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靖江君那沉甸甸的開場白——“可能比你這次你來龍王這邊，還要讓你睡不著覺”——高見并未如常人般顯出驚懼，反而只是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毛。
他目光沒有立刻投向靖江君，而是先轉向了正在兢兢業業按摩的八纮。
如此驚天秘密，這條九腦章魚聽見了，不會被滅口吧？高見心中劃過一絲荒謬的念頭。
然而，映入他眼簾的景象卻頗為奇特。
巨大的主腦上，那雙黑曜石般的巨眼已然緊閉，仿佛陷入了深沉的冥想。
更令人稱奇的是，八條腕足上的八張臉孔，無論之前是嚴肅、好奇還是哀傷，此刻也齊刷刷地閉上了眼睛，表情歸于一片專注的平靜，腕足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或紊亂，依舊精準地按壓著穴位，釋放著溫潤的能量，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開場白只是拂過礁石的一縷尋常水流，被它們自動過濾掉了。
它們徹底進入了“工作模式”，非禮勿聽。
靖江君對八纮這“裝死”的反應似乎習以為常，毫無意外，他龐大的龍軀在石床上挪動了一下，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聲音低沉地繼續往下說：“小子，龍宮行走這件事我就不說你什么了，畢竟算我是欠你的人情。只是……”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我勸你離丹砂遠一點。”
“嗯？”高見笑道：“靖江君，這句話是以叔叔的名義說的嗎？那我可要當耳旁風了。”
他對丹砂的感情其實很復雜，但不管怎么說，對這個心地善良的真龍，他是有好感的，尤其是對方還花錢給他買了房子，還是神都的房子！
那份沉甸甸的“神都房產證”帶來的好感，可不是一句輕飄飄的警告就能抹去的。
“是以舜家當代家主的身份說的。”靖江君的聲音聽起來很認真。
高見睜開了眼睛，眉頭擰緊，銳目光投向身旁石床上的真龍：“嗯？”
身份的變化，意味著性質完全不同。這不再是長輩的關切，而是真龍世家的正式表態。
“為什么？”他追問：“不會是因為家世吧？這可不像你啊，靖江君。”
“不是因為家世，”靖江君的聲音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在揭開一個塵封的禁忌，“而是因為真龍本身和你們……是不一樣的。你或許不能理解……我們真龍并非是在這座海里誕生的，我們的根源是……”他似乎在極力組織語言，準備吐露一個足以顛覆認知的超級秘密。
“來自天外是吧？”高見輕描淡寫地接過了話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我知道啊。”
靖江君龐大的身軀轟然從石床上直挺挺地撐了起來！
那雙龍瞳驟然收縮，迸射出駭人的精光，恐怖的威壓瞬間充斥了整個洞窟深處，連專心“裝死”的八纮幾條腕足都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他死死盯著高見，聲音冷冽：“丹砂告訴你的！？”
“不是啊，”高見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那恐怖的威壓只是清風拂面，“龍王告訴我的，怎么了？”
“……”靖江君那繃緊的龍軀仿佛瞬間被抽掉了筋骨，龐大的身軀“咚”地一聲重新砸回石床上，震得石屑微顫。
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什么……那就不奇怪了，那就不奇怪了……”
他喃喃著，巨大的龍頭無力地擱在石床上，“那我沒話可說了。不過……龍王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
“因為我也是從天外來的。”高見依舊閉著眼。
“噗——！”
靖江君剛剛放松的身體再次如同裝了彈簧般猛地彈起！這一次比上次更迅猛，巨大的頭顱差點撞上洞頂垂下的鐘乳石。
他龐大的身軀帶起的勁風，甚至把幾條靠近的八纮腕足都吹得晃了晃，腕足上的幾張臉孔眉頭微蹙。
“趴下！趴下，你做仰臥起坐呢？人家師傅都不好按了！”高見終于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對著旁邊一上一下的巨龍連連擺手，語氣里充滿了嫌棄。
靖江君的表情堪稱龍生表情管理失敗。
震驚、茫然、懷疑、荒謬……種種情緒在他那張威嚴的龍臉上交織變幻，最終凝固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
他原本是想用“天外真龍”這個終極秘密作為大棒，砸碎高見那點不切實際的念想，讓他知難而退。結果……這棒子還沒揮出去，對方輕飄飄一句“我也是”，直接給他整不會了！
他龐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困惑和狼狽，緩緩重新趴下，龍瞳死死鎖定高見，聲音干澀：“你……是天人？”
他腦海中迅速掠過那些來自諸天萬界的天人眾形象。
“你看我像嗎？”高見翻了個白眼，指了指自己正常膚色的手臂，“我皮膚是藍的嗎？”
“天人眾的皮膚不一定都是藍的，但……”靖江君煩躁地用龍爪刨了刨石床，刨出幾道深痕，“算了，無所謂了！你也是天外來的，那你來自幾品世界？什么道統？還是說……你們有自己的修行體系？”他急切地拋出問題。
“什么意思？”高見不太理解。
靖江君第三次猛地從石床上彈射起步！這一次，他巨大的龍尾甚至因為用力過猛，“啪”地一聲狠狠抽打在旁邊的巖壁上，震落一片碎石。八纮的幾條腕足終于忍不住，幾條腕足上的臉孔同時露出了“不會牽連到吧”的表情，其中一條腕足上的臉孔甚至伸出吸盤，不輕不重地在主腦上拍了一下。
主腦搖了搖頭，腕足又回去了。
“你做仰臥起坐練腹肌呢？”高見的聲音帶著無奈和好笑，“消停點行不行？”
“不是！”靖江君這次沒完全趴下，而是半撐著身體，巨大的龍頭幾乎湊到高見面前，噴吐著灼熱的氣息，聲音帶著急切，“你從天外來，對吧？”
“對。”高見往后縮了縮脖子，避開龍息。
“那你不知道這些？！”靖江君的聲調都變了。
“不知道啊，”高見攤手，一臉理所當然，“為什么天外來就要知道這些？”
“那你……”靖江君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龍族邏輯正在崩塌，“那你難道是從一個土著世界來的？不對！土著世界應該不具備世界群航行能力吧？”
“什么是土著世界？還有世界群又是什么？”高見皺眉。
“嘶——！”靖江君感覺自己不太能夠理解了。
他龐大的龍軀因為極度的困惑和憋悶而晃動了幾下，巨大的爪子無意識地抓撓著身下的石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他深吸了幾口冰冷的海水，勉強壓住翻騰的氣血，聲音有些壓抑：“那，你這小子到底什么來頭！”
高見看著眼前這頭快要被自己搞瘋的真龍，終于收起了那點戲謔，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嗯……我對天外的了解的話，魔氣，還有……欲界？”
“轟——！！！”
這一次，靖江君全身的鱗片瞬間倒豎，發出金屬摩擦般的鏗鏘聲！
瞳孔驟然放大到極限，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他猛地昂起頭顱，幾乎要將整個洞窟頂穿！狂暴的龍威如同實質的海嘯般席卷開來，連八纮那巨大的主腦都下意識地將幾條腕足蜷縮回主體附近，八張臉孔上同時露出了極度驚恐的表情，靖江君的反應怎么這么大！
真要練腹肌啊？
一個時辰之后。
對于高見來說，這一個時辰的按摩頗為舒坦，雖然旁邊時不時上演“巨龍仰臥起坐”的鬧劇，但八纮的腕足技師們確實手法精妙，讓他筋骨松快了不少。
然而對于靖江君來說，這幾個時辰卻過得格外漫長，堪稱龍生最煎熬的時光之一。
他龐大的身軀趴在石床上，看似平靜，內心卻如同經歷了惡戰一般。
他原本的目的清晰而堅定：用真龍源自天外的來歷，以及丹砂的出身來敲打高見，讓這個“土著”認清現實，自覺遠離丹砂。
這既是為了家族，也是為了那個心思純凈的后輩。
可是高見所丟出來的什么“龍王”、“天外來客”、“魔氣”、“欲界”——卻像一把把重錘，在他原本的話術上撬開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縫。
眼前這個人族……他到底是什么？魔道？不像。他身上的氣息純正，并無魔氣侵蝕的痕跡。但若說他只是另一個世界的普通土著？
靖江君本能地覺得不對。那些詞匯，尤其是“欲界”，絕非尋常土著能接觸到的禁忌！可偏偏高見對此又知之甚少，甚至顯得懵懂無知！
更關鍵的是……龍王！龍王為何會將如此核心的秘密告訴一個人類？為何賜予他龍宮行走的令牌？靖江君越想越覺得頭痛欲裂，如同墜入了一團深不可測的迷霧。他所有的依仗——真龍的高貴、天外的秘密——在高見那看似迷糊實則深不見底的回應面前，都顯得好像差了那么點意思。
最終，千般思緒只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
他確實想敲打高見，但最后發現，高見所搞出來的事情，讓他所有準備好的說辭都失去了力量。他甚至連繼續追問的底氣都泄了大半。
按摩完畢，一人一龍重新來到外面冰冷空曠的海底曠野。
幽暗的海水包裹著他們，遠處海底山脈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壓抑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
靖江君龐大的龍首微微低垂，雙眼復雜地看著身邊渺小卻讓他感到無比棘手的人類青年。
他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所以……”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后面的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而高見，卻在此刻挺直了背脊，臉上的輕松和戲謔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的肅然。他迎向靖江君的目光，聲音清晰而有力：“靖江君，我知道你對丹砂的擔憂。但說實話，兒女情長，在此刻的情形，不過是小事。”
他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海水，望向了某個遙遠的方向：“今天和你來這里，放松筋骨，說說笑笑，也不過是片刻閑暇的小事。”
“很快，我就要回神朝了。”高見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我要回去，是為了改變這個世道。你應該明白……我看不慣這里的很多東西。”
他的目光掃過幽暗的海底，仿佛穿透了海水，看到了陸地上神朝的腐朽與沉疴，最后，那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了靖江君身上，“甚至，包括東海真龍的行事也是一樣。”
“今天的這些玩笑話，說說便罷了。”高見的聲音帶著一種溫和的力量，更像是一種提醒和告誡，“之后，就無需再提了。更不必，因此等私情，再來介懷。”
靖江君皺眉。
他聽明白了。高見這是在明確地劃清界限，將他的勸退定性為無關緊要的“私情”，并且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天下大事當前，不要再用這種“小事”來煩擾他！
丹砂的事情，是小事！
這個一直被他視為需要“敲打”的年輕人，此刻展現出的格局和氣魄，竟讓他感到了壓力。
“天下太平之后？”靖江君下意識地重復著高見的話，龍臉上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苦笑，那笑容里混雜著自嘲、震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呵……行，倒顯得我小家子氣了。”
“也不是小家子氣吧，只是……終究得做點什么。”高見如此說道。
“好了，既然如此，那就由你闖去，我就不干涉了，今天的事情，就當個笑話吧。”
他巨大的龍尾輕輕一擺，攪動起一片暗流。“那走吧。”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翻騰未息的波瀾：“我送你回龍宮。”
語罷罷，真龍的身軀縮小，率先游動起來，朝著龍宮的方向，將剛剛那片海底曠野拋在身后。高見緊隨其后，身影在巨龍身邊還是那么顯得渺小。
嗯，回去之后……就可以帶元律一起走了。
應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