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幽黑，雷潭閃爍，將這茫茫水域深處照徹的亮如白晝。
雷潭之中，洞靈子盤膝而坐，身披一篆紋無數的法衣，黑發披散，雙眸之中有萬千篆字流動，神情波瀾不驚。
在他膝前，雷種吸收了最后一縷雷光，神光內斂，似火山停歇，表面平靜，可內中卻有難以想象的偉力在奔涌。
但洞靈子卻并未立刻伸手去捉雷種，而是舉眸抬頭，看向了顧遠，眼中帶著感慨：“域外心的命數，果真奇特，尤其是那最后一字，飄渺不定，實乃我平生所見，我就知曉，這龍君不是你的對手……”
顧遠聞言，神情不變，只是淡淡的問道：“玄黃古仙，果然也不同凡響，只是你這般謀劃，到底意欲何為？”
事已至此，顧遠也看出來了。
眼前之人，不是出自龍廷，而是來自玄黃的古老存在，只是不知具體身份為何，所做的一切，亦是為何。
“還能有何種謀劃？”
“天地大勢變幻如此，已經沒有幾多選擇了，此前狂生，妄想登天，成大羅，奪長生，但如今看來，乃是稚童之夢，不切實際。”
“事到如今，我不過是想拜入天宮，洗凈過往，再修一世。”
“這枚雷種，可為贖罪之禮。”
洞靈子幽幽一嘆，打了一個稽首，眼中盡是無奈，似乎已經認命了。
“哦？尊駕想要拜入我天宮？”
顧遠眉頭一挑，似是詫異。
“龍廷數萬載止步不前，僅有龍子撐住至尊門楣，已經無望，玄黃多少古仙受其蒙蔽，但最終卻身死道消，我豈能相信這等存在？”
“唯有天宮，才是我之歸宿。”
“我只求助力天宮，舉界飛升，乘天宮之舟，做一逍遙之仙……”
洞靈子將雷種輕推，移了幾寸，但卻并未徹底送向顧遠身前。
“只需閣下答應我幾個條件，我即刻將雷種雙手奉上，投誠天宮，再不反復！”
這一番話，鏗鏘有力，似乎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
可顧遠卻只是輕笑一聲。
他之所以和洞靈子交談這幾句，不是沒有原因的。
三言兩語之間，他雙眸之中，已經浮現了洞靈子的命數。
洞靈子的命數極為奇特，似乎霧中看花，朦朦朧朧，如同一層薄衣之外又披了一層薄衣，層層堆迭，掩蓋住了最終的命數。
但顧遠仙軀擢升圣嬰果，又有盜天機這等命格存在，還是勘破層層外衣，見到了那最終的命數。
“陣言敕令，九死不悔。”
陣言敕令，代表此人天生對陣法有超越強人的參悟，所行一切，恍若天地敕令，有絕強的加成。
而九死不悔，則是永不后悔，矢志不渝，決不放棄的心性。
或許在某些時刻，這九死不悔會是一個“詛咒”，會因為倔強的心性而錯失許多。
但這絕對不是一個有副作用的命格。
顧遠平生所見諸多命格，唯有“斬龍心，食龍體”和“盜天機”這兩大命格才是毫無副作用的。
其余諸多命格，就算是“輪回體，成仙筏”也都有副作用，只是成仙筏被他破去，等同無副作用罷了。
眼前之人的命格，乃是第三枚他見過的沒有副作用的命格。
九死不悔啊！
無論是因何而不悔，但顧遠知曉，眼前之人是絕對不會拜入天宮的。
這等人，若是要拜入天宮，當年在玄黃之中就已經追隨天宮飛升成仙了，而不是茍延殘喘于玄黃。
無論是龍廷，還是天宮，都不過是他的“棋子”。
而顧遠也清晰的明白，眼前之人為何要佯裝拜入天宮。
“還有三息……”
顧遠沒有詢問對方拜入天宮的條件，只是眸子幽深，淡淡的對眼前之人說了一句。
“砰！！”
霎時間，洞靈子猛然抬頭，目光銳利如鷹隼，背后有億萬篆紋飛懸，似萬千陣法籠罩周天。
他第一次失色。
命數不會出錯。
顧遠看得也沒有錯。
他是絕然不會拜入天宮的。
天宮想要舉界飛升，乃是妄想，絕無可能。
唯有長生之印，才有一線生機！
而一入天宮，不得自由，終生無望。
哪怕如今已經是喪家之犬，他也要在龍廷和天宮博弈之間，踩尖刀跳舞，尋那渺茫的一線生機。
他經歷過那個血與火的時代，他知曉，此間爭斗，定然是因為劫氣。
劫氣一生，大羅躲避。
就算他算計龍君，斬殺仙人，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太過強橫的人物出現。
劫氣彌漫，諸仙躲避，但會慢慢將兩尊龐然大物拖下水來。
這個時間，就是他的機會！
所以他怎么可能放棄雷種，放棄這份希望？
所謂的投名狀，條件，不過是他拖延時間的手段。
雷種固然成熟了，但這等仙物，豈是能夠瞬息煉化，如臂使指的？
他需要時間。
他是世間陣法最強的幾人之一，雖然如今被顧遠的仙基所克，但在不超越境界的情況下，他依舊有法門，可以隱秘煉化此雷種。
偷天竅。
此間雷種，看似還在雷潭之中，但實際之上，已經在他穴竅之間，眼前這雷種，不過是他提前安排好的瞞天過海的投影。
只需再有三息，他就可煉化雷種，就算不能發揮十成威力，但以他的奇門遁甲之術，配合此雷，哪有顧遠有滔天手段，他也有十成十的把握，將其斬于此間。
到那時，暫時借用這幅身軀，煉化星辰，還有一線生機。
而且……他早就已經認出了顧遠。
能擁有食龍體的命數，那就說明，萬象魔印之主已經死在對方手中。
萬象魔印之中，有一天下至珍之物。
萬靈仙鐵。
此鐵可以作為一切仙印的仙材，模擬一切仙印，乃是奇珍之物。
他不確定顧遠有多少靈鐵，但他可以肯定，顧遠身上有此奇珍。
仙雷、仙鐵，這二物才是他一切謀劃的根源，否則他也不會如此行事。
只是他沒想到，此刻竟然會被顧遠叫破行蹤。
三息時光，顧遠竟然早就已經知曉了。
這是他此間謀劃，第一次出現了意外。
“來不及了……”
“任你手段如何，也不可能在三息之內殺我……”
他目光銳利，盯向顧遠，但語氣依舊沉著，波瀾不驚。
奇門遁甲，他是奇門遁甲印主，可以瞬息變化萬陣，一分力能有十分功，就算顧遠有萬千手段，他也可以一一應對。
哪怕是超越境界的玉虛之力，也決然不可能在三息之內將他殺死。
三息不死，謀劃就成，一切都將注定。
“兵、臨、斗、者、皆、陣、列、在、前……”
洞靈子沒有多言，但背后卻有萬千篆字流動，熠熠生輝，一字似有一陣，天地隨著變化震顫，護在了他的身前。
“神通不及天數……”
“只要你不曾煉化，此物合該我有……”
可顧遠卻并未對其大打出手，他只是伸出手，對著雷潭輕輕一招。
在顧遠招手的瞬間，他丹田之中，威嚴凜然的雷霆仙殿之中，雷靈仙身也猛然睜眼，神色一肅，對著雷潭招手。
這一招，似是天帝敕令，蘊含著難以置信的威嚴，似乎整個天地都在下達命令。
“怎么可能？！”
洞靈子陡然色變，再也難以維持那波瀾不驚的面容，雙眸陡睜，不敢置信的看向顧遠。
在他的感知中，已經即將被他煉化的雷種，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識，像是雛鳥掙扎，想要回到母親的懷抱。
“轟！！”
他原本在雷種之外，布下了無數陣法，如同天地網羅，可這一刻，雷種似乎活了過來，周身有璀璨的雷光浮現，只是一個剎那，他在雷種之外布下的諸多禁制陣法，都瞬息消失，似乎從未出現過。
不僅如此，洞靈子周身，萬千篆字之中，“網”“鎮”“煉”三個奇異篆字，也陡然消失，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甚至于在洞靈子的記憶之中，他自己也從未煉化過這三字篆紋，連同諸多陣法也忘記了。
洞靈子心中震怖，他萬萬沒想到，眼前之人只是招了招手，一直安靜不動的雷種竟然就有了自己的意識，想要投入眼前之人的懷抱，不僅如此，竟然還在“投懷送抱”的過程之中，自動釋放了歸墟仙雷的威能。
這是世間排名第四的恐怖的仙雷，殺伐之力，難以言喻，別說他此刻境界大跌，僅得碧游，哪怕是玉虛仙人，也休想以這粗陋布置的陣法攔住這枚雷種。
“定！”
但此時此刻，絕對不能讓眼前之人得到雷種。
他怒喝出聲，霎時間，萬千篆字在他背后流動，只是一瞬間就凝聚成了萬千陣法，將方寸天地之內的所有力量運用到極致，想要隔絕天地，讓雷種難以飛向顧遠身邊。
不僅如此，他肩頭一抖，那披蓋在他身上的篆字天衣就如同一方天幕，驟然裹向了雷種，想要將其重新裹回。
這篆字天衣之中，有隔絕天地的“遮天之法”，可以抗衡一切召喚之術，是他當年躲避天宮追捕的手段。
“還不醒來！”
可顧遠卻只是對著雷種輕喝一聲。
這一句話，似是天君開口，又似雷主發令，只是一瞬間，那雷種就開始顫抖起來。
“轟！！”
而后在瞬息之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青色雷光就在這汪洋深處炸開。
“轟隆隆！”
無盡的雷光，遮蔽了一切，方圓萬里之內，所有的海水都在瞬息之間消失。
周天枯寂，一切歸墟，那原本直沖云霄，可稱天柱的靈峰根部，也瞬息消失不見，諾大的靈峰轟然倒塌，可巨峰倒塌之時，凡是落在雷光之內的峰體都在瞬息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雷光激蕩之處，一切不存。
“轟隆！”
所謂的篆字天衣，更是瞬息之間炸開，一切成空，連同記憶都消失在了洞靈子的腦海中。
雷種蘇醒，仙雷自放，此地已成禁區。
仙人亦是難以靠近，凡是靠近之物，都將在瞬息之間，湮滅無存。
仙雷榜前四之物，就是如此恐怖。
洞靈子亦是在此雷爆發的瞬息，離開此地，否則以他如今的殘魂之軀，當也難逃一劫。
可當他抬頭看去之時，卻發現在那茫茫雷網之中，顧遠正含笑而立，靜靜的看著他。
“怎么可能？！”
他再度震驚。
歸墟仙雷，這可不是什么凡俗之雷，就算是先天雷子，雷神法相也難以抗衡此雷，一入此雷之中，都將瞬息身死。
而令他震驚的還在后頭。
只見顧遠陡然伸手，一把握住那雷種，霎時間，無盡雷光噴涌，照亮天穹，將顧遠本就白皙的面孔照的發亮，可在萬雷噴涌之中，顧遠毫發無傷。
不僅如此，雷種微微一閃，就溫順的被他握住。
“轟！！”
剎那間，前所未有的凜然之勢自顧遠體內迸發，他雙眸之中，雷霆如龍游動，無數雷光自他背后浮現，隱約之間，似乎有雷霆仙宮巨殿橫亙天地。
一把抓住，頃刻煉化！
在洞靈子不敢置信的眼神之中，這天地間最強橫的仙雷之一，只是瞬息，就被顧遠煉化了。
似乎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他只是招了招手，仙雷就順從飛入其身。
事實也確實如此。
仙宮之法，擢升禁絕諸法雷靈仙身印，將顧遠以往所有的雷霆底蘊盡數激發，鑄就了一座雷霆仙宮。
仙宮之中，萬事俱備，只欠一枚壓軸之物。
此物，就是歸墟雷種！
只要雷種不曾被人徹底煉化，顧遠心念一動，雷種就可歸位。
這就是石液所顯示的機緣，一切自他得到仙宮之法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注定之感。
“逃！”
沒有絲毫猶豫，洞靈子心中只有這一個想法。
無數陣法浮現，周天加速，虛空破碎，他竭力想要逃離此地。
“道友請留步！”
可爽朗之音在背后傳來。
青色的雷光灑落周天。
周天之內，一切法、一切陣，盡數湮滅，消失的無影無蹤，似乎從未出現過。
這些陣法，不僅是此刻消失在天地之間，還一同消失在了洞靈子的丹田識海之中，他似乎從未學過這些法門，連同記憶都湮滅了。
歸墟仙雷，就是如此霸道強橫，更別說周天虛空，更是在瞬息融化。
洞靈子周天方圓，一切湮滅成空，他舉目四望，茫茫天地，已經沒有前路，他像是被困在歸墟之海的譙石之上。
背后，顧遠負手而立，信步走來，其后有古老的洞天之力彌漫，罩住了這最后的譙石。
勝負已分，他已逃脫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