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修行,季驚秋原本會以為格外漫長,但真正走了過來,回首望去,好像就只是睡了一覺。
當真是修道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這二十年中,季驚秋先后以三種不同方法久駐坐忘。
第一種,是借助無上真佛在閻浮洲收攏香火信仰,以菩提樹淬煉信仰之力,最終反哺自身神性,內煉五臟神宮,也就是海拉最初為他指引的道路。
第二種,則來自吾周的建議,心靈深入幽海,引動萬千心魔打磨自身心靈,最后積累仍是不足,他甚至在吾周的指引下,嘗試合道幽海的部分天地,借此久駐坐忘。
第三種,是他自己的路,十五年苦修,先后以死魔劍意砥礪、夢魔夢界打磨、諸天心魔熬煉,最終明心見性,終至一往無前的心如虛空之境。
此后,縱然死魔劍意直指眉心,依舊巋然不動,勘破圓覺妙性。
到了這一步,他已無需任何外物,自然而然就邁入了真正的坐忘領域。
哪怕他主動自斬,依舊隨時能踏足坐忘領域。
但這依舊未能讓他滿意,讓這方天地認可、滿意。
三種辦法,都無法成為開道之基石,補全天王階位。
最后,季驚秋翻遍諸家古籍,另辟蹊徑,在胎息和坐忘中尋找到了一塊臺階,命名為守虛靜。
這一境,足以填補天王在心靈修行的空缺。
心靈守虛靜后,天王宗師再也不需要合道一界,借助世界之力滋養、填補自身,同時躲避冥冥中的大道敵意。
無論是虛幻大道的開辟,法界的久駐,亦或是后續內天地向著內宇宙雛形的轉化,都能從中受益。
此刻。
季驚秋收桿,魚線上竟是掛著一個緊閉雙眸的女子,其顯露在外的發絲、睫毛皆是金色,金性不朽,她渾身的腐朽之氣掩蓋不了內里濃烈的神性。
女子雙手死死抓住魚線,在脫離葬海后,一身氣息蘇醒,澎湃而高遠,一雙金色眼瞳睜開,明明是仰望季驚秋,卻有種居高臨下的姿態。
“人類,我為天星界至高……”
季驚秋將纏繞在魚線上的這尊過去神明抖落了下來,伸手提起她的后脖頸,丟到了一旁的“魚簍”。
望著下方的葬海,他輕嘆道:
“老前輩,您說外界那些強者看此界的生靈,是否也如我剛才一般?”
被他釣起來的,應該是三千閻浮提中,某個朽滅世界的殘存神明。
觀其神性之濃烈,巔峰時或許還是個中位神,也就是天王階位。
只是在葬海中沉寂這么多年,早已跌落到天人層次。
“你是想說那些超脫者?”圣廟的老祖宗嗤笑一聲,“哪種超脫者?如昔日四魔一般,畫地為牢的一界之主?”
“你可知,四魔之所以恐怖,就在于他們從超脫位階上跌落了下來,且合道部分幽海,憑此橫行于界海。”
“只要他們不‘自投羅網’,哪怕是那些畫地為牢的超脫者,都拿他們沒辦法。”
“若他們還在超脫位階上,就算他們再是處在巔峰,大道再是神威莫測,也不過是在自己的世界內耀武揚威,根本嚇不到其他界域。”
老人瞥了眼季驚秋剛甩桿,就又開始晃蕩的魚線,道:
“你當下,以及日后能聽到的大部分超脫,都是這等情況,與其說他們是超脫者,不如說是個‘大號的真圣’,一界中諸多真圣選拔出的領袖。”
“只要你不去界海,不主動進入那些界域,他們根本奈何不得你。”
季驚秋想了想道:“一界之內隨心所欲,離開界域就會跌境?”
道號碧海,自詡胸懷如海般寬闊、深遠的老人點頭:
“離開合道界域,進入界海跌半境。”
“前往其他界域,再跌半境,也就比一般真圣強些。”
“不要被他們超脫的名頭糊了眼,既為超脫,理當凌駕一切之上,而不是被束縛于一界之內,只有部分大自由。”
這些年中,季驚秋也從內景天地中的海拉、吾周口中套了些話。
譬如當年他們為何跌境。
四魔跌境,主因大多在所屬界域的崩塌覆滅,又或者說自身道途不完善。
譬如死魔當年的所在界域中,天地殺劫合一,祂乘勢而上,主導大劫,借此突破超脫。
但當屠戮殆盡了所屬界域的生靈后,殺劫退去,天地重歸混沌,祂的道業也隨之跌落一大截。
海拉與死魔的情況差不多。
相較之下,吾周與太一就顯得較為特殊。
吾周昔年將界域內所有生靈都納入神國,化作己身的一部分,真正是瘦一界而肥自身,道行飛速增長,哪怕在他已知的超脫領域中,也算不上弱者了。
而當他同化完一界所有后,他卻發現自身已經不得自在,被困縛在界域之中。
或者說……
他代替萬靈,成為了那方界域的一部分。
雖能在界域中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卻跨越不了離開此界的紅線。
所幸趕上了幽海入侵,吾周不惜主動投身幽海,壓制天地的反抗,任由幽海侵蝕一界。
最終界域毀滅,他也落得個跌境結局,此前所獲的九成道行都被消磨殆盡,才算是重獲自由。
而據吾周所言,太一與他相似,卻更為……自在。
祂是主動從超脫神座上走了下來,只為尋找真正大自在的超脫階位。
合道一方界域,也受限于一方界域。
據吾周所言,從界域中攥取之物越多,與界域的牽涉就越深,后者就更不會“放人”。
在他們眼中赫師的以力證道,珍貴之處就在于純粹。
“界海中,存在真正的超脫嗎?”季驚秋問道。
“自然存在。”碧海道人頷首,“許多界域中都有祂們留下的足跡,傳下的大道,所謂的界海公約就是祂們立下的。”
“祂們在何處?”季驚秋請教道,“是否能找到他們的門庭?”
“真正的超脫不可尋。”碧海道人搖頭,“到了這一步,只有祂們見世人,沒有世人尋祂們的說法。”
“也許你某時某刻在某地遇到的一個路人,都可能是他們的大道顯化、分身。”
“至于祂們的門庭……”
碧海道人想了想,道:
“當年五大支柱統御此界時,倒是有人自稱超脫門徒,前來拜訪,但具體聊了什么,那就只有祂們清楚了。”
“蜉蝣宮?”季驚秋詢問道,他已經收到了來自姬安權的消息。
碧海道人搖頭:
“你口中的蜉蝣宮我知曉,雖為超脫道場,但也是一界之主的路子,算不得真正的超脫者。”
“你若要拜入蜉蝣宮門下,那不如留在此界內,將你兩位師尊的傳承消化干凈,再走出自己的路,絕對比拜入祂們門下,更有希望突破超脫。”
季驚秋點頭:“前輩可知五大支柱對待這些界外勢力的態度?”
碧海道人嘿然一笑道:“剛才與你說,早年就有真正的超脫門庭前來拜訪過五大支柱,具體聊了什么,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但老夫當年也聽到些許風聲,譬如……那位想要收五大支柱為弟子門人!”
季驚秋愕然。
“五大支柱,應該沒答應吧?”季驚秋以己度人,確認道。
“當年五大支柱自認皆有望超脫,怎么可能拜入他人門下,當然是拒絕。”
“可如今呢?”
碧海道人突然嚴肅道,
“不知道是否會有人低頭,以換取可能存在的‘超脫道路’。”
季驚秋明白了其意。
看樣子,五大支柱內部的爭端也不會小。
如今他們所屬界域內的格局,大致分為了不同的陣營。
最核心的,自然是五大支柱牽頭的大羅天。
往下,就是如炎煌聯邦為首的諸界同盟。
一方以天圣湖、陰陽道宮等數家古老道場為首。
另一方則是以五德宮、凰血宮、擎天觀等古老道場為首。
一方是以炎煌聯邦牽頭的同盟,雖然涵蓋勢力最廣,但他們的真圣也是最少的。
大部分真圣道場,如今都只有一個“空殼”。
而面前老者所在的圣廟,則隸屬于第四方同盟勢力。
如果界外的超脫勢力摻和進來,那么局勢會更復雜。
但依循碧海前輩的態度,彼輩也就是名頭足夠唬人,還不足以影響、干涉內部大局。
真正關鍵,還在于五大支柱的態度。
季驚秋若有所思。
聽聞玄機真圣的意思,圣王一脈的神主想要召見于他。
不知是與木師有關,還是與這內部局勢有關。
碧海道人忽然問道:“木釋天、赫東煌二人,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們這方界域可能有問題?”
季驚秋皺眉,點頭道:“木師與我提過幾句。”
碧海道人平靜道:“二十年前,我與席應真圍攻太一的靈身,被太一這廝引去了光陰長河。”
季驚秋目光鄭重,對方口中的席應真,是秩序之城的真圣,在二十年前的炎煌大劫中也有出手。
這位原本與道一等人為伍,但最終卻是主動出手接下了太一的出手,與碧海道人一同追殺太一而去。
只是后來太一出現在四守星內,而這兩位卻是不知去向。
“在那里,我們看到了一些……糟糕的東西。”
說到這,這位明顯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想一個合適的措辭,神色中夾雜著明顯的陰霾。
最后,這位輕輕一嘆,似乎不想給年輕人增加壓力,話語平淡卻蘊藏警示:
“小子,抓緊時間開道,提升境界吧,你開道之日,我會出手助你一臂之力。”
“這方界域接下來肯定會大亂,各方結盟就是預示到了這一日的到來,這場大災中,哪怕是真圣,也有隕落的風險。”
“你們炎煌聯邦如今看似鮮花著錦,卻是四面楚歌,危機四伏,太高調了不見得是好事。”
這一點季驚秋很清楚,也是姬安權一直在頭疼的事情。
“前輩在釣什么?”季驚秋看了眼碧海道人紋絲不動的魚竿。
以這位老前輩的道行,怎么可能始終毫無收獲,這只能說明這位所求之大。
“一位老朋友。”碧海道人嘆氣道,“希望能在災劫到來前,把這家伙拉起來,如此我們也能多添一份勝算。”
季驚秋心中一動,這位的老朋友……難道是第三位拓路者?
季驚秋收起魚竿,抖了抖魚簍,望著其中的魚獲,覺得差不多應該夠用了。
他起身,準備就此離去,著手于自身開道之途。
臨別前。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詢問了碧海道人最后一個問題:
“前輩,界海有公約,超脫者不會插手任何一方有超脫者正在誕生的界域,這其中的超脫者,是哪一種?”
碧海道人笑呵呵道:
“一界之主,如何干涉外界?你說這項規矩是束縛誰的?”
“你如果問的是后一個超脫者的概念……”
“在那些真正的超脫者眼中,一界之主和真圣,其實差別不會太大,自然也難入眼,更別說立下公約束縛。”
季驚秋點頭,這么說來……此方界域正在誕生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超脫者?
那么認定此事的,又是何人 那些真正意義上超脫界海之上的偉大者?
季驚秋起身離去,斬去了暫時無意義的雜念,投入了開道之路。
到了天王領域,越古老就越強大這句話已經初現征兆。
這二十年中,他所研究的所有東西,其實都只有一個目的。
——跨境一戰。
他很難在短時間內橫跨無數歲月,追趕那些打磨自身萬年、十數萬年的積年天王的道力,更別說天王之上天尊。
要想橫跨這段光陰的積累,哪怕到了天王的領域,依舊能越境敗敵,唯一有希望促成的就是“大道”。
按照季驚秋的計劃,待他將守虛靜真正立為天下之道,所得的大道饋贈,天地饋贈,足以讓他快速度過天王的原始積累期。
如今積累已足,徹底理清了守虛靜的關竅,他終于可以著手進行下一步,開道而行了。
星海燦爛,星光如水。
他矗立大宇宙中,能明顯察覺到一種歡快而愉悅的生機。
這是宇宙本身煥發出來的生機,不僅是因為大宇宙正在蘇醒,還有幽海暫時的沉寂讓萬靈脫去了一重無形的心靈枷鎖,重獲自由。
“你準備的差不多了?”
內景天地中,海拉問道。
二十年過去,她依舊霸占著已經名副其實的功德池。
而不遠處融合了吾周一絲真靈的小吾周,則盤坐在竹林下,閉眸打坐。
“嗯。”季驚秋點頭。
“這條路確實輝煌璀璨,一旦成功,你可身擁道祖之名,后世所有踏入這一境者,都會無形中上交給你一份大道底蘊,但問題是,你也要清楚這條路有多難走。”
海拉很清楚季驚秋這二十年來的努力與所求,但事到臨頭,她還是勸了一句。
這可不是過去在聯邦內開第六限的小打小鬧,而是惠澤一界,合道一界的壯行。
阻其路者,也絕不會僅是天地大道。
“我時間無多,要走,就要做到極致。”
季驚秋目光堅定,走向宇宙深處,星河如云霞般流動,將他淹沒其中。
海拉最后警告道:
“那你不僅要找個好地方,還要尋求足夠的護道者。一個碧海道人,可不夠。”
“另外,你還需要一把鋒利的刀。”
“開道?”
站在戚天面前的,是一位女子,一襲紅裙,笑容滿面,此刻很是有些好笑道,
“你的意思,是季驚秋有望開辟嶄新的天王大道,憑此惠澤后世眾生,直接將開辟之道,合于大宇宙中?”
紅裙女子不禁噗嗤一笑道:
“戚天,我知道你此行可能受了些驚嚇,但你清楚你在說什么嗎?”
“若真如你所說,他季驚秋可不是開道而行了,而是在革新!一旦功成,后世所有走他開辟之路踏入天王的,都要稱他一聲道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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