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朝會蘇允開始摸魚,反正也不會有人來問他什么,這時候更不適合說什么,只是微微低頭閉著眼睛假寐,等到朝會結束,便順著人流出了宮殿。
蘇允正待自己摸索著去翰林院,卻是有人喊住了他。
“小蘇學士!小蘇學士!等等我,等等我!”
蘇允回頭一看,是一個身著紅色官服的小老頭,小老頭小跑到蘇允面前,滿臉喜色。
蘇允頓時一皺眉,這種神情他見過,這是看到牛馬時候的欣喜。
果然,小老頭自我介紹道:“小蘇學士,我是鄧潤甫,字溫伯,亦是翰林院的學士,你第一次去翰林院,恐怕不認路吧,我帶你一起去。”
哦,原來是同事。
蘇允趕緊拱手,笑道:“蘇允見過鄧前輩,以后還請鄧前輩多多指教。”
鄧潤甫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走走,咱們邊走邊說。”
鄧潤甫十分熱情,伸手拉著蘇允的衣袖就走。
蘇允趕緊大步跟上,蘇允腿長,幾步之后鄧潤甫倒像是被牽著走的小孩兒一般。
鄧潤甫趕緊道:“慢些慢些,老夫可跟不上你這少年人。”
蘇允頓時醒悟,他習慣了大步流星走路,尤其是在西北軍中多時,早就習慣了雷厲風行,倒是有些與這京城格格不入了,趕緊慢了下來。
兩人轉入一條小道,這里已經是沒有什么人了。
鄧潤甫哈哈一笑,聲如洪鐘,不像是這瘦小的身材能夠發出來的聲音,只聽得說道:“小蘇學士來了,那可真是解了老夫燃眉之急了!哈哈哈哈!”
蘇允不解道:“鄧前輩,您說的是?”
鄧潤甫擺手道:“咱們乃是同僚,就別稱什么前輩不前輩的,喚老夫的字即可,就叫我溫伯!”
蘇允點點頭。
鄧潤甫笑道:“老夫難啊,這偌大的翰林院,就我一個人在干活,尤其是這段時間,大行皇帝剛剛仙逝,新皇登基、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更迭,你知道這段時間我每天要擬多少詔書么?”
蘇允想了一下,也是咋舌,光是立太子、皇帝駕崩告書、太后聽政等詔書可能就得許多份,然后這段時間召回舊黨、貶謫新黨,不得有上數百份文書?
這些文書撰寫要求都是很高的,須得字斟句酌,若是寫錯了,貽笑大方不說,那可是要吃罪的,壓力可是不小。
鄧潤甫嘆息道:“高峰的時候,一天老夫要寫二十二份啊!”
蘇允嘖嘖連聲,二十二份詔書,這種強度堪比后世九九六啊。
鄧潤甫,大宋最強牛馬!
蘇允給鄧潤甫點了個贊。
然而蘇允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道:“翰林院沒有其他的學士了嗎,怎么全都讓你去寫?”
鄧潤甫捋須道:“倒不是沒有,但他們不來啊,吶,原來有舒亶、曾布、呂大防還有你。
舒亶之前試御史中丞,顧不上這邊的事情,基本不來的。
曾布則是戶部侍郎,戶部那邊事情多,他亦是分身乏術。
呂大防現在還在知開封府,你也在開封府任職過的吧,應該也是知道開封府有多繁忙,哪有時間來管這么一趟。
至于你自己,嘿嘿,鄜延路經略使,在前線屢立戰功,連翰林院都是第一次來。
所以,這翰林院就老夫一人在撐著,唉。”
這一聲唉,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啊。
蘇允頓時感覺不妙,趕緊道:“也就是說,現在翰林院里就你一個人干活?”
鄧潤甫搖搖頭。
蘇允松了一口氣,想想也是,翰林學士在翰林院應該大小是個官,下面應該還有人可以使喚的吧?
卻聽得鄧潤甫道:“現在不是有你了么,就是兩個人了,你年輕,你多承擔一些。”
蘇允:“……”
果然自己的第一直覺是對的,鄧潤甫這個牛馬就想拿自己當牛馬!
說話間,兩人到了翰林院,偌大的翰林院十分幽靜。
鄧潤甫給蘇允介紹道:“你可別這會兒安靜,在改制之前,這翰林院里可是熱鬧得很。
改制之前,司掌圖畫、弈棋、琴阮等專供內廷娛樂的供奉,負責人是勾當官,由內侍押班或者都知充當,領天文、書藝、圖畫、醫官四院的供奉都在這里,每天可熱鬧得很。
唉,改制之后,翰林院直接分為翰林天文局”、“翰林書藝局”、“翰林圖畫局”和“翰林醫官局”四局,卻是分了出去了,這里就剩咱們了。”蘇允看了一下偌大的翰林院,道:“這么大的地方,他們干嘛不在這里辦公?”
“說是翰林學士掌詔書,乃是機密要事,不能與其他人一起,以免泄露機密,哎呀,你說咱們草擬的詔書,都是要對外宣布的,這有什么機密不機密的。”
鄧潤甫頗有些不滿。
蘇允笑了笑不說話,有些詔書是宣之于眾的,但有些詔書可不行,而擬詔與成書之后,那也不是一個東西,考慮到保密沒有問題。
鄧潤甫見蘇允不同意自己的意見,頓時有些悶悶不樂,道:“好了,這里地方大,你自己挑個地方辦公吧,需要什么就跟翰林行走胥吏說一聲便是。”
說完鄧潤甫便氣鼓鼓而去。
蘇允不由得失笑。
這老頭著實有幾分真性情。
蘇允便在翰林院里走了一圈,挑了個光線好、通風佳的所在,然后吩咐胥吏添置一些東西,便開始了辦公……嗯,摸魚。
鄧潤甫雖然氣沖沖而去,但卻不是不搭理蘇允,隨后他帶著幾人來了,幾人都捧著大疊的文書。
蘇允吃驚道:“鄧前輩,這是什么?”
鄧潤甫道:“這些是各式詔書,你之前沒有寫過,可以先熟悉一下,免得到時候要寫的時候手忙腳亂。
當然啦,咱們寫詔書也是要各種查抄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但你要查抄,也總得知道去哪里抄不是?
所以,這些文書你先整體過目一下,做到心下有底,這些格式、用詞之類,最好也是記下來,不然到時候帝后宰執尋我們去當場擬詔的話,可沒有這些東西可以抄,到時候可是要貽笑大方的。”
蘇允趕緊起身致謝,鄧潤甫雖然更多是想要將他培養成一個可以為他分憂的牛馬,但蘇允也是混過職場,一個前輩能夠這么做,其實也是抱著好心在做的。
不過,鄧前輩您可能還得多忙活忙活,畢竟我現在的情況……嘿嘿,估計高太后可不會讓自己接觸這些東西。
鄧潤甫走后,蘇允倒是沒有辜負鄧潤甫的期待,將這些過往的詔書一一看了起來。
一來么他是為了熟悉一下詔書的格式用詞之類的東西,二來則是對里面的內容感興趣。
這些詔書乃是大宋朝最為核心的施政內容,從中可以窺見一些邏輯。
章惇雖然對蘇允耳提面命教了不少的東西,但對于這么高層的東西,依然需要自己去慢慢揣摩。
反正蘇允也不著急,現在時間多得是,慢慢看慢慢學便是。
他的確是需要些時間來沉淀一下自己,去思考一下未來的方向。
從入仕以來,他的經歷也是足夠的豐富精彩,從開封府到西北邊事,見識到了大宋官場的腐敗與無能,見到百姓的困苦,亦是見到軍隊的腐朽,當然,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大宋從上到下的腐爛。
一語以蔽之,便是豎子不足與謀!
小皇帝哲宗倒是個可造之材,但身體太弱了,比他父親還短命,只能活到二十五六歲,而親政的時間也就六七年時間,六七年時間能干什么事情?
而之后便是徽宗那玩意上臺了,更是將天下搞得一團糟。
對于蘇允這個提前知道歷史的人,這種抉擇是很痛苦的。
若是撒手全部不管倒也罷了。
但是他現在已經是身在局中,便需要去面對這個現實。
西北最后一戰,便是他想要留下一條路子的嘗試。
這條路指的是什么,當然是在軍中的根基。
接下來二三十年,高太后執政八九年,哲宗執政六七年,然后便是徽宗時代。
若是西北最后一戰大勝,直接打斷西夏的脊梁,那么自己便可以留在西北繼續深耕,只要給他幾年時間,便可以打造一個利益共同體,一旦到了忍無可忍之時,還可以放手一搏。
但是蘇允分明是低估了宋朝文官武將的無能,那么好的局勢之下,竟然還能夠讓西夏給翻了盤,如之奈何?
當下這種情況,想要在朝堂上破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皇帝太小,權力都在高太后的手上,高太后對自己又是十分警惕,不肯讓自己沾染權力,這對于蘇允來說,似乎已經是一個死局。
似乎當下只有一條路,便是蟄伏等候小皇帝長大親政,然后再做些改變。
但這條路依然很難走通,哲宗若是能夠多活十年,說不定能夠做成一些事情,六七年時間,太短了!
蘇允思前想后,將鄧潤甫送來的文書都給看完了,但依然找不到破局的想法。
作為一個先知者,蘇允因此感覺到痛苦,因為在二三十年后,一億多的老百姓將要齊齊墮入煉獄之中,而他這個先知者卻找不到破局的方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