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很快煮好了,水汽頂得蓋子噗噗直響。孔幼心把蓋子揭開,一股怪味兒冒了出來,三個人幾乎同時在心里唉了一聲。
孔幼心和周襄在心里唉是因為,這飯的味道實在不好。豬油是他們來的時候帶的,肉干也是。他們當初在討論帶什么吃食的時候其實考慮的是真的很周全的——教外遭災已經很久了,即便豬油是遭災的前一天煉的,之后經歷了夏末、秋初,也應該因為保存不善而稍微有一點哈喇味了。
其實連“哈喇味兒”這個詞都是臨走之前召集了許多人一起問、才終于發現有人知道該怎么說的。對于孔幼心和周襄而言,這種味道是這輩子第一次聞——他們在船上的時候就把罐子也放在太陽底下曬了涼、涼了曬,這么折騰了十幾天,發現有點哈喇得過了頭。
于是現在煮在飯里,味道就很壞。
肉干也是一樣。也不能太新鮮,也應該有一點怪味兒,于是也稍微弄得有一點過了頭。
現在這三樣東西混在一起,味道實在叫人太難受了,叫孔幼心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吃膩味了的蝦仁,還叫周襄想起了碧血丹。
而他們兩個還必須得吃,還必須得吃得津津有味、全都吃干凈。
李無相嘆氣的原因跟他們差不多。他從前還是人皮子的時候對味道不怎么敏感,現在不是人皮子了,變成雙層皮子包骨頭了,吃東西就能嘗出味道來了。
所以現在他也得吃,也得吃得津津有味、也得都吃干凈。
他自己從包裹里取了個木碗,孔幼心從包裹里取了兩個瓷碗。三人高高興興地分了餐,一個比一個吃得香,吃完之后都既像如釋重負、又像心滿意足似地發出一聲長嘆。
“托前輩的福,我是很久沒得這么飽了。孔師妹的手藝也真好,平淡里面有真味啊!哎,我來我來,師妹就別忙了,我帶去海邊洗洗。”李無相從孔幼心的手里奪過兩個瓷碗。
孔幼心想要再稍微爭一爭,周襄說:“以后還要在一起走,不要客氣了,就給李道友吧。”
孔幼心今天在船上站了一上午,之后又在沙灘上走了一下午,現在累得要死,還真不想爭了。就只笑著說:“那多謝師兄了。”
于是李無相帶著三個碗、從林中走出、穿過沙灘,走到海邊去了。
孔幼心和周襄立即瞇起眼睛看——見他先在沙灘上用細砂把三個碗里的油脂都刷掉,然后再走到海邊用海水去涮。涮著涮著似乎發現了貝或者螺,就彎腰在海里撿東西,邊撿邊走得遠了。
周襄立即收回目光,看看李無相留在地上的包裹,又向孔幼心使了個眼色。
孔幼心趕緊貓腰走到包裹邊,先記好了包裹是怎么系的,然后輕輕地解開了。包裹里還真是個木箱子,是用粗糙的木板歪歪扭扭地釘起來的,縫隙很大。除了這個箱子之外就幾件換洗的衣服、五瓶大小各異的丹藥、幾塊用來調顏料畫符的礦石、木枝子、銅把手、癟了的金酒壺、驢蹄子、浸了血又干了的皺巴巴的符紙、還有一柄缺了刃的匕首。
孔幼心看得直嘆氣,心想這些野人的日子過得也太苦了,之前為什么不來教區呢?
這時候周襄也貓腰走了過來,手指一搓,指尖生出一點光華,要借著這亮光透過木箱的縫隙往里面看。
縫隙很大,能塞進去一根手指。可里面黑的奇怪,周襄把指頭都塞進去了,也還是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仿佛里面裝的就是黑暗,還是無邊無際的那種黑暗。
他想要再伸手進去摸摸,孔幼心低聲說:“師父,他要回來了。”
周襄趕緊回到樹下坐好、孔幼心把包裹系好,見李無相手里捧著三個碗,正從沙灘上往回走。
“師父,你覺得他有沒有……”
“有沒有覺得咱們不對勁?”
“嗯。”
周襄倚著樹笑笑:“你覺得咱們剛才哪里不對勁嗎?”
“倒是沒有……”
“那就沒什么不對勁。安心吧。”
李無相捧著三個碗走了回來,里面都盛了海水,還有一些蛤。他高高興興地把碗放下:“我剛撿的,咱們在碗里養一晚上吐吐沙子,明天趕路之前吃。這東西烤著吃就行了,很好吃。”
周襄笑:“道友有心了。”
李無相重新回到火堆邊坐下,三人又閑聊幾句——李無相主說,周襄和孔幼心主記。等談性消了,周襄說:“時候不早,明天還要趕路,早點歇息吧。”
孔幼心早等著這句話,立即發揮這十幾天所學——她之前做火塘的時候就地上挖了淺坑。現在先用土把火給滅了,把火邊的石頭移開,又在上面墊一層土。如此底下的地面還是暖和的,要過上兩三個時辰才會冷。
然后從包裹里取出兩卷墊子。那墊子是布里、皮面的,她把兩個墊子摸黑鋪在溫暖的地上,又取出兩床薄被擱在上面。周襄在黑暗中聽她做這一切,尋到時機問李無相:“道友不歇嗎?”
李無相說:“我靠著樹睡就好了,唉,我的鋪蓋之前都丟了。”
哪個正經的散修出門會在包裹里帶被子和褥子?
周襄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包裹里有呢。”
哦,在這兒等著呢。
剛才他們看的時候,李無相的陰神就在不遠處瞧。但兩人身上的符力太盛,他沒敢近前,只瞧見兩人做賊似地扒在萬化方上往里面看,看到的應該只是一片黑暗而已,一定覺得很奇怪。
萬化方里如今被開拓出一片天地,以他眼下的修為能弄成這樣大小已是極限了,因此才偽裝成一個箱子。散修出門在外背著一個箱子很稀奇,但這要看分誰。
他得到了獬豸的皮與骨,獬豸的本尊失去修為化作原形還在萬化方里面。于是在里頭的時候,他可以把徐真當做陣眼,把他的神通全借來用。
到了外面陣眼沒了,只能借得一點,而這一點他自己對自己用就已足夠——他說自己是李曉,那他就真是李曉,而不是別的什么人,即便趙奇現在就站在他面前,也得瞪著眼睛問,哎,你看見李無相了沒?
于是他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唉,箱子里是我親族的骨殖。我當初離開德陽的時候就知道回不去了,因此就帶身邊,還裝了些墳頭土。這世道太亂,要是先祖的墳塋沒了,我以后去了幽冥實在無顏見他們啊。”
他以為周襄會再問幾句什么。畢竟他們是真形教的人,該對親族沒什么感情——他挺喜歡逗逗這兩人,除了解悶兒之外,還是想看看能不能從他們的破綻里再尋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可周襄卻在黑暗中沉默起來。李無相正想他在這一點上倒是做得不錯,聽到他幽幽地說:“你是個有孝心的人。唉,先祖尸骸,是該入土為安的。要是曝尸原野之上,不論先祖怎么想,我們這些后人也是心里難安啊。”
李無相愣了愣。這人怎么回事?聽他的話不像是在敷衍附和,倒更像是有感而發……
這兩人是叛教的不成?跟當初的婁何一樣?
一夜過去,到天亮時,三個人繼續上路。
周襄和孔幼心這兩個人就是像是破了的袋子,走一路露一路。兩人都在一邊走一邊用舌頭舔牙齒,顯得很不習慣。孔幼心在兩個時辰中主動喊著停下來三次,要么就是說看到哪里好像有野果,要么就是說發現哪里似乎有人、要問問路。
但每一次果子也沒摘來,人也沒見著。李無相倒是知道她干嘛去了——周襄的境界不好說,但從這女子行走的發力方式來看,她應該還在筑基。筑基未成,跟尋常人的差別不算特別大,因此昨晚吃了一餐用壞油壞肉做的飯,她肚子也壞了,跑到野地里拉稀去了。
等走到中午的時候,孔幼心看著已經快要哭了,找到機會跟周襄偷偷嘀咕幾句,討得了一粒丹藥吃。
除此之外,這兩個人,尤其是周襄,的確很有些本事。李無相不說往哪里走、也不帶路,就只跟著他們。但周襄卻像是對附近很熟悉,選定的路線都很好走,一整天都沒有迷過路。
李無相漸漸意識到他是在一邊看著山水地氣一邊走的——在這野地上,他就好像是走在自家的后院,所過之處皆是坦途、是水草豐茂地,而且還完美避開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村鎮。
如此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三人遠遠看到一處被群山環抱的山谷。這時山林中起了霧,唯有那山谷是很清爽的。遠遠看去,半坡上露著幾面石壁、生著林木,而坡下到直到一條小溪邊,那草地還都是深綠色的,像是谷中的秋天來得比從前更晚一些。
周襄站在一條山脊上向那谷中看了看,轉臉對李無相說:“道友,這里算是個風水寶地了。”
李無相點頭:“前輩真是好福氣,竟遇到這種地方。”
那里的確是風水寶地。李無相都能感覺到那邊的靈氣都要比周圍更濃郁一些,叫人一看就覺得渾身舒爽,仿佛看到世外桃源。
周襄笑了笑:“不是遇到的,而是我找的。咱們今晚就在那里過夜。今夜之后我們師徒兩個打算在這里歇上兩天,再看看適不適合往后長住。道友你是要跟我們一起,還是明天先上路?”
歇兩天?長住?老哥你們昨天才剛上岸,今天走一天就受不住了?這念頭一冒出來,李無相就瞥見了孔幼心。
她上午就走得難受,討了丹藥吃之后應該是好了的,一整個下午都沒再說看見野果子或者看見人,甚至還有興趣向他問東問西。但之前看著又不舒服起來了,雖然也還能跟得上,可臉上的表情并不好看,仿佛肚子又壞了。
李無相只看幾眼就知道她問題在哪——她現在如果脫了鞋,鞋底一定是鮮紅色的,腳底板也一定全是磨破了的水泡。
這兩人太奇怪了。身上有重重術法護體,從前在教區里頭一定是什么都不缺的,應該是混得如魚得水,很受重用。來到教區之外,周襄一定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做的。看昨晚自己提到夷陵時兩人的反應,極有可能是跟血神教有牽扯。
這種人出來,即便要帶幫手,也該帶個好用的。孔幼心今天忍痛走了一下午,吃苦這一點沒得說,但修為實在不入眼,周襄為什么選她?
而周襄本人也很怪。
昨晚提到“先祖”時,他似乎深有感觸。今天又說要停留幾天,顯然是為了孔幼心考慮。教區里怎么會有這種人?就是在太一教里都算是打著燈籠難找的了——如果將他換成梅秋露,梅秋露頂多再給孔幼心一些丹藥療傷,卻斷然不會為了她停下來歇一歇的。
想到這些時,周襄已經開始往坡下走,孔幼心在后面咬牙跟著。
李無相也緊隨其后,邊走邊看周襄。這人身上似乎帶了什么東西。早上走的時候包裹是孔幼心背著的,她向周襄討了藥之后,周襄就把包裹接過去了,背在身后。
一路上,周襄時不時就要扯一扯身前的系帶,好像胸口被勒得不舒服。他這種修為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李無相認為是他胸前揣了什么,而且極為要緊,要緊到被系帶勒住他都會怕勒壞了。
李無相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周襄身上有護體術法,他不知道對方實力深淺,就不好下手。
所以,要是在平常時候,他是絕不會跟著這兩人到前面那個山谷里去的。甚至因為不想叫自己弄臟手,還會特意繞開那里走。
但如今這師徒二人覺得那里是洞天福地,那倒是正好。過了這一遭,再過幾遭,這二位或許就真成了教外的散修游俠,他就能輕易拿捏了。
于是他走出幾步,說:“前輩,那我也留下來。這里荒郊野嶺的,還是那句話,多一個人多一分照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