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燃炎,熾土生芽,
金鋒斂木,冥棺開花;
“宋微塵”每念一句,就在引魂陣內用指尖血在在相應方位點上一點,熟稔的儀軌把一群正在結陣的破怨師看呆了,咱那個只會賣萌的白袍尊者什么時候有了這本事?
黃泉路引,神鬼通達,
血餌垂幽,殘魂來謁!
陣啟——
音落,引魂陣內不知從何處發出嗡鳴,引得整個洞穴都在微顫,看來死靈術士即將出現。
“今日一定要為兄弟報仇。”
不知是誰悄悄嘀咕了一句,悲憤之氣悄悄彌漫在一眾破怨師之中。
昔日在平陽樹林,馬震春以殘忍的手段殺死了數十名破怨師。如今他死而復生,殺傷力比活著時超十倍不止,所以他們此行——是帶著赴死的決心來報仇。
其實不止他們,就連葉無咎也忍不住肌肉微顫,甚至連胳膊上“日珥之蠱”造成的舊患都在隱隱作痛。
從最初在霧隱村塌陷的地穴發現馬震春死而復生;到在司塵府后山中了死靈術士的日珥之蠱被日日折磨;再到境主府晦明玄機陣中,與馬震春有關的夢涅之術幾乎要了他的命——不得不承認,馬震春就是葉無咎的心結,他等這一刻太久了。
可是一息,
兩息,
半柱香過去,死靈術士并沒有出現,事實上,陣中什么都沒有出現,甚至連嗡鳴聲都消失了。
引魂陣失敗了。
“你們先出去。”
宋微塵黑著臉向一眾破怨師發號施令,她顯然忘了自己此刻是李戡的模樣。
眾人一愣,你誰啊你?司塵府黑白二袍皆在此,輪得到你說話?
“哎呀,你讓他們出去嘛。”
宋微塵終于反應過來,轉而朝墨汀風嘴一撅。后者下意識一個激靈,視線趕緊避開了“李戡”的臉。雖然但是,對于猛男撒嬌什么的,他始終是不習慣啊!
“出,呃,你們先出去吧。”
“是。”
一眾破怨師依令而行,心里則忍不住蛐蛐,雖然自家大人的性取向一直很迷,跟白袍尊者也確實不清不楚,但現在當著宋微塵的面跟一個陌生猛男眉來眼去,這是不是有點太過了?……咳,算了算了,大佬們的事情也輪不到牛馬置喙,溜了溜了。
眾人剛離開,宋微塵就沖到了李戡面前,
“馬震春呢?你不行啊!”
李戡被氣笑了,這個口無遮攔的臭丫頭,男人最忌諱的就是被女人說不行,何況還是某種意義上的他剛過門的夫人。
“為夫行不行,夫人莫不如親自一試?”
“宋微塵”戲謔一笑,輕佻的口吻與她的臉極不相稱,只是旋即又變了臉色,
“本王倒想問問夫人,為何要說謊?”
“你身上的咒死術當真與死靈術士有關?”
“或者本王應該這么問,你身上當真有咒死術么?若真有此咒,便不是馬震春,以你之血也可招來下咒之人,可結果大家都看到了。”
“引魂陣從未出過問題,所以出問題的,一定是你!”
李戡一頓輸出,把宋微塵問住了。
也對,按邏輯分析,李戡沒有必要說謊,那出問題的一方一定是自己,可為何她的血對馬震春沒用?
“啊這……”
宋微塵有點窘,
“你等我捋捋。”
“我是因為碰了沾有獙獙之血的尸陀鬼王面具而中的咒死術,之后咒死術多次以尸陀鬼王的意識幻象來殺我。昨夜它又出現了,而且因為小別致的腦回路不可控,鬼王居然變成了兩個,好在最后它們同時消亡在了對方手里,我也僥幸活了下來。”
“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咒死術實際上已經解除了,所以引魂陣才沒能召喚出死靈術士?”
“不是。”
李戡沒說話,倒是墨汀風先開了口。
“你身上咒死術的氣息仍在。”
“即便尸陀鬼王的意識幻象已經消除,但真正施術者并未消失。引魂陣沒有召來馬震春只能說明兩件事:其一,他與你身上的咒死術沒有直接關系;其二——”
墨汀風頓了頓,
“設陣者可能不是人。”
這話讓幾人皆吃了一驚,尤其以宋微塵反應最大。不是人?啥意思?她被鬼盯上了?可就算對方是個阿飄,依照李戡這個死鬼王爺的能耐,不剛好克得死死,怎么會什么也召不來?
“還記得猛達身上長出的黑色鬃毛嗎?”墨汀風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李戡彼時還被小別致馭在虛境,自然不知墨汀風所言何事,但宋微塵卻是清楚,只一想她就明白了他的言中之意。
“你懷疑設下咒死術的幕后之人是景猙?”
“嗯。”
“景猙雖然活著,但未必還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人’,猛達手臂上的黑色鬃毛就是最好的證據——恐怕這也是景猙多年來選擇銷聲匿跡的原因。”
“如果我沒猜錯,王爺的引魂術只對人或者人的亡靈有效,而無法召喚動物或者其他非人之物的魂識,故而引魂陣無法召來咒死術的幕后黑手。”
“得,虧麻了。”
宋微塵重重嘆氣,跟死鬼王爺交易談定了,靈魂也換了,結果整這出幺蛾子。
“那現在怎么辦?既然召不來死靈術士,不如我跟死鬼王爺先換回去,咱們還是原計劃,下一個駐地見?”
“夫人急什么,”李戡搶著接話,“本王都沒嫌棄你。”
忽然他唇角一勾,開口便是一貫的戲謔,
“莫非夫人是想與為夫再親近些?畢竟渡息親昵非常……”
“親你個大頭鬼啊!”
宋微塵一頭黑線,“魂識互換需借呼息為渡”,看起來就像在接吻,她忘了這茬了,可不如此,又換不回來——猶疑間,墨汀風已經咬著后槽牙拉著孤滄月轉過了身,他只能不斷安慰自己,冷靜冷靜,渡息就是假把式,沒親上,沒真親上……
好在兩人終于成功換了回來。
宋微塵只覺身體被掏空,小腿肚子都在抖,倒是李戡一臉饜足,像是個吸足了精氣的黑山老妖。
“夫人,交易還算數,日后再有需要,為夫定當盡力。”
“呵呵。”宋微塵皮笑肉不笑,“我現在最想達成的交易,就是請你再死一死。”
墨汀風并不在意兩人的斗嘴,自從拉著孤滄月轉身看向洞口后,他的眼神就沒有從洞外葉無咎的身上移開。
天光微啟,那身破怨師的灰袍在晨曦中泛著魚白,仔細些看,不難看出葉無咎左臂袖袍上有一塊淺褐色的污漬,想來是前夜與幾大兇獸鏖戰所染,那個位置……
看著看著,墨汀風突然眼神一亮!
“王爺,你說交易還作數,無咎的臂膀曾被死靈術士所傷,至今傷口未愈,不知他的血能否召來馬震春?”
“被馬震春所傷?”
“那個人嗎?”
李戡抽了抽鼻子,看著洞外尚無所查的葉無咎一臉嫌棄,
“難怪本王聞著他一股死人味。”
“無咎,進來!”
“是,大人!”
墨汀風將葉無咎引到李戡面前,后者也不廢話,一把掀開他的袖袍,那個古怪又丑陋的傷疤立時露了出來——皮肉增生,一條條像蛆蟲一般扭曲凸起又互相糾纏交錯,皮肉下有什么仍在蠢蠢欲動,看起來就像一個尚未成型的詛咒符文。
敢相信葉無咎每日是在與怎樣的痛楚抗衡,且他還能硬扛著去處理繁重的司塵府地網事務。
葉無咎并不知李戡來路,也不知他如此仔細翻看自己的傷口意欲何為,更不想墨汀風在眼下這個緊急關頭為自己分神,于是下意識避了避,
“小傷,不足掛齒。”
李戡也不多言,突然袖袍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把匕首——正是方才靈魂互換期間宋微塵用來威脅要斷他子孫根的那把。
只輕輕一劃,葉無咎左臂上便流出大團粘稠的黑血,李戡蘸取了一點放到鼻下,眉頭更皺了,
“你管這叫‘小傷’?”
“若再綿延一個月,你就要變成下一個死靈術士了!”
“你叫無咎是吧?看著文氣,卻是條真正的硬漢,就沖這一點,本王也很難不欣賞你。你的命,本王今日救定了。”
“擺陣!”
候在洞外的破怨師又被叫了回來,重新為李戡護法結引魂陣。
他們動作雖然利索,腦子里卻滿是問號——怎么白袍不來主持儀軌了?反倒是變成了這個陌生男人?引魂陣這么容易布么?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會?
想歸想,到底是第二次結陣,默契度更甚,很快就到了最后一步。
“無咎,將你臂上的黑血按本王所指一一滴入陣內。”
“好。”
隨著最后一滴黑血入陣,“嘭”地一聲,引魂陣內爆發出大量的黑氣,其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腥紅,像一個煞氣漩渦,將洞內密密匝匝包裹起來。
宋微塵看著眼前景象愣住了,此情此景,她竟像是在哪里見過——是在哪里呢?
墨汀風對眼前景象也有一瞬的愣怔,昔日在黃阿婆的第四層幻境中突然出現的隔開他與宋微塵的暴風團,跟眼前之物何其相似!而且風團中隱隱綽綽都有那個古怪的符文!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現在不是分神的時候,馬震春隨時會來!
“嗡——”
整個洞穴都在低鳴,像一頭即將暴走的巨獸。
“大人,屬下有一事相求。”
葉無咎聲音不大,卻在嗡鳴聲中尤為清楚。
“待他來了,可否讓屬下獨戰?”
“便是因此身死,也請大人不要施以援手。”
他頓了頓,
“這是屬下與馬震春之間的約定,還請大人成全。”
葉無咎清楚的記得數月前,他與彼時已經是死靈術士的馬震春在司塵 府后山狹路相逢,他對他說了三句話——
“下一個就是你。”
“除非你有本事再一次殺了我,讓我徹底解脫。”
“長話短說,我清醒的時候有限,你若想真正殺了我,就必須解開這個操控咒術……”
那時的葉無咎便已然清楚的意識到,馬震春死了,卻沒死透。
他偶爾還會有一點自我意識,許是魂魄盡數被咒術封在體內不得消散,所以才會在偶個“清醒”的瞬間來求一個解脫。
馬震春知道且記得葉無咎殺過他一次,對于他們這些頂級術士來說,即便彼時是你死我活的對立面,但只要分出勝負,總會因為酣斗過而生出些惺惺相惜——所以他再一次,將這個任務托付給了葉無咎。
恐怕也是因著這個原因,葉無咎想親手、獨自,送他上路。
墨汀風如何能不懂他。
他沒有點頭首肯,但卻默默退到了引魂陣外。
李戡也跟了出來,畢竟只要不出引魂陣,他的“卸魂”之術就不會失效,死靈術士也不過區區一擅斗的凡胎肉身罷了,只要不出意外,留給葉無咎綽綽有余。
葉無咎感激地看了一眼二人,又吩咐結陣的一眾破怨師嚴陣以待,而后抽出劍刃立于陣內專心等待。
這次沒有讓眾人白等。
不過呼吸之間,煞氣風墻內突兀地出現了一個人影——光著膀子,一身腱子肉,膚色古銅泛著油光,正是已經死去多時的馬震春。
與彼時不同,他渾身包裹搖曳的熔爐之氣不見了,眼瞳也不再如金,而是起了厚厚一層白色霧翳,只是那身上的奇怪紋路仍在,并且因著沒了日珥之火的掩蓋,變得極清楚——他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符文。
此時的馬震春已經徹底沒了自我意識,雖在引魂陣中使不出法術,但卻怪力驚人,嗅到活人氣息便不管不顧沖著最近的破怨師殺了過去。
劍光一閃,葉無咎已攔在身前。
“馬震春,你的對手,從來只有我。”
“咔——”
馬震春的頭顱擰向葉無咎,脖頸處的骨頭嘎吱作響,離得這樣近,葉無咎甚至能看見他后頸處支棱出來的森白斷骨,刺破了皮肉,卻似渾然不覺痛楚。
“殺……殺……”
馬震春喃喃出聲,胸腔里似有個破風箱。
他已不是那個在司塵府后山尚有一絲自我意識、請求葉無咎再殺自己一次的馬震春,他已經徹頭徹尾變成了咒術控制下的死靈傀儡。
這樣的傀儡沒有痛覺,即便在引魂陣內不可施展法術,打起來依然 危險萬分。
尤其葉無咎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引魂陣內不止死靈術士,他自己亦不能施展法術——所以他們之間是一場真正的,只作為人的較量。
想到此,葉無咎唇角竟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若馬震春泉下有知,當會欣慰——他一定很高興自己的死亡是用凡人特有的較量方式達成。對,他一定很高興,至少死前,他回歸了某種意義上的,真正的人。
“鏘——”
隕鐵雙環撞出刺耳的金戈之音,死靈傀儡已暴起發難!他臂上那對鐵環挾著千鈞之力,直擊葉無咎兩側太陽穴!
葉無咎不退反進,長劍反身斜挑,劍鋒與鐵環相撞火花四濺,巨大的沖擊力順著劍身傳來,虎口瞬間迸裂。葉無咎借勢旋身,衣袂翻飛,腳下踏出玄奧罡步,如鬼魅般繞至馬震春身后。
就在身形落定的剎那,劍光再起!并非多么精妙的招式,他只是將全身氣力和旋身慣性盡數灌注于這一刺之中,劍尖寒芒凝于一點,直貫馬震春后心!
“噗嗤!”
鋒刃破開皮肉、摧斷筋骨的聲音沉悶而駭人。葉無咎這一劍力道極猛,劍尖竟從馬震春前胸透出三寸。
馬震春不動了。
宋微塵雖只是在陣外觀戰,卻緊張地手心全是汗,她看馬震春不動,葉無咎也不動,忍不住開口,
“這,這是結束了?”
不,顯然沒有。宋微塵旋即意識到,葉無咎的表情就是答案。
“嗒——”
馬震春向前走出一步,原本露出三寸的劍刃立時沒入了他的胸腔之中,算起來,那正是心臟所在。
可他為什么沒事?
宋微塵本來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大了,不是說好了是場凡人之間的戰斗嗎?這戳了心臟還不死哪里算凡人了?!
不講規矩了嗷!
“嗒——”
馬震春又向前走出一步,葉無咎的劍刃徹底露了出來,上面甚至沒有血——也許他身上的血早就干了。
這特喵的要怎么殺?!
宋微塵內心一萬頭草泥馬奔了過去。
“無咎,當心。”
一直沒說話的墨汀風開口了,
“看來尸陀陣改變了他心臟的位置。”
“穿心破魂”是對付尸陀陣煉化出來的死靈傀儡的唯一方法,可眼下,且不說馬震春的魂魄被封在何處,只說穿心這一樣,便是難上加難。
這樣打下去,葉無咎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