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清波出現在門后,她顯然還未休息,身上依舊穿著流云宗真傳弟子的標準服飾——一套鵝黃色的束腰長裙,衣襟和袖口繡著流云暗紋,只是此刻顯得有些褶皺,顯然主人無暇整理。她容顏嬌俏,但眉宇間籠罩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焦慮,眼圈微微泛紅,似乎剛承受過不小的壓力。此刻她秀眉緊蹙,帶著警惕與被打擾的不悅,看著門外這個陌生的、氣息晦澀的青衫男子。
“閣下是?”她的聲音帶著疏離和警惕,“深夜來訪,是為何故?”
高見看著她,直接開門見山,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黃叔……啊不,葉清沐他們死了,我來是和你說一下這個事情。”
百里清波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涌現出被戲弄的怒意,她柳眉倒豎,聲音拔高,帶著被觸碰逆鱗的尖銳:“胡說八道!你到底是想干嘛?!葉姐姐她……”
她下意識地想要反駁,維護那個在她心中善良可靠的“葉姐姐”,但高見打斷了她。
“沒什么,聽我說。”高見依舊平靜,“你以后記得,找點靠譜的人。還有就是,你掌權之后,看在我的面子上,流云宗,能改一改嗎?”
“改什么?你到底是想說什么!?”百里清波感覺莫名其妙,又驚又怒,眼前這人言語顛三倒四,深夜上門說她的“貴人”死了,還莫名其妙地指責她的宗門?
見她無法溝通,高見不再多言,直接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做什么。
百里清波雖驚不亂,流云宗真傳弟子的素養此刻體現出來。她雖疲憊,但反應極快!體內《流云溯風訣》瞬間運轉,周身氣息陡然變得縹緲靈動,素手疾揮——
“縛!”
一聲輕叱,周遭空氣瞬間變得粘稠,無數道無形無質、卻堅韌異常的風之繩索憑空生成,帶著嗤嗤的破空聲,從四面八方卷向高見,試圖將他徹底束縛!
云氣彌漫,隱有風雷之聲相伴,威勢不俗,顯示出她扎實的功底。
然而——
高見那只伸出的手甚至沒有改變軌跡,只是五指微微一張一合。
一股蠻橫到極點的武道內氣如同沉寂的火山驟然爆發,卻又被約束在方寸之間!
那看似凌厲的風之繩索,在這股純粹的力量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便寸寸碎裂、湮滅!彌漫的云氣被一股無形的力場強行排開、震散!
百里清波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當頭壓下,仿佛整個天穹都塌了下來!她周身靈光劇烈閃爍,然后瞬間黯淡,嬌軀一顫,雙腿一軟,“噗通”一聲便被死死地按在了原地,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冷汗,瞬間從她的額頭、鬢角滲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青衫男子,是何等可怕的存在!自己那點修為,在對方面前,簡直如同螢火之于皓月!
“好了,聽我說,”高見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葉清沐他們是騙子,現在這批人被我殺了,你也免得被騙了。”
他看著被無形力量壓制成跪姿、冷汗涔涔的百里清波,繼續說道:“你們宗門的錢怎么來的,你心里也清楚。靠風法巧取豪奪,斷人靈田,饑荒百里……所以我希望你之后收斂一點,就這么簡單。”
他將流云宗的罪狀點出,并給出了一個看似“善意”的提醒。
然而,百里清波只是沉默著,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真相沖擊,抑或是……根本聽不進去?
“唉……我說,聽見了?”高見嘆了口氣。
“不可能!宗門一向清心,怎么可能和你說的一樣!”百里清波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出聲駁斥。
于是,他心念微動,那壓制著百里清波的力量驟然增強。
“噗——”
她直接被壓垮在地,肺部的空氣被強迫性質的壓了出來,弄的她噴出了一堆口水。
百里清波,這位流云宗的年輕真傳,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未能發出,便在原地鎮壓,毫無反抗能力。
高見則說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和你說說。”
一段時間之后,高見往外走了出來。
院落之外,依舊是神都的夜。
街角,一個滿臉皺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正死死拉著一個看起來剛來神都不久、面容尚帶幾分青澀的年輕修士的衣袖,涕淚橫流地哭訴著:
“仙師!仙師行行好啊!我兒子病重在床,急需一株‘清心草’救命啊!老身求遍了人,只差一金!只要一金就好!求求您,救救我兒吧!我給您磕頭了!”說著就要往下跪。
那年輕修士面露不忍,眼神清澈,手已經下意識地摸向了儲物袋。
旁邊一個擺攤賣低級符箓的攤主似乎看不下去,低聲對那年輕修士提醒道:“小哥,別信。這老婆子天天在這條街,臺詞都沒變過。她兒子早死十幾年了!”
年輕修士聞言,動作頓了頓,看了一眼哭得“情真意切”的老婦人,又看了看好心的攤主,最終卻還是化為一聲輕嘆:
“唉……也算不了什么,萬一是真的呢?”
他還是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枚金光閃閃的錢幣,遞給了那老婦人。
老婦人見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嚎得更加凄厲,一邊接過錢,一邊不住地磕頭,口中“活菩薩”、“恩人”叫個不停。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計謀得逞的狡黠。
那心善的年輕修士似乎不忍再看,搖了搖頭,轉身匆匆離去。
高見的目光隨意地跟著那年輕修士,只見他下一刻便來到一處停泊飛舟的廣場,徑直登上了其中一艘特別豪華、通體由靈木打造、鑲嵌著寶玉、散發著柔和光暈的飛舟。飛舟的側舷,清晰地烙印著一個騰云駕霧的麒麟圖案——這是“騰霄宗”的標志。
高見知道幾樁關于騰霄宗的“舊事”,不是什么好事,這些仙門能做大,自然手里是少不了一些狠辣的。
神都啊神都……
高見站在街口,看著那老婦人揣著錢幣,鬼鬼祟祟地消失在另一條小巷,又看了看那艘載著“善心”修士的豪華飛舟撕裂云層,駛離此地,眼神幽深,仿佛要將這沉沉的夜色看穿。
只是這神都的夜色,剝去浮華的表象,露出的東西,光怪陸離,盤根錯節,卻讓高見感到一種罕見的無力。他甚至覺得,自己手中的銹刀,此刻都不知道該往何處揮砍。
那老婦人,無疑是個騙子。她利用人們的同情心,編織悲苦,騙取錢財。一金,對于底層修士或凡人而言,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足以讓一家人寬裕地生活數月。她所騙取的,早已超出了“生存”所需的底線,是純粹的貪婪。
而那云霄宗的年輕弟子,他施舍的舉動,源于一份未泯的善意,看似是“好”的。但他所乘坐的那艘豪華飛舟,其飛行一刻鐘所消耗的靈晶、維護法陣的能量,其價值,恐怕是那老婦人辛苦勞作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巨款。支撐他這份“善意”和他優越生活的,是云霄宗那并不光彩的積累手段。
誰對呢?誰錯呢?
該殺誰呢?
殺那老婆子?她不過是這龐大食物鏈最底端、靠著啃食偶爾滴落的殘渣、并用更卑劣手段去啃食更弱者的寄生蟲。
殺了她,明天還會有張婆子、李婆子出現在街角。
殺那云霄宗弟子?他并未直接作惡,甚至懷有善意。
殺了黃叔,葉清沐,又去殺誰呢?
殺得完嗎?
黃叔集團是毒瘤,但割掉一個毒瘤,在這片滋生毒瘤的土壤上,很快又會有新的毒瘤生長出來。
流云宗的霸道行徑該殺,但像流云宗這樣的宗門,神朝有多少?比流云宗更不堪的,又有多少?
今晚還要殺多少人?
他能殺多少人?
這天下,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巨人,渾身上下都長滿了膿瘡和病灶。他可以用刀剜掉幾個最顯眼的,但更多的病灶隱藏在血肉深處,不斷制造著新的問題。
銹刀鋒銳無比,無物不斬。
但能斬斷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里的貪婪、麻木、不公與壓迫嗎?
高見站在夜風中,沉默了許久。
他心中的殺意漸漸平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老婦人消失的巷口,又望了望云霄宗飛舟消失的天際,轉身,默默離去。
今夜,他殺的已經夠多了。
但神都的夜,依舊深沉,仿佛什么都沒有改變。
深宮禁苑,龍氣最為濃郁的核心寢殿。
皇帝并未端坐于朝會時那威嚴的龍椅之上,而是略顯隨意地靠在一張鋪著萬年暖玉、雕刻著九條蟠龍的寬大龍床邊緣。他身上隨意披著一件流光溢彩、以星辰砂與鳳凰羽織就的珍貴仙衣,靈光氤氳,卻掩蓋不住其下隱隱透出的異常氣息。
仔細看去,透過微敞的衣襟,可見他堅實的胸膛、臂膀上,赫然有著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傷口邊緣皮肉翻卷,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沉色澤,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在不斷侵蝕、阻止其愈合,甚至隱隱在緩慢蔓延。
傷口處沒有流血,卻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寂滅之意,正是高見以銹刀留下的“道傷”。
然而,皇帝對此似乎渾不在意。
畢竟,就是這幾道傷口,讓他得以重新出現在這個世上。
他只是偶爾微微蹙眉,感受到傷口傳來的侵蝕之痛時,便信手從床榻邊一個敞開的白玉匣中拈起一枚龍眼大小、通體渾圓、散發著磅礴生機與沁人藥香的丹藥,看也不看,便如同吃糖豆般隨意丟入口中。
若是讓一位丹道大師看到此景,定會痛心疾首。那每一顆丹藥,都是以數種近乎絕跡的圣藥為主材,輔以數十種稀世靈粹,由大師耗費心血才能煉制出一兩枚的頂級丹藥,一年產量不過四五顆,乃是真正的神物,價值連城,而且主要作用其實是復生陰魂——就這一點,就足以讓無數修士打破頭爭奪。
可在皇帝這里,卻只是用來暫時壓制傷勢疼痛的“零嘴”。
此刻,皇帝一只手持著那枚溫潤的玉簡,神關之中的神意早已將其中記錄的信息瀏覽完畢——那上面事無巨細地記載著高見今晚所有的行動:與葉清沐巷中對峙,到雷霆清洗黃叔集團,再到與百里清波的短暫接觸及其結局,甚至包括他最后立于街口的漠然。
看著玉簡中的高見,皇帝那因傷痛而略顯蒼白的臉上,非但沒有怒意,反而緩緩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低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絲玩味與了然的輕松:“朕之前看他,實力不俗,心思難測,行事看似隨心所欲,既不貪慕朝堂權位,也不熱衷世家拉攏,還真以為他超然物外,無所求呢……”
說著這些話,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龍床邊緣,發出篤篤的輕響。
“這么看……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要嘛。”
他抬起頭,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淡淡吩咐道,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某個特定的存在耳中:
“傳令下去,讓京兆尹、巡城司,還有暗衛都動起來。給朕好好地整頓一下神都的風氣,尤其是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騙局、坑蒙拐騙的勾當,近期都清理一番,壓制一下仙門和世家,讓百姓好過一點,不要做的太過了。”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施恩般的從容:
“總要讓朕的這位高愛卿……心情能好一些,不是嗎?”
隨著皇帝一聲令下,來自皇帝的力量迅速沖向整個神都。
神都這潭深水,因高見今晚的殺戮而泛起漣漪,但漣漪又迅速撫平——但是,又因皇帝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即將迎來一場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