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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解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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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暗。

  陳跡從昌平縣出發。

九十里官道從清晨走到傍晚,一路走到仁壽宮前。鴻臚寺的刁難,旁人的譏諷,張黎的勸說,他都置若罔聞  這一次他沒有再唯唯諾諾的走在儀仗隊末尾,也沒有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留在孝悌碑前垂手而立。

  而是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壓下了所有聲音。

  這便是陳跡答應張夏的:他會想辦法。

  仁壽宮里的紗幔隨風而動,看不清御座上寧帝的神情。對方宛如一尊沒有感情的神祇,俯視著眾生百態。

  御座下,堂官們懷抱笏板,回身詫異打量陳跡,而后將目光投向繡墩上閉目養神的陳閣老。

  可陳閣老眼皮都沒抬,似乎早就知道會發生何事。

  仁壽宮里有人嘀咕了一句:“愣頭青。”

  可唯有張拙深深的看著陳跡,他與陳跡共事許久,所以他清楚陳跡從來都不是一個愣頭青。

  對方做事之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但沒關系。

  此時,御座上的寧帝緩緩說道:“擅闖仁壽宮,待會兒自去領二十廷杖。”

  陳跡低伏著身子:“微臣遵旨。”

  寧帝聲音波瀾不驚,宛如平湖:“武襄縣男,你可知你今日在這仁壽宮里說完心中之言,青史會如何給你蓋棺定論?”

  陳跡沉默片刻:“不重要。”

  寧帝再問:“那何事最重要?”

  陳跡平靜道:“本心最重要。”

  寧帝仿佛聽見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放聲大笑。

  嘉寧三十二年,朝臣們還是頭一次在仁壽宮聽見如此笑聲。

  寧帝慢慢收斂了笑聲,緩緩起身,身披一襲黑色道袍,撥開紗幔從御座上走了下來。

  朝臣們跪伏在地上,看著寧帝的腳步從自己身邊經過,在二十八星宿藻井下站定。

  他仰頭看著頭頂的二十八星宿,忽然感慨道:“青史千古,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諸位,生死間有大恐怖,唯有青史留名方能稱‘不朽’,爾等對‘身后名’的執著,又何嘗不是在求長生?”

  寧帝低下頭,看著腳邊跪伏的一眾朝臣,隨口調侃道:“人人都說朕昏聵了,想求長生。殊不知,諸位日日明哲保身,生怕自己沒了身后名,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貪生怕死?”

  朝臣神色一變,盡數高聲道:“臣罪該萬死!”

  寧帝聲音寡淡道:“好了好了,都是想長生不死的人,不用說什么罪該萬死了。武襄縣男,你且說說為何要送元城回景朝去?”

  陳跡頭也不抬道:“其一,如今景朝中書平章元襄權傾朝野,元城一直是景朝皇室用以制衡元襄之人,沒了元城,景朝皇帝垂垂老矣,已經沒有力氣收拾元襄了。唯有放元城回去,才能再鉗制元襄數年。”

  一名堂官跪在地上怒斥道:“胡言亂語,元襄再如何權勢滔天,也不過是臣子而已,景朝皇帝如何收拾不了他?”

  陳跡沒有與其爭辯,也不需要與其爭辯。

  只是寧帝需要有人第一個站出來說這番話,所以他便替張拙第一個站出來了,僅此而已。至于之后誰能說服誰,那需要朝堂上數十日的博弈,與他這個小小的武襄縣男無關。

  又有人怒斥道:“武襄縣男是否收了景朝賊子的賄賂?”

  “元城此人回景之后,定然揮師南下報復我朝,武襄縣男其心可誅!”

  嘈雜聲中,陳跡眼神沒有波瀾,頂著怒斥聲繼續說道:“其二,元城罪孽滔天,若是戰時,自該殺他祭旗鼓舞三軍。可如今太平年景,就算把他凌遲了又有何用,還不如換些我朝有用的東西,譬如戰馬。我朝多五千匹戰馬,敵國少五千匹戰馬,這筆買賣是劃算的。”

  話音剛落,一名御史怒指陳跡:“臣彈劾武襄縣男不遵鴻臚寺儀程,擅自妄為,請陛下削其爵位發配嶺南!”

  張拙聽不下去了,懷抱笏板往前一步:“陛下,臣以為……”

  陳跡突然高聲打斷了張拙的話語:“其三,景朝奪嫡在即,元城乃是維系元氏、姜氏之紐帶,支持三皇子,元襄與陸謹則支持六皇子,放元城回去,雙方必有一場內斗,與我朝百利而無一害!”

  張拙神情復雜的看著陳跡。

  此時,一名兵部堂官高聲道:“陛下,武襄縣男尚且年幼,不懂……”

  陳跡直起身子凝視著那位堂官:“這位大人,你是紅袍,在下也是紅袍。在這仁壽宮里提年齡做什么,難不成在下這紅衣官袍是假的?”

  堂官語塞。

  仁壽宮再次安靜下來朝臣們皆知陳跡是鐵了心要出這個頭。

  許久后寧帝慢條斯理道:“說完了?”

  陳跡低聲道:“微臣說完了。”

  寧帝揮了揮手:“說完便去領廷杖吧。”

  陳跡應下:“是。”

  他起身倒退著出了仁壽宮,自去趴在孝悌碑旁。

  解煩衛抬頭看去,只見吳秀站在御座旁雙腳腳尖外開。

  解煩衛心領神會,將二十廷杖避開脊背,打在陳跡最受力的屁股與大腿上,直到打斷兩根廷杖。

  待受完了廷杖,陳跡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拱手道:“陛下,微臣告退。”

  日暮。

  一名小太監引著陳跡走在深宮之中,少年武襄縣男身上的紅衣官袍與紅墻金瓦相得益彰,只是這深宮太空曠了,兩個人走在寬闊的宮道之間,仿佛冬日里樹枝上最后的葉片,樹枝枯瘦,樹葉寂寥。

  陳跡長長吐出一口氣,卻聽走在前面的小太監忽然贊嘆道:“武襄縣男好魄力,這些年敢不召入殿的人,一只巴掌都數得過來,入殿后還能全身而退的人更是少見。”

  陳跡聞言一怔,他也是頭一次見小太監敢在宮內與朝臣搭話的。

  此時,小太監領著他拐過一處宮墻,陳跡皺起眉頭:“奉先殿?這不是出宮的路。”

  小太監并不說話自顧自帶著陳跡穿過宮廷。

  陳跡思索片刻,最終還是還是抬腳跟上。

  小太監領著他來到一棟木樓前停下,笑著說道:“武襄縣男有請,內相大人要見您。”

  陳跡仰頭看向木樓牌匾,赫然是解煩二字。

  解煩樓。

  不知為何,陳跡有些緊張,以至于手心里微微滲出汗來。

  解煩樓前的朱門打開,門內極昏暗,似乎外面的光照不透解煩樓的窗紙。

  山牛披甲站在門內,沉聲道:“隨我來。”

  陳跡走入門內,跟著山牛沿木樓梯拾階而上,山牛那魁梧巨大的身形,踩得樓梯嘎吱作響。

  樓內是松香與墨香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仿佛這里坐著的那位不是天下文人、俠客咬牙切齒的權閹,而是一位窮經皓首的學究。

  山牛領著陳跡來到頂樓,在一扇門外輕輕敲響房門。

  動作輕巧小心的與其身形不符,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咚咚咚。”

  “大人,陳跡到了。”

  屋內長久沉默,過了十余息才有人搖響銅鈴。

  山牛推開門,平靜道:“進去吧。”

  沒有叮囑需要注意什么,也沒有叮囑不要放肆、不要存什么壞心思,仿佛篤定了踏進這扇門的人便不敢升起任何異心。

  陳跡入得屋內,卻見不到內相本人,昏暗的屋子里,桌案被一張屏風擋住,屏風上繡著坐蟒,正視來者。

  他心中一凜,低下頭去:“內相大人。”

  屏風后的人正寫著一封文書,頭也不抬,也不說話。

  陳跡心中疑惑,卻不知對方喚自己來解煩樓所為何事。

  他斟酌許久后開口試探道:“此番前往崇禮關外,護送離陽公主回京,此人背后有景朝三位節度使支持,隴右道更為她效死命,且極有野心。不僅如此,離陽公主與陸謹有不可調和之矛盾,事關儲位,皆不可退讓半分。若將元城給她帶回景朝,或許能對陸謹產生極大威脅。卑職以為此人重要之程度,遠超元城。”

  陳跡思忖,密諜司與軍情司廝殺十余年,陸謹應為內相眼中釘、肉中刺,這應該是內相最關心的事。

  可他等了許久,內相仍不說話。

  陳跡斟酌片刻又開口說道:“姜顯宗此人坐視捉生將追殺離陽公主,或已倒向陸謹……”

  他悄悄抬頭打量,可屏風后的模糊人影依舊在奮筆疾書,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

  陳跡疑惑,繼而說道:“此番前往崇禮關,皎兔、云羊二人襄助甚多,陣斬二十余名捉生將,可算首功。”

  屏風后的人影波瀾不驚道:“從洛城殺到固原,從固原殺到京城,好不容易入我解煩樓,說你自己的事。”

  陳跡微微一怔,而后深深吸了口氣:“卑職只想為內相分憂解煩。”

  屏風后的模糊人影將筆懸停于紙上,抬頭朝屏風看來,聲音寡淡道:“天下人入我解煩樓皆有所求,唯你要為我分憂解煩?”

  陳跡低聲道:“卑職以為,只要能為內相分憂解煩……”

  屏風后的內相嗤笑道:“本相以此樓為天下人解煩,殊不知,自己卻成了天下人的煩惱。你為本相分憂解煩,最后怕不是也要成為本相的煩惱。少年郎,莫再兜圈子了,說你所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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