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朱雀帳內氣氛微妙。
沒曾想,阿笙所說的,在景朝頗有人脈的商隊,竟是燈火的商隊。不止胡三爺在,先前去梅花渡賣鹽引的邊戶小九也在。
但陳跡沒有急于與胡三爺相認,胡三爺便也默契的沒有開口搭話,兩人仿佛初次見面一般。
沉默中,胡三爺轉頭看向阿笙,神色寡淡:“怎么帶了個生面孔來?”
阿笙抱拳解釋道:“三爺,這是我崇禮關新來的夜不收陳跡,并非外人。”
夜不收?
胡三爺來了興致,咬了一口餅子調侃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崇禮關又新來了這么一號人物,都說夜不收要有子嗣才能當,我看他年紀輕輕的自己都像個孩子,如何當夜不收?”
阿笙說謊眼都不眨一下:“是前幾日剛來的夜不收,三爺不知道也正常。”
胡三爺笑吟吟的打量陳跡:“喂,小子,你成親了么就來當夜不收?”
陳跡挑挑眉頭:“成親了,還有八個孩子。”
胡三爺哈哈大笑:“那你還挺有本事的,新娘子何許人也,是不是姓張,胡某說不定認得。”
陳跡疑惑,胡三爺怎么突然開起玩笑來了?
不等他回答,阿笙趕忙道:“三爺莫開玩笑了,此人洪爺信得過。”
胡三爺一口吞下手里的餅子,含混不清道:“既然洪爺信得過,那我信洪爺。說吧,找胡某何事?”
阿笙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三爺,在下有一事相求,只是此事事關重大,能否屏退左右,容我私下道來。”
胡三爺瞥了他一眼:“如此重要?”
阿笙篤定道:“重要。”
胡三爺對左右使了個眼色,塘火旁的漢子紛紛起身離開朱雀帳。
待朱雀帳里空空如也,阿笙剛要說話,卻發現還有三人沒有離去。
這仨人方才就不在塘火邊,一直在胡三爺背后,背對著所有人收拾行囊。如今聊了這么久,這三人還在收拾行囊。
阿笙仔細看去,赫然發現其中一人,從包袱里拿出一包餅子又放回去,又拿出來,又放回去。
他再次抱拳強調:“三爺,還請屏退所有人。”
胡三爺回頭看了一眼三人背影,樂了:“你們三個不出去嗎?”
三人遲遲不走,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陳跡微微瞇起眼看去,越看背影越覺得熟悉。
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三爺,這三位是不是耳朵不太好使?聽不到?”
小和尚:“是。”
小滿側過臉,惡狠狠瞪了小和尚一眼,一腳踩在他腳背上。
小和尚抱著腳倒吸一口冷氣,卻不敢喊疼。他此次穿著一身灰布衣裳,頭發不知多久沒剃過了,長出青茬。
小滿轉過身,有些心虛的笑著說道:“方才在收拾東西,沒留意你們說了什么。”
陳跡微微皺眉,若說在此遇見胡三爺還能理解,可小滿和小和尚明明被他安置在崇南坊城隍廟了,為何會一起出現在胡三爺的商隊中?
小滿不敢與陳跡對視,低著頭看向腳尖。她偷偷扯了扯小和尚,牙縫里低聲道:“一會兒就說是你的主意。”
陳跡不再看小滿,看向最后一人。
朱雀帳的簾子被風吹開,一片狹長的光從外面照進來,照在第三人的背上。對方穿著一身白色箭服,頭發用一支銀釵束在頭頂干凈利落。
朱雀帳的簾子被風吹后,復又落下,帳內重新昏暗下來。
張夏沉默幾秒,轉過身看向陳跡,笑著說道:“我們這就出去,不打攪你們談事。”
她領著小滿和小和尚往外走,陳跡看著三人假裝不認識自己的模樣,從身邊走出帳篷。阿笙看了看張夏的背影,又看看陳跡:“你們……”
卻聽胡三爺打斷道:“行了,外人都走了,請講吧。”
阿笙收回心神,鄭重躬身抱拳道:“三爺,夜不收有五人需要前往景朝白達旦城,請三爺的商隊幫忙遮掩。”
胡三爺皺起眉頭:“最近景朝可不太平,你們去那里做什么?”
阿笙誠懇道:“三爺知道我夜不收的規矩,去做什么是不能說的。當然我夜不收也知道三爺的規矩,您是生意人,我們自會拿重要的東西來換。”
胡三爺目光若有若無的瞥向陳跡,他看見陳跡站在阿笙斜后方微微搖頭,頓時心領神會。
他將手里的餅子塞進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面渣,漫不經心道:“夜不收能拿什么來換?”
阿笙想了想:“一條消息。”
胡三爺又從塘火旁拿起一張烤熱的餅子,嗤笑道:“什么消息值得我冒險帶五個夜不收去白達旦城?”
阿笙誠懇道:“想必三爺是知道的,我夜不收從不出賣自己人。”
胡三爺不置可否:“先說說消息。”
阿笙放低了聲音:“去年,我與洪爺前往白達旦城東邊的某座大山,查探景朝糧道。期間我與洪爺找水源飲馬,竟在山間一條小河底發現了金沙,不止有金沙,還有拇指大的金粒。”
陳跡心中一動。
金子隨時間推移被雨水、河流沖至下流,慢慢沉積在河床里。若在河床發現金沙,往上游找,極有可能找到這座金礦。
這本就是最常見的尋金手段。
一座金礦的價值不言而喻,可胡三爺不為所動,冷笑一聲:“既然知道有金礦,你們怎么不去挖?”
阿笙搖搖頭:“三爺說笑了,我們怎么敢去挖?”
胡三爺又冷笑一聲:“是啊,你們不敢去,我就敢去?白達旦城往東是虎豹騎先鋒大營,在那淘金子跟找死有什么區別?不能挖的金礦,一文不值。”
阿笙認真道:“但三爺可以拿這個消息去景朝換個天大的人情,想來會有勛貴感興趣的。三爺要往景朝走商隊,籠絡人脈才是最重要的。”
胡三爺不耐煩的揮揮手:“小屁孩懂什么生意和人脈,愛去哪去哪我不做這單生意。”
阿笙沉聲道:“三爺想要什么?”
胡三爺咬了一口餅子:“我什么都不想要,趕緊滾。”
陳跡松了口氣。
如他所愿,攔下夜不收才是最好的結果。
原本想要攔住夜不收還要大費周折,如今商隊是胡三爺坐鎮,對方賣他個人情,他慢慢尋機會還上便是。
起碼攔住夜不收了。
然而就在此時,朱雀帳的簾子被人掀開,一道強烈的陽光照進來。
陳跡回頭看去,正看見洪祖二一瘸一拐走進朱雀帳。
洪祖二來到塘火邊坐下:“三爺一向沉穩內斂、低調謙遜,今日怎么跟小孩子發了這么大脾氣。阿笙,向三爺道歉。”
阿笙趕忙抱拳:“三爺見諒,是我不會說話。”
胡三爺收斂了玩笑心思,用那只灰蒙蒙的眼睛凝視著洪祖二:“能讓洪爺帶著傷親自出馬的,想必不是小事。可是洪爺你們借我商隊混進白達旦城,一旦失敗,我損失的可是一整條商路,再想打通就難了。你也知道,我只是個掌柜,做不了這么大的主。”
洪爺沉默片刻:“先前那條金礦在白達旦城以東石嘴子山,這個消息送給三爺。”
胡三爺平靜道:“洪爺不必如此,胡某人只當方才什么都沒聽到。”
洪爺慢條斯理道:“那我給三爺一個無法拒絕的消息。去年我抓到七名景朝諜探,他們原本十二人,潛伏寧朝八載,任務是繪制我朝京城周邊輿圖,并記錄五城兵馬司換防時辰,再偷偷帶回景朝。”
“洪爺說這個做什么,”胡三爺放松了身子,靠在椅子上:“我們只是生意人,景朝諜探與我們何干?”
洪爺揮了揮手:“其他人都出去。”
陳跡與阿笙相視一眼,一同走出朱雀帳,只留下洪爺與胡三爺兩人。
“來時十二人,走時七人,還有五人不知所蹤,”洪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被捉的七名景朝諜探只知那五人另有任務,很早便與他們分道揚鑣,但不知道這五人的任務是什么。但其中一人說,他曾在京城便宜坊見過自己消失的同僚,那名同僚竟在便宜坊當了一名小二。”
胡三爺面色一變:“是誰?”
洪爺沉默不語,兀自從塘火邊上拿起一張烤熱的餅子,慢吞吞吃著。
胡三爺皺眉思索許久,余光掃過朱雀帳門口的陳跡,而后嘆息一聲:“我有合適的路引送你們進白達旦城,但你們要自己帶一支商隊跟在我們后面,而且不能與我等有任何攀談。你們出了事,與我等無關,若你們被景朝捉住,但凡有一個人吐露你我之間的交易,我必殺凈與爾等關系莫逆之人。相信我,胡某說到做到。”
洪爺放下餅子:“成交。此人化名張響。”
胡三爺豁然起身往朱雀帳外走去,他招手喚來一名漢子低聲耳語幾句。
片刻后,漢子又領了兩名好手翻身上馬,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胡三爺回到塘火邊重新坐下:“夜不收不愧是夜不收,洪爺不愧是洪爺,好手段。在這崇禮關窮鄉僻壤之地,也能遙知京城的事情。”
“崇禮關離京城可不遠,快馬三日可到,只是容易被人遺忘罷了,”洪爺笑了笑:“放心,我沒與別人說過,至于景朝諜探為何潛伏在你便宜坊,我也不關心。”
說罷,他高聲道:“都進來吧。”
帳外幾人魚貫而入,洪爺看向胡三爺:“說說吧,怎么進白達旦城。”
陳跡心中一沉,洪爺到底拿了什么消息,竟讓胡三爺無法拒絕?
怎么辦?胡三爺雖然與他有過些許交情,可他是他,胡三爺是胡三爺,彼此都有彼此要做的事,他總不能逼著胡三爺反悔。
麻煩了。
胡三爺思索片刻,對陳跡說道:“那小子幫忙去喊方才出去的三人進來。”
陳跡轉身喊張夏、小滿、小和尚進來。
胡三爺從營帳邊緣的某只木箱里尋出幾張路引來:“這里有七張路引,從上京遼陽府到白達旦城,一對年輕夫妻,一對年輕姐弟,一對父子,還有一位四十二歲的鰥夫。洪爺,其他的不用我多說了吧,想進白達旦城光有路引也不行,你心里有數。”
洪爺點點頭:“曉得的,我自會教他們如何瞞天過海,不過我們只有五個人,用不了七張路引……”
“不,”胡三爺指著張夏三人:“他們三個是我一早就答應了要帶出去的,跟你們一起走,占三張路引,剩下四張你們看著分。”
“必須如此?”
“必須如此。”
洪爺閉目沉思片刻:“星星,你留在崇禮關。”
星星趕忙道:“洪爺,我得……”
洪爺皺起眉頭:“留下!”
星星縮了縮脖子:“好。”
洪爺又閉目思索:“夫妻、姐弟、父子、鰥夫,該如何安排身份?”
他睜眼看向張夏、小滿、小和尚遲疑道:“你們……”
小滿眼珠子一轉,忽然指著張夏和陳跡說道:“讓他倆演夫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