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況下,秦淮應該等這頓飯吃完回酒店,借口自己要上廁所,坐在酒店的馬桶上看完趙誠安的最后一段夢境。
但現在不是正常情況。
因為芬園也有廁所。
秦淮還沒有體驗過傳說中的北平第一私房菜館的廁所呢,不體驗一次實在是太可惜了。
也不需要章光航帶路,廁所就在包廂往后走的地方,秦淮進包廂的時候看到墻上貼的指示牌了。
秦淮看了一眼雨露均沾,一口白面饅頭、一口山藥糕、一口米糕的趙誠安,覺得趙誠安還要吃一會兒,他可以先看記憶。
秦淮這么想,也這么做了。
秦淮默默起身:“你先吃,我去上個廁所。”
趙誠安不疑有他:“嗯嗯,你知道廁所在哪嗎?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廁所好像在后面。”
“我也看到了,你慢慢吃別噎著。”秦淮留下一句關切的話語,徑直朝外走去。
廁所離包廂不算很遠,大概在15米左右的距離,裝修還可以,復古中透露著現代化,應該是芬園原本的廁所改的,單間廁所。
秦淮把門關上,反鎖,點開游戲面板,選擇趙誠安的一段夢境。
一想到馬上就看到趙誠安的最后一段夢境了,秦淮還有點小激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順暢且連貫地看同一個精怪記憶了。
秦淮點擊是。
[夢境——].
百年前北平城的夜晚,很黑。
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月光再皎潔,也很難如日光那樣照亮夜色下的人臉,對于常年缺乏維生素導致患上夜盲癥的貧民而言,晚上就算點燈在外面也很難看清。
因為燭火的光實在是太微弱了。
秦淮就在微弱的燭火的映照下,看清了陳秋生一家人的神色。
陳平安舉著燈籠,燈籠沒有照人,而是低低的舉著,照亮陳秋生正在數錢的手和趙誠安手上捧著的小布包。
這個時間應該是夏日,陳秋生、陳平安、趙誠安和夏穆苪全都穿著短褂,夏穆苪身上背著幾個包袱看上去似乎要遠行,另外三人什么都沒拿,只有趙誠安手上捧著一個更像是荷包的小布包。
陳秋生正在低頭數錢,一大把錢,雜七雜八的什么都有,銀元、銅幣、碎銀子、英鎊、法幣,有的完整,有的殘缺。借著燈籠的微光,陳秋生把這些雜亂的錢幣歸置整齊,全都塞進趙誠安手上拿著的那個小荷包里,讓夏穆苪把鞋脫了,把小荷包又塞進他的鞋底。
“現在外面世道亂,關外已經淪陷,南方聽說也不是很安生。李府半個月前就買了車票全家去金陵,眼看那些鬼子快要打到廊坊,北平是不能呆了,金陵安不安全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李家都去了金陵,金陵現在肯定比北平安全。”
“穆苪,你先跟你劉叔去金陵,到了金陵也不用寫信回來報平安。你機靈,一切以自己安全為主,要是發現金陵也不安全就再往南跑。你劉叔那我已經給了一筆錢,這些錢你自己藏著以備不時之需。”陳秋生絮絮叨叨地說著,不放心地摸了一把夏穆苪身上的短褂,“現在是7月,原本應該讓你把冬衣也帶上的。但是現在外面亂,東西太多容易被搶,也不敢給你帶太多好衣服,南方終究比北平暖和,入冬晚,等安定下來之后你再自己添置棉衣。”
“要是遇到劫道的別逞強,把命保住比什么都重要。這個世道…只要能活就行。”陳秋生就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父親,什么都想給夏穆苪帶上,卻又不敢讓他多帶。
“父親,馬上就子時了。夏穆苪該走了,劉叔說車隊不等人,今天晚上不出城,再出城就難了。”陳平安出聲提醒,他手上拿著燈籠,燭火照他的臉照得最清楚,能看出他面色慘白,嘴唇依舊沒有什么血色,一臉病容,身形也很瘦弱。
這個時間線比起上次顯然又過了幾年,陳平安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成人的模樣,但是個子卻沒有長多少,可見身體依舊不太好。
“對對對。”陳秋生連忙催促夏穆苪,“快去,別趕不上了。”
夏穆苪很是不舍,看了一眼陳秋生,又看了看陳平安,說:“師父,我們一起走吧。”
陳秋生擺擺手:“平安身體不好,每天都要喝藥,長途奔波肯定受不住。如果早一個月買到火車票還能出城,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你快去吧,別晚了趕不上出城馬車。”
“對呀,放心吧,陳師傅和平安有我呢。我的手藝你還不相信?肯定餓不死,就算鬼子進城了把家里的東西都搶空,李府留給我們的那間房子不是還有地窖嗎?我們藏到地窖里去,到了晚上我就出去偷東西吃,肯定把陳師傅和平安養得白白胖胖的!”趙誠安拍著胸脯保證。
夏穆苪苦笑,知道時間不等人不能再拖延了,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兩步,最后沖三人擺擺手:“師父,平安,陳…師弟,我先走了,你們在北平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然后就頭也不回地朝黑暗中跑去,生怕自己跑慢一步就忍不住要回頭。
趙誠安還在那傻樂地揮手,揮了幾下發現不對勁,不滿地叫嚷:“誒,夏穆苪怎么叫我陳師弟,我沒拜陳師傅為師啊,我怎么成他師弟了?”
陳秋生原本還處在離別的傷感之中,聽趙誠安這么說沒好氣地給了他后腦勺一下:“你還嫌棄上我了,幸虧我沒收你為徒。這幾年你和穆苪的手藝差得何止一星半點,一天到晚就想著什么時候發工錢和吃什么,真收了你這個徒弟還不得敗壞我的名聲。”
趙誠安連連喊冤:“陳師傅這一天到晚不想著什么時候發工錢和吃什么想什么呀,我活在世上就這兩件事情最重要。”
陳秋生都被趙誠安氣無語了,搖搖頭:“平安,回去吧。晚上風大,別著涼了。”
陳平安無奈地笑笑,很快這個笑又變成了自嘲,聲音低沉顯得很失落和自責:“父親,都是我拖累了你們。”
“如果沒有我,你和阿生都能走,還能和江師傅一家結伴走。”
“都是我害得你和阿生要留在北平陪我。”
陳秋生安撫性地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是你爹,有你這樣一個爭氣的考上了大學的兒子驕傲還來不及呢。而且我都這個年紀了,要走能走到哪里去,原本想著過幾年回關外的,現在關外也回不去了,南方我也不愛去,不如留在北平。”
“反正咱們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沒什么東西可被搶的,死不了。”
“就是拖累阿生了,還要留在北平照顧我們倆。”
趙誠安睜大眼睛:“這有什么拖累的,現在是大學搬走了平安沒有大學讀,等大學再搬回來,平安讀完大學畢業進政府上班,以后平安是要養我一輩子的。”
“你說是吧平安,你答應過我的,等你大學畢業進政府上班就改成你養我了,你可不能食言,我都養你好多年了!”
陳平安失笑:“一定不食言,到時候我養你。”
“行了,快進去吧。阿生,明天早些起來,去糧店排隊買棒子面和高粱面。”
“能偷嗎?”
“現在不能,還不是時候。”
“好吧。”趙誠安失望回屋。
秦淮:……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應該是很傷感的離別畫面,怎么搞得像是一代賊王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失落場景。
三人各回各屋,各自睡下。
趙誠安最開始在陳秋生家的時候是睡柴房,現在已然鳥槍換炮睡進了最開始老仆的那個房間。房間比起最初的時候也有改動,床上鋪了一層草編的涼席,屋子里有一個柜子,柜子里放著一床薄被和些許衣服。
墻邊有一個小矮凳,矮凳上放著一個油紙包著的小包裹,里面裝的大概率是吃食。
能看出來趙誠安這些年在陳秋生家的日子過得很滋潤,都有自己的柜子了。
趙誠安一回房間倒頭就睡,顯然沒把夏穆苪的離開當成什么大事。陳秋生和陳平安父子倆就不一樣了,一個愁眉不展,一個陷入自責,兩個人基本上都是一夜未眠,第2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就起床了。
趙誠安看著這兩人的黑眼圈,大吃一驚,嚷嚷著不至于吧,夏穆苪才走一個晚上不至于,剛走就想他想成這樣吧。
陳秋生忍無可忍,在煮粥之余給了趙誠安后腦勺一個他最愛吃的大嘴巴子。
早上三人吃的是臘肉白粥,非常豐盛的早餐,能看出來陳家平日里應該不這么吃。只不過戰亂將近,陳家因為陳平安身體不好沒辦法往外逃,只能待在北平城里,陳秋生多年的生存智慧告訴他家里的好東西現在不吃到時候也是要被搶的,還不如先吃進肚子里穩妥。
事實也的確如此,吃完早飯后陳平安和趙誠安還吃了很多點心和蜜餞。陳平安的確身體不好,東西都吃不下很多,只有趙誠安吃得不亦樂乎。
豐富的早餐和零嘴吃完,天也才蒙蒙亮,陳秋生領著趙誠安去糧店排隊買糧。出門后秦淮跟著他們在附近逛了逛,才發現陳秋生家附近的住戶能逃的基本上都逃的差不多了,此時此刻還留在北平城的大多數是像陳平安這樣,因為身體原因逃不掉的老幼婦孺和無錢出逃的平民。
糧店還開著,但是掌柜的已經跑路了,只有兢兢業業且死腦筋的伙計依舊守著糧店,賣一些摻了泥沙和放陳,有些潮濕變質的糧食。
陳秋生也沒買多少,主要是也沒什么糧可買,買了一袋半高粱面,趙誠安扛一袋,他扛半袋,然后又去藥店給陳平安抓了足足兩個月的藥量,兩人才回去。
回去也閑不下來。
陳家現在住的房子也有地窖,只不過地窖很小。
陳秋生把家里的糧食一分為二,一半放在現在住的這個房子的地窖里,一半放進李家留給他們的宅子地窖里。
李家留給他們的宅子在相對來說比較繁華的街道,應該是李家人在出逃之前聽說陳平安的情況,得知陳秋生會留在北平,所以特意留給他們的一處相對來說比較安全的住處。
足足有5間屋子,地窖里藏四五個人,和放夠四五個人生存幾個月的物資也完全沒有問題。
有這樣一間好房子,陳秋生并沒有搬過來住的意思。用陳秋生的話來說,這個房子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過來避難用的,平時大家都知道這個房子里沒有人,李家也已經離開北平所以不會有人在意。如果他們搬進去,就等于告訴周邊的人這個房子里有人住,原本安全的房子就不再安全,還不如先住在老地方。
這些話是陳平安向趙誠安解釋為什么他們不搬過來住的時候說的話,秦淮不知道趙誠安有沒有聽懂,他感覺趙誠安也不是很在乎這些東西。
也可以理解,對于普通人而言遇到兵禍不逃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凡事都要處處小心。可是對于精怪而言,死亡是再簡單不過的小事,是渡劫中必經的一環。
看趙誠安現在的模樣他應該還沒有渡劫失敗,他對死亡最多會有一點舍不得,而不是害怕和擔憂。
在陳秋生絮絮叨叨跟趙誠安說以后他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不要閑著沒事就往外跑,不要過于莽撞,說話的時候聲音最好小一點,該藏的時候就要藏。要是真的到了萬不得已,一家人要餓死必須要他出去偷東西的時候,也不要像之前那樣一偷偷那么多,不好帶回來容易暴露,少偷一點,偷的時候也不要挑三揀四。
趙誠安聽完之后的回答是:“陳師傅,我們今天晚上吃什么?廚房里還有一只熏雞,我們今天晚上吃熏雞嗎?”
趙誠安把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這8個字貫徹落實到了極致。
陳秋生無奈點頭:“行,吃熏雞。”
“記住我說的話,從明天開始就不要閑著沒事出門了,在家里呆著,實在覺得無聊就讓平安教你寫字,現在外面真的不安全。”
“我知道的陳師傅。”趙誠安點頭,想了想又問,“我要不要把平安這兩個月的藥認一認啊,萬一到時候藥喝完了沒有藥,我還得去給平安偷藥。”
陳秋生:……
“是得認認,晚上回去我就讓平安教你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