那邊,問題應該不大。
這小子剛在津海給了宮川義夫一記響亮的耳光,既然敢正面過招,就說明他心里有足夠的底氣。
高彬的思緒順著這條線繼續往下推演。
他曾根據老邱以及澀谷三郎留下的線索,懷疑過智有是紅票。
但現在,他知道了,戴笠曾向關外發過密電,要關內的人配合營救曾徹。
而智有,恰恰就在那個時候出面了。
這幾乎就等于明示,洪智有極有可能是軍統的人。
高彬在情報這個泥潭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他很清楚一件事。
所謂的國共合作,在正面戰場上或許可以建立起統一戰線,但在情報這條看不見硝煙的戰線上,絕無可能。
過去那些年,蔣某人手上沾了太多紅票的血。
以紅票那嚴密到近乎偏執的組織紀律和謹慎作風,他們絕不可能真正把自己的后背,毫無保留地交給戴笠。
如果智有既像軍統,又像紅票,那么真相大概率只有一個。
這小子是個拿錢辦事的掮客。
這也是智有一向的作風,唯錢論事。
就算是事情發展到最糟糕的地步,周乙、顧秋妍的身份全部暴露,以自己今時今日在警察廳的地位,再加上智有的財力,保下自己的小孫女,還是輕而易舉的。
他高彬外號“屠夫”,從來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如今,那個流著高家血脈的小孫女已經平平安安生了下來,他才不在乎顧秋妍這個蠢女人的死活。
哎,一想到粉雕玉琢的小孫女,高彬那顆冰冷的心就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熱切。
智有去津海真不是時候,這要是去了佳木斯,這會兒自己好歹能看到照片了吧。
他從筆筒里抽出一支鋼筆,在面前的便簽紙上,寫下了“洪莎莎”三個字。
筆尖停頓了一下,他旋即覺得不對,劃掉了“洪”字,改成了“高莎莎”。
稍作停頓,他又輕輕嘆了口氣,再次劃掉“高”字,最終還是寫上了“周莎莎”。
寫完,他眉眼間的溫情瞬間褪去,重新變的冰冷。
高彬將那張紙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腳邊的廢紙簍里。
他想好了。
配合宮川義夫,好好試探一下周乙。
畢竟,宮川義夫手里拿著的,是眼下最甜美的一塊“蛋糕”。
如果周乙真的是紅票,沒有理由不上鉤。
眼下唯一的麻煩是……他沒法直接下令,把周乙調到佳木斯去。
那樣做太明顯了,以周乙的精明,肯定會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高彬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額頭,緊鎖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
嗯,那就先等等吧。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
按照人之常情,周乙如果還要臉面,又或者他們真的是紅票安排的“夫妻檔”,那么不管顧秋妍生的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周乙作為名義上的丈夫和父親,都必須去探望。
否則,情理上說不過去。
行動隊辦公室。
周乙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瞇著眼,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秋妍前些時日生了。
作為“親爹”一直不露面不是回事,是時候該去看看了。
再拖下去,高彬那邊一定會起疑心。
周乙將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領,走出了辦公室。
他來到科長辦公室門口,抬手敲了敲門,然后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高科長,不忙吧。”
高彬抬起頭,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不忙,正想找你聊聊呢。”
他從辦公桌后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沙發區,伸手招呼周乙坐下。
“日本人又派了個新廳長來,叫宮川義夫。”
高彬拿起桌上的煙斗,慢條斯理地填著煙絲,嘴里像是閑聊般抱怨著。
“哎,你說這一茬接一茬的,他們到底想折騰個什么勁兒?”
周乙在他對面坐下,神情平靜地附和:“還能圖啥,無非就是盯著智有那點錢。
“但凡他們能上下一心,哈爾濱的紅票和軍統,早就被咱們給拔干凈了。
“澀谷三郎這些人,腦子從來就沒用在正道上。”
高彬點燃煙斗,深吸了一口,吐出濃白的煙霧。
“是啊。”
他瞇著眼,話鋒一轉,“你最近……有沒有感覺到什么?”
周乙的目光沒有絲毫波動,“什么?”
高彬將煙斗在煙灰缸上磕了磕,聲音壓低了幾分。
“日本人在諾門坎慘敗,現在整個關內都透著一股死氣。
“多田駿那幫蠢貨,在華北搞什么三光,天天喊著剿匪,可人家窯洞子里就在那里,他們連一根頭發絲都摸不著。”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里帶著一絲嘲弄。
“有時候想想,咱們在這兒抓紅票,抓一個,抓十個,又有什么用呢?
“簡直就是隔靴搔癢啊。
“日本人不是號稱亞洲軍事最強嗎?真有本事,直接調集重炮把延城給端了,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他看著周乙,眼神里帶著一絲探尋,“哦,我就奇了怪了。
“你說就那么幾個破窯洞,日本人這么多飛機大炮,就是用炸藥硬堆,也早該把那片黃土高原給炸平了吧。
“這仗有這么難打嗎?”
周乙笑了笑,“科長,打仗咱們都是外行。
“關東軍以前總吹噓有多精銳,飛機坦克有多厲害,結果跟蘇聯人一碰,不還是碎了個稀巴爛。”
高彬點了點頭,似乎深有同感。
“是啊 “日本終究只是個彈丸小國,他的人口和資源都是有限的。
“我聽說最近在啃長沙那塊硬骨頭,一直啃不下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煙霧從鼻孔里噴出,帶著一股憂慮。
“照這么下去,我擔心……局勢會很不妙啊。”
周乙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深邃,“這或許……就是咱們這類人存在的意義吧。”
高彬笑著點了點頭,“嗯,希望他們能真的武運長久吧。”
他的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
“要不然,將來清算起來,咱們絕對是死得最慘的那一批。
“蔣某人和紅票,恨咱們可遠比恨日本人要深啊。”
周乙知道,這是高彬的老套路了。
每當他主動拋出這種“日本衰弱論”的時候,就是想讓自己放松警惕,從而露出破綻。
他配合著笑了笑,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
“是啊,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順勢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對了,高科長。
“秋妍前幾天生了,我最近一直忙著科里的事,也沒顧得上去看她。
“我想請幾天假,去一趟佳木斯,看看秋妍和孩子。”
高彬臉上露出了然的笑意,“應該的,應該的。
“當父親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高彬的聲音里透著幾分過來人的感慨,“哎,我原本也有個丫頭,可惜那年月沒熬過去。
“老周,現在條件好了,你是有福之人啊。”
周乙感激笑道:
“我這點福氣,全托高科長您的福。”
高彬擺了擺手,臉上的笑容又濃了幾分,“你看,又跟我客氣了。
“那行,見了秋妍,代我問好啊。”
周乙站起身,“一定。”
他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高彬臉上的笑意和溫情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冷的陰鷙。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
“是我。
“他向我請了假,應該很快就會到佳木斯。
“你那邊做好準備。”
對方似乎說了些什么。
高彬聽完,只回了兩個字。
“再見。”
電話掛斷,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死寂。
佳木斯。
朱毅快步走過回廊,進了宮川義夫的書房。
“廳長,剛剛得到哈爾濱那邊的消息。
“周乙馬上就要過來了。”
正在修剪盆景的宮川義夫動作一頓,他放下手中的小剪刀,轉過身,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太好了。
“一切按計劃行事。”
他的目光落在朱毅身上,帶著幾分期許與鼓勵:“只要能拿住周乙的把柄,對洪智有將會是一次重要的打擊。
“而朱科長你,也將可以憑借此功,名正言順成為濱江省警務副廳長。”
朱毅連忙深深一躬,“多謝廳長栽培!”
翌日上午。
周乙剛走出火車站。
“先生,要車嗎?”
一個穿著對襟坎肩的黃包車車夫湊了過來,臉上帶著殷勤的笑。
周乙搖了搖頭。
“不用。”
他提著公文包,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在人流中停下,從口袋里掏出煙盒。
煙盒是洪智有送的。
他打開煙盒,盒蓋內側鑲嵌著一面小小的鏡子。
鏡面倒映出他身后不遠處,有那么一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假裝看著別處,余光卻始終鎖定著他。
周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彈出一根煙叼在嘴里,并未點燃,而是快走了幾步,在路邊叫了另一輛黃包車。
“去德祥街。”
車夫應了一聲,拉起車子,匯入了街道的車流。
在距離顧秋妍表姐家還有約莫兩里地的地方,周乙讓車夫停了下來。
他付了車錢,獨自一人,改成步行。
七拐八繞之后,他來到一處安靜的小院門前,抬手,有節奏地敲了三下。
門很快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面相普通的女人,顧秋妍的“表姐”。
她看到周乙,很是驚喜,“妹夫來了。
“秋妍在里邊呢,我去買點菜。”
周乙點點頭。
他知道,這是組織上安排的同志,一切都在無言的默契中。
一進屋,孩子娃娃大哭,顧秋妍正手忙腳亂。
“俞姐,你快幫我熱一下奶,我這兒忙不過來了。
“哎呀,這孩子又尿了,一天到晚尿個沒完!”
周乙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我來吧。”
顧秋妍正低頭給孩子換尿布,聽到聲音,她猛地回過頭,臉上滿是驚喜。
“你怎么來了?”
周乙走了過去,將公文包放在桌上笑道:
“我作為孩子的父親,能不來嗎?
“看起來,你似乎不太歡迎我。”
顧秋焉白了他一眼,“你還知道是孩子爹呢。”
她帶著幾分嗔怪,幾分委屈。
“哎,這孩子,親爹不愛,你這個爹也不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嫌棄她是個丫頭片子呢。”
周乙笑了,“丫頭好。
“來,給我抱抱。”
顧秋妍小心翼翼的將襁褓中的嬰兒遞給他。
周乙伸手隨手一接。
“哎!你托著她的腰,別摔了!”
顧秋妍急忙伸手扶住,語氣里滿是心疼。
“你都不會抱孩子的嗎?”
周乙的動作有些僵硬,他低頭看著懷里那個皺巴巴的小生命,眼神變得異常復雜。
“沒抱過。”
他的聲音很低。
“我兒子剛出生那會兒,我就跟他們母子分開了。
“這么多年,別說抱,我見他都沒超過一只手的數。”
顧秋妍瞬間安靜了下來,她看著周乙的側臉,有些心疼的感慨:
“是啊,干咱們這行就這樣。
“有了大家,就不能有小家。
“平汝本來說要來陪我一陣的,人都下山了,結果組織上通知說山里有緊急任務,愣是又跑回去了。”
周乙心頭暗嘆,不是組織讓他回去的,是洪智有。
要不這會兒這一家子怕是得在監獄里團圓了。
他面上微微一笑,“他跑了是對的。
“我來的時候,這一路上有不少暗探。
“你別忘了,高彬和魯明他們都見過張平鈞,他們哥倆長的那么像,真要被逮到了,我在高彬那就等于完全穿幫了。”
顧秋妍的神色也凝重起來。
“好吧。
“不過,他們不會是沖著你來的吧?”
周乙將孩子輕輕放回床上,“完全有這個可能。
“高彬今天跟我聊天,口吻不對。”
顧秋妍立刻追問,“怎么不對了?”
周乙回憶著今天在辦公室里的對話,“智有跟我說過高彬的談話習慣。
“我覺得這次來佳木斯,恐怕不會這么簡單,咱們都得謹慎點,尤其是表姐那一塊,讓她務必小心一點。”
他看向顧秋妍。
“她對你還好吧?”
顧秋妍點點頭,“挺好的,佳木斯這邊的同志在附近安排了人,有啥風吹草動,他們會第一時間通知我。”
周乙這才稍稍放心。
“那就好。”
他想了想,又問,“這邊沒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吧?”
顧秋焉搖頭。
“除了表姐知道我是你太太,當初知道我是蘭姐身份的老宋已經不在了。”
周乙在房間里踱了兩步,一種不安的感覺始終縈繞在心頭:
“我總感覺不對勁。
“過幾天我會盡快回去。等智有回了哈爾濱,讓他想辦法過來接你。
“高彬急著看孫女,這樣你就能光明正大回去了。”
一提到高彬,顧秋妍就撇了撇嘴,“別跟我提這個人,我惡心。”
周乙說:“是啊,我感覺高彬對我的疑心又起來了。
“這是件很麻煩的事。”
顧秋妍嘆了口氣,看著襁褓中熟睡的女兒,滿眼憂慮,“這個人,真是個陰魂不散的魔鬼。”
佳木斯警察局。
特務科行動隊長老崔,走進了朱毅的辦公室。
“科長,您找我。”
朱毅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周乙已經到了。”
他遞給老崔一個地址。
“這是他的地址,你帶上點禮物,代我去看看他。”
崔萬年接過紙條看了一眼:“行。我過去曾跟周乙一塊合作處理過案子,也算是老朋友了,去看他倒也合適。”
他頓了頓,提出一個疑問:“不過,科長,咱們知道他的地址,會不會不唐突?”
朱毅擺了擺手:
“哎,這個不是問題,咱們要是不知道才怪呢。
“都是干這行的,他清楚。”
崔萬年點點頭,“好,您還有沒有其他指示?”
朱毅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
“不急。
“過幾天,高彬會給周乙打電話。
“到時候,再下魚餌也不遲。
“你就純粹去看看他,順便在那附近摸摸底。
“尤其是顧秋妍那個親戚家的鄰里關系,都給我摸清楚了。”
崔萬年心領神會,“明白。”
翌日,傍晚。
一列火車駛回哈爾濱。
洪智有攜帶著肖國華一家,在一身風塵中回到了這座熟悉的城市。
回到家,他痛痛快快沖了個熱水澡,洗掉一身的疲憊與酸臭,然后直奔叔叔高彬的家。
嬸嬸廖春香已經燉好了魚,滿屋飄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高彬給廖春香使了個眼神。
嬸嬸立刻會意,拉著吃得差不多的徐云纓上了樓。
客廳里,只剩下叔侄二人。
高彬放下酒杯,臉色沉了下來,“智有啊,眼下有件頭疼的事。
“哈爾濱新來的那個廳長宮川義夫,在佳木斯設了個圈套,試探周乙。
“他讓我后天給周乙打電話,催他回來。
“到時候,佳木斯的朱科長會給周乙一份絕密文件,里邊是哈爾濱地下紅票的名單。”
高彬看著洪智有,皺眉道:“我現在,有些拿不定主意啊,你腦瓜子活泛,給我盤一盤。”
洪智有點了根煙:“名單是真是假?”
高彬沉吟道:“我看多半是真的。
“宮川義夫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大可能玩虛的。”
洪智有又問,“叔叔,是誰給你打的電話?
“是佳木斯特務科科長朱毅,這件事由他負責具體執行。”
洪智有笑了:“朱科長那是你的老對手了。”
他彈了彈煙灰,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叔叔,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為什么宮川義夫不直接來哈爾濱就職,非得跑去佳木斯,找朱毅設計這么一出?
“我在津海的時候,可以確定用曾徹釣我,企圖抓我把柄的就是這個宮川義夫。他派來的特使,現在還在津海的監牢里關著呢。
“而且,當時他們的計劃很直白,只要我去營救,就直接判定為軍統嫌疑犯,可以當場刑訊。
“如此毒辣的計劃,就是在佳木斯設計的。”
洪智有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敲在高彬的心上:
“很顯然,他們被我破了一計,現在又想利用你的疑心,對周乙下手。
“誰不知道,周乙與我關系匪淺。
“打他的主意,多半還是沖著我來的。”
說到這,洪智有給叔叔遞了根煙,并親手為他點上。
“還有一個消息。
“我在津海時,通過一些人脈調查過宮川義夫。
“此人,跟朱毅是老相識了。”
洪智有看著高彬瞬間變化的臉色,繼續說道:
“叔叔,你有沒有想過,宮川義夫來滿洲國首站之所以選擇佳木斯,由朱毅在明面上干這件事,只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朱毅立了功,極有可能會晉職升官。
“一旦他成為三等警監,就有資格成為警察廳,甚至是警務總廳的副廳長,直接成為宮川義夫的左右手。”
洪智有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冷笑了起來:
“叔叔,您的這位老對手,打的一手好算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