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此間只見四水團圍,怪石嶙峋——
在島上水崖的高處,陰無忌頭戴星冠,腰環玉帶,蒼青色大袖在海風中獵獵發響,紛飛舞動。
他雖是立身原地不動,卻也自有一股雄渾絕倫的氣魄,似一張龐然大網般,一氣囊括住了這座荒島,壓得云下草木紛紛低伏、鳥獸惕息噤聲!
而不多時,天中似隱約裂開了一線,一團煌煌明光從中墜下,被陰無忌同樣伸手拿在掌中。
少頃功夫,隨光焰如沙礫般自指縫處流散飛走,被陰無忌握住的,也唯是一枚與陳珩手中之物一般無二的小玉牌。
“北顥州,應稷川,此番的丹元大會場所怎會落在北地?”
在觸到那小玉牌剎那,一股神意也是傳入了陰無忌腦海。
“南海,北地……這其中可真是隔了不少海陸。”
陰無忌將小玉牌收回袖中,笑了一聲,自語道:
“早知如此,便不該同余黃裳在南海斗法了,而是應往北海才是,倒也可省去些奔波了。”
就在此時,不遠處忽有一道遁光向荒島處馳來。
遁光在臨近崖頭時候微微一止,然后就有一個身著青裳碧裙,頭戴花冠,嬌美似不可方物的女郎從中走出,臉頰含笑。
“兄長,你看這是何物?”
陰若華對陰無忌揚了揚手中的小玉牌,神情里有點小得意。
“哦?你竟也能去丹元大會嗎?”
陰無忌早便知曉這等結果,此時卻是佯裝驚訝,連連擺手嘆息道:
“唉,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叫如何是好?”陰若華哼了一聲,面色忽變得有些不善。
陰無忌仍是做出一臉苦相:
“都說眼下乃是我元門氣數昌隆,將要壓過玄派一頭,可連你都能下場丹元大會的話,那便足見血河宗無人了,六宗同氣同聲,可視為是一體。
血河無人,豈不又是六宗無人?那元門氣數昌隆這句話,莫非笑談?”
“當真是狗嘴里當中吐不出象牙!”
陰若華聞言也不意外,只是冷笑一聲:
“從小便是喜好編排人性情,至今也是未曾改過,外人看你是光風霽月、威儀煊赫,誰知竟潑皮無賴如此?”
“你又懂什么?所謂唇舌亦是刀劍,你看我未曾出手,只憑言語,不也屢將你氣得跳腳?”陰無忌挑眉。
而兩人又照常拌了一番嘴后,陰若華忽玉容微肅,不解問道:
“分明丹元大會在即,兄長為何不隱藏些手段,好留待法會上面再來制敵?
你一回胥都,便大張旗鼓邀斗先天魔宗的余黃裳,雖是勝了,但也無什么實際好處,反而還被旁人看了些底細去。
莫說你此舉是為了揚名,你也不缺什么名聲罷?”
陰無忌聞言莫名一笑,卻并不答話。
過得半晌,在陰若華已等得有些不耐煩時,他才不緊不慢開口:
“余黃裳的確是厲害,聲名不虛,在我成丹之后,他堪為我所遇的最強一位敵手!”
“這位也曾是歲旦評上的金丹第一,后因少有戰績傳來,才慢慢自榜上不見,但能被陳玉樞親自招攬的人物,怎會是易與之輩?”陰若華對陰無忌這番話倒是微微搖頭。
“可誰說在同他斗法時,我便拿出了十成手段來?”
陰無忌微微一笑。
“什么?”
陰若華顯然吃了一驚,定睛打量陰無忌,眼神中有幾分難以置信。
“我那副拼到重傷險勝的模樣,不過裝出來糊弄外人的罷了。
至于我為何要邀斗余黃裳,一是昱氣天授我神通的那位,需我趕緊拿出一份有力的戰績來,不容拖延,余黃裳丹成一品,成名已久,自然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而第二,在功成圓滿后,我倒也想看看,自己究竟在這九州真人里,又是如何的分量……”
陰無忌負手在后,神情平靜道。
陰若華沉默半晌,才輕聲一嘆:
“昱氣天的那位竟是如此吩咐?不過余黃裳這等人物,都不能逼得兄長你盡出全力,那這回的丹元大會,你豈非是穩坐魁首了?”
出乎陰若華預料,陰無忌對此只是難得神情一正,慢慢搖一搖頭。
“我還未同他對上,勝負一說,倒是難下定論。”
陰若華有些疑惑,她腦中閃過呂融、周伏伽、寧鳳岐、匡褒這數個老牌金丹名字,最后忽靈光一現,失聲道:
“莫非陳珩?”
“是。”
陰無忌并不否認,坦誠開口:
“自甘琉藥園那一見后,我便隱隱有預感,此人必是我在丹元大會上的勁敵了!
而之后他斬去元師神降身、丹成一品、力挫陸審、崔鉅……這諸般施為,無不是在佐證我那預感無差。
如今我倒很是好奇,這位為了應對丹元大會,究竟是準備了玉宸的哪門無上大神通?秘天開玄煙,或是虛空大羅法?”
話到這時,陰無忌亦是略作沉吟。
但很快他也便將此事暫拋腦后,只付之一笑,道:
“丹元大會上,便見分曉了!”
東渾州,中乙劍派。
一口地谷隆隆分開,攪動起浩大聲響,露出其下的一條千丈懸空玉梯來。
而玉梯上,正有一個鼻梁聳直、雙眉入鬢的雄偉男子在緩步走來,男子身著蟒袍玉帶,做世俗王侯打扮,臉上神情漠然冰冷,似這世上并無何事能值得他動容一般。
“殿下?”
早在玉梯現出時候,一個身著素色紗裙,頭梳盤云髻,雙瞳如秋水的明媚女子就是察覺到了異象。
她忙將劍光一驅,在同玉梯上的周伏伽視線對上時,不由驚喜出聲,眼睛一眨一眨。
周伏伽只瞥了素裙女子一眼,也并不理會。
他只是慢慢步出地谷,深吸了一口長氣,似久未見到現世天光般,隨后便伸手一握,牢牢將天中墜下的那方丹元符詔握緊在手。
直待得過去半晌,見周伏伽將小玉牌模樣的丹元符詔收起后,一旁的素裙女子才小聲道:
“殿下?”
“周國早便覆亡,你我是拜入了中乙劍派,身份是仙宗弟子,過去的那一套便不必再拿出來了。”
周伏伽淡淡道:
“說過幾次了?你不應稱我為殿下,而當喚我師兄。”
“殿……師兄。”素裙女子剛要辯解,見周伏伽微微皺眉,她忙改口道:“師兄近來可還安好?”
周伏伽微微點頭,也不多話。
素裙女子見此也不氣餒,仍是不斷向外拋話,而待得半晌過后,她才意猶未盡般拿出一沓玉冊,向周伏伽遞去。
“這是?”
周伏伽問道。
“這是岷丘祖師在三年前托我轉交給師兄的,玉冊當中,是祖師自法圣天回到派內新著的一冊劍經,祖師說此物或是契合師兄你的根性。”
素裙女子見此忙道:
“這三年前,我已是傳書給師兄不下百封了,師兄卻一直未曾出關,直到現在——”
“岷丘祖師已從法圣天歸來了?”
周伏伽打斷道。
“正是,如今已是衍通祖師去往法圣天,接了岷丘祖師留下的空位。”素裙女子道。
周伏伽若有所思,旋即將那沓玉冊往女子身前輕輕一推,并不接過。
“師兄?”
“丹元大會在即,看了此經,只是亂了我的心思。”周伏伽道:“此物便先存于你處,待大會過后,我再來取。”
“莫非師兄?”
素裙女子眼前一亮,心中隱隱有了個揣測。
“不錯,多年苦修,我終是自那半篇劍經上琢磨出了門道,并且從中悟出一式。”
周伏伽輕聲開口。
而不待素裙女子歡喜雀躍,周伏伽聲音又忽傳來:
“此番丹元法會上,我派將下場的,除我之外的另兩人是誰?”
“沈性粹、盧停云。”
“無人能勝過這兩位?”
“這兩位都已是劍道六境,天資不俗,有一位孫允師弟雖擅斗法,但終還是在劍道境界上差了一籌。”
“六境?”周伏伽先是頷首贊許,又問:“他們能運法嗎?”
素裙女子有些茫然,搖一搖頭。
“這哪還有萬載前聲勢?在劍道上,如今的中乙看來尚不如玉宸!”周伏伽搖頭直言。
素裙女子臉色一黑,神情有些無奈。
南乾州,血河宗。
見呂融摩挲著手中的小玉牌,眸光赤光隱隱,鮮紅欲滴。
他身旁的血神子此時不見什么歡欣之色,反而臉上難得添上了一抹驚懼復雜,似心有余悸。
“那法門如此邪異,你便不怕將來徹底走火入魔,淪為一頭無智兇物?”
血神子斟酌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
“此事門中祖師知曉嗎?你又是從何處得來這法門的?”
“門中祖師自然知曉,你且寬心罷,我既膽敢修行此法,自是有著制法的手段,不會連累你日后平白喪命。”
呂融被血神子這句話拉回注意,他不以為然開口:
“至于這邪法,乃是出自白水。”
“白水?”
“修得這術,在丹元大會上,我亦是又添出了一層把握,陳珩……”
呂融也不理會愣在原地的血神子,只看向東州方向,眸光深邃:
“當日在摩兀陸洲未完的那一戰,在應稷川上,你我還當再續上!”
先天魔宗,在眾修簇擁下,余黃裳面無表情將小玉牌收起。
片刻后,他對一旁的陳嬰稍一點頭,收斂了些面上冷意,少有語聲誠懇:
“今番的人情,余某心中牢記,我便不進入水中容成度命洞天再做叨擾了,還望賢弟轉告元師,丹元大會上,余某自有回報!”
陳嬰一笑:“實話說來,于家父而言,這不過僅是一記閑手罷,可有可無。
而丹元大會上,余師兄還是應以正事為重,莫為旁人而擾了自家功業。”
余黃裳與陳嬰兩人素來交情不差,故而余黃裳也是聽出了陳嬰這番話的確出自真心。
他微微皺眉,搖頭道:
“可惜了,今番既承了元師的人情,我倒不好再對陳白出手,你與他的仇怨,看來只能丹元大會之后再做計較了。”
“此事無妨。”
陳嬰聞言臉上有一絲莫名之色,抬首望空,悠悠道:
“我看這一位,興許也是蹦跶不了多久了!”
鹿臺山中,看著衛令姜手中的玉牌,青枝立時止不住的捉耳撓腮,幾番湊著腦袋去看,滿臉好奇。
玄酆洞,一道黃沙洋洋漫空,掀起一連串的呼嘯嚎啕之聲。
而黃沙只是輕輕一卷,便將從天而降的玉牌兜入其中,然后再望空一升,就眨眼不見。
顧漪、司馬琇、匡褒、靈壽明、長孫曠……
近乎在同一時刻,八派六宗的所有下場之人都是接得了自己的那枚丹元符詔,知悉了大會的舉辦之所。
一時間風云卷蕩,暗流涌動。
如一潭清水內被驟然投進了一顆石子,漾起漣漪陣陣,水花生滅!
而宵明大澤內,長離島。
在同聞訊趕來的涂山葛、涂山寧寧等略交代幾句,陳珩也不多言,只負手望向莽莽水澤。
隨眸底劍光忽起,他身上也驟然升騰出一股仿佛欲貫穿天地、斬盡眼前一切有無形之物的攝人氣勢!
此意一出,叫遠處的汪洋滄波轟然狂分,有水花沖天沖去,兩排巨浪轟隆如山倒去,久久也不能夠合上!
陰無忌、余黃裳、呂融、匡褒……能下場丹元大會的,自然皆非易與之輩。
而在丹元大會過后,派中還更有嵇法闿這位曾與君堯爭鋒的大真人橫亙在前頭。
前路漫漫,倒也絕非是坦途一片,唯有全力奮進,才方能搏出一條通天大道來!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應稷川,便以此役,來奠我的長生大道之基!”
陳珩只起身一縱,須臾便有一道劍虹沖天而起。
清越劍嘯聲回蕩于青冥之間,久久不絕,惹得眾多玉宸弟子都是紛紛側目,神情各異。
而在陳珩劍光離去后不久,也是陸續有遁光升上云空,灼灼放光,跟著那道劍光直往應稷川而去。
丹元大會,胥都大丹——
似此等難得的宇內盛事,自然是會惹得天下修士矚目,去親眼看個究竟。
可想而知,屆時的應稷川也會是各方勢力匯聚,熱鬧非凡!
而三日后,山簡道場外。
見一個羽衣童子持小旗出來相迎,已是等了數日功夫的章壽將心緒壓住。
他撫去那點躁意,在點頭客套一句后,便也跟著童兒向道場內緩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