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西海龍宮之深處,玄晶作壁,熠熠生輝,明珠映照,光華四溢。
然值此風云變幻、非常之世,縱是那瓊樓玉宇、美輪美奐之宮闕,亦難掩其肅殺之氣。
宮闕內外,巡海夜叉往來如織,眼射精光;蝦兵蟹將陣列森嚴,甲胄生寒。
兵戈林立,寒芒點點;鼓角暗沉,殺氣騰騰。
偌大一個西海水晶宮,竟化作鐵桶一般之戰陣,全無半分昔日歌舞升平、繁華熱鬧之象。
西海龍女敖寸心,獨坐于珊瑚閣內,玉手輕托香腮,憑窗凝望,思緒萬千。
但見那蝦卒如蟻布鐵陣,魚精似潮涌銀槍。那夜叉執叉排班緊,蟹將持錘列隊忙。
她本是嬌柔婉約之性,素來不喜爭斗殺伐之事。
但此刻眼見父王鬢發添霜,兄長披堅執銳,舉族上下枕戈待旦,只為那一道染血的“生死狀”,心中如何不焦?
西海龍女敖寸心的纖纖玉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靈動雙眸,含愁帶怨,宛如一汪深潭,幽邃而哀傷。
只覺那窗外幽深之海水,亦如心頭壓下之萬鈞巨石,沉甸甸地,令人喘不過氣來。
想到西海之戰局。
敖寸心自琉璃寶匣中取出昔日父王所賜的一柄秋水般澄澈的寶劍,反復擦拭,心下暗忖:
“我雖道行淺薄,難敵陣前之強敵,然西海有難,血脈相連,我豈能獨善其身,置身事外?”
“縱是粉身碎骨,亦當與父兄共此劫難,同生共死……”
正自愁腸百結,忽聞閣外環佩叮咚,步搖輕響。
一個清越溫婉、如泉水淙淙般的聲音穿透珠簾而入:
“寸心姐姐可在否?”
敖寸心驀然回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微光。
未及多想。
珠簾已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掀起。
敖摩昂高大的身影當先步入,他銀鱗亮甲未褪,眉宇間還殘留著軍務的肅殺,但望向妹妹的眼神卻柔和了稍許。
隨即。
敖摩昂側身一讓,將身后那抹清麗絕塵的身影引入這幽靜的珊瑚暖閣。
那仙子怎生模樣?
但見那仙子:
云鬢堆鴉,襯得面如芙蓉映月;霓裳曳霧,更顯身似弱柳扶風。
眉蹙春山含遠黛,目凝秋水漾清波。一點青蓮生玉額,萬般慈憫蘊心田。
行來步步生瑞靄,宛如踏云而行;立定亭亭散馨香,恰似花開滿園。
正是那西岳華山顯圣護民三圣母,楊嬋仙子法駕親臨!
“我道是誰,原來是楊嬋妹妹。”
敖寸心看到是楊嬋,驚訝之中帶著一絲久別重逢之欣喜,起身相迎,道:
“自灌江口一別,經年未見。”
“你……你怎會突然到訪西海?快請上座。”
她強作歡顏,欲奉茶水,然那絲愁緒卻如影隨形,話音亦帶幾分勉強。
“姐姐休要多禮!”
楊嬋并未客套寒暄,她徑直上前,一把握住敖寸心微涼的手,目光懇切地直視著她,開門見山道:
“寸心姐姐!你道我為何星夜兼程,駕云車至此?正是為你而來!”
“如今西海龍族與道門八仙立下生死狀,約戰西海之事,我已盡知。”
“雙方賭斗之地在西海汪洋。”
“屆時西海之地,神通亂斗,法寶橫飛,翻江倒海只在瞬息!”
“姐姐你性情溫婉,不善爭強斗狠,道行亦非殺伐之途,留在此間,不亞于置身刀山火海,兇險萬分!”
“這般險惡局勢,我怎放心你人在此處?”
“萬一姐姐被余波所傷,或為宵小所趁,叫我二哥……”
說到這里。
楊嬋語聲微頓,改口道:
“叫我如何是好?”
“我特來接姐姐往華山我那蓮花峰道場暫避些時日。待此風波平定,西海安寧,再送姐姐歸來不遲。”
敖寸心聞言,一股暖意涌上心頭,楊嬋那真摯關懷令她眼眶發熱。
然目光掃過窗外肅殺軍陣,望向兄長敖摩昂挺拔卻難掩疲憊的身影,神色黯然下去,心頭暖意又瞬間被冰冷現實壓下。
她黯然垂首,輕輕卻倔強地搖了搖頭:
“妹妹心意,寸心感激不盡。”
“只是,我乃西海龍王之女,是這西海的公主!”
“父王鬢發染霜,兄長披甲待戰,舉族皆在生死關頭。”
“我敖寸心雖柔弱,又豈能獨自避禍離去,效那檐下燕雀,見風雨而先飛?”
“此非我西海龍女之所為也!”
“我理當留此,與父兄同擔禍福,共沐風霜。縱然身化齏粉,亦不負西海血脈,龍族之名!”
其聲雖柔,卻字字鏗鏘,透著一股深植于龍族血脈的驕傲與剛烈。
“姐姐此言差矣!此舉壯則壯矣,卻非明智之選!”
楊嬋聞言,柳眉輕蹙,語氣急切而懇切,緊握敖寸心之手,力道又增幾分:
“正因你是西海龍王的至親骨肉,姐姐留在這里,才更令西海龍王陛下和摩昂太子分心掛念!”
“那戰場之上,生死只在毫厘,瞬息萬變。”
“八仙神通變化,龍王翻江倒海,斗法余波便足以崩裂山岳,蒸煮滄海!”
“屆時罡風裂海,法寶橫空。”
“龍王陛下與太子惡斗強敵,尚需時刻分神護你周全,豈非自縛手腳,徒增其累?”
“此非全孝盡義,實乃增父兄之重負也!姐姐細思,可是此理?”
楊嬋語氣稍緩,聲音轉柔,帶著追憶的溫情續道:
“再者,姐姐可還記得當年,我二哥楊戩劈山救母,力竭墜海,命懸一線?”
“是你,寸心姐姐,不惜違抗父命,不惜與整個西海龍宮對立,將他藏匿于禁地,傾盡心力救治,才保他性命!”
“姐姐當年救護我二哥之恩,楊嬋銘記于心。”
“如今,二哥他身披司法天神袍服,權柄赫赫,卻也如戴枷鎖,處處掣肘,身不由己。”
“然則楊嬋尚在!”
“如今風波驟起,楊嬋豈能坐視姐姐深陷險境?”
“此來,便是為報姐姐昔日救護家兄之大德!”
“楊戩……”
此二字入耳,敖寸心嬌軀微震,眸中瞬間泛起復雜漣漪。
昔年情愫、決絕分離、萬般無奈與深藏的牽掛,盡皆涌上心頭,五味雜陳。
她沉默片刻,望向寢宮窗外幽深的海水,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與執拗:
“楊嬋妹妹的好意,寸心明白。”
“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今和道門八仙開戰,道門,我們西海龍族算是已經得罪了。”
“道門勢大,三界也多是道門弟子。”
“這茫茫三界之大,我等西海龍族之人,又能避往何處?”
“到我華山去!”
楊嬋毫不猶豫地接道,語氣堅決:
“華山清幽,有我守護,妖魔辟易,仙神亦需禮敬三分!”
“姐姐可在那里安心暫避。”
“待西海云開霧散,塵埃落定,姐姐是去是留,小妹絕不加阻攔!”
一直沉默佇立在一旁的敖摩昂,面色凝重。
他聽著兩位女子的對談,深知妹妹的性情與眼下西海的困境。
此時此刻。
敖摩昂終于沉聲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兄長特有的關切與不容反駁的決斷:
“妹妹,華山三圣母所言極是!”
“戰場兇險,非比尋常,自有我西海龍族的男兒去搏殺應對。”
“你素來不喜爭斗,道行也非斗戰之途。”
“你在此處,身處危局,若被戰斗所波及,反受其傷,令我和父王分心。”
“若你有個閃失,我等即使勝了此戰,又有何意義?”
“聽為兄一言,速速收拾行裝,隨三圣母法駕前往華山暫避!”
“此一則保全我西海龍族之血脈,二則令父王與我了無后顧之憂,方能放手一搏,為姑父雪此血海深仇!”
“為我龍族爭這口存續之氣!”
“此方為大孝大義!”
古時。
長兄如父。
敖摩昂是西海龍宮的大太子,乃西海龍王的嫡長子,是西海儲君。
是敖寸心的長兄。
可以說,敖摩昂的話,敖寸心不得不聽。
楊嬋再次緊緊握住敖寸心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與輕顫:
“姐姐,你我皆見慣了仙神爭斗之慘烈,多少至親……皆因卷入漩渦而……福禍難料。”
“避其鋒芒并非怯懦,而是為了不讓關心你的人受那錐心之痛。”
“為了將來,還有一家團圓之日!”
楊嬋那真摯懇切的話語,如同一道溫暖的激流,終于徹底沖垮了敖寸心心中那份固執堅守的壁壘。
父王決絕而沉重的背影,兄長眼底深藏的疲憊與憂慮,堂弟敖鼉潔那仿佛瞬間成熟卻壓抑著滔天恨意的眼神……一一在她腦海中閃過。
是啊,她不善爭斗,留在這里,除了徒增父兄的憂慮和負擔,又能做什么呢?
難道真要等危險降臨,成為別人要挾父兄的籌碼嗎?
晶瑩的淚珠終于從敖寸心眼角滑落,她哽咽道:
“楊嬋妹妹……你說的是,是寸心執拗了。”
“看到父王那決然的樣子,我……我只是害怕,怕這一別……”
她說不下去了,聲音被嗚咽淹沒。
“寸心姐姐,莫哭。”
楊嬋心疼不已,輕舒玉臂將敖寸心攬入懷中,柔聲細語地勸慰著:
“天無絕人之路。西海龍族底蘊深厚,西海龍王陛下雄才偉略,摩昂太子更是勇冠三軍,定能帶領西海渡過此劫。”
“你隨我去華山,靜待佳音便是。”
她稍稍退開一些,凝視著敖寸心那含淚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昔日,你保護我二哥;今日,我保護你。”
敖寸心眼中的倔強緩緩消散。
她望向楊嬋,眼中泛起微光,終于緩緩點頭,聲音帶著輕柔卻鄭重的謝意:
“三圣母……謝謝你,寸心……明白了。”
“你的心意,我領了。我若執意留下,恐反成負累。”
“如此,便叨擾妹妹了。”
“姐姐言重了!”
楊嬋見敖寸心終于應允,心中大石落地,其玉容之上,綻開真心笑顏,宛若初綻蓮花,明麗照人,不可方物。
楊嬋輕啟朱唇,笑語寬慰敖寸心道:
“能接姐姐到華山小住,是楊嬋之幸,亦是華山之幸。”
“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動身。”
敖摩昂見狀,神色肅穆,當即整了整衣冠,向楊嬋深施一禮,言辭懇切道:
“今時,我西海龍族與道門八仙約戰之期已近,大戰一觸即發。”
“回想過往,諸多曾與我西海交好之故交友人,皆對我西海龍族避之不及,生怕卷入這場紛爭,平白沾染無端因果。”
“唯有華山三圣母你不避兇險,對我等西海龍族施以援手!”
“此等恩義,我敖摩昂與西海龍族,銘記于心!”
楊嬋輕輕拍撫著懷中情緒稍緩卻仍在低泣的西海龍女,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闕,望向那暗流洶涌、殺機四伏的西海汪洋。
沉吟片刻。
楊嬋轉向敖摩昂,清聲提議道:
“摩昂太子,我觀如今西海龍宮局勢危急,若西海龍宮之內,尚有不便參戰、或需庇護之婦孺老弱,皆可隨寸心姐姐,同往我之華山道場。”
“在我華山,我可保其安然無恙。”
“那道門八仙雖與西海龍族有怨,但縱使他們有些手段,也絕不敢進犯我華岳神山之威!”
言及此處,楊嬋眸中厲色一閃而過,道:
“他們若真敢來華山尋釁滋事,我自會出手將其盡數縛拿,而后鎮壓于華山之下。”
“教他們有來無回,悔之晚矣!”
楊嬋這話,并非虛言。
寶蓮燈在極品先天靈寶之列,遇強則強,威力無窮,蘊含著創世級別的力量。
極品先天靈寶,是什么概念呢?
極品先天靈寶,幾乎就是圣人級別的法寶,放在一教之中,那就是鎮教的法寶。
縱是圣人,手中亦難得幾件極品先天靈寶。
要知道,昔日的妖帝帝俊手中的法寶“河圖洛書”,也不過是極品先天靈寶,還不是主殺伐的法寶。
其就卻足以令帝俊稱霸妖族,睥睨洪荒。
如來佛祖屁股下面的那個“九品功德金蓮”,即鎮壓佛門氣運的法寶,也還尚未臻極品先天靈寶之境(被血翅黑蚊吞噬損壞)。
由此可知極品先天靈寶之強大與珍貴。
寶蓮燈原是女媧娘娘手中的法寶,但女媧娘娘用的不多。
后來,萬年蓮池因楊嬋的仁愛之心而綻放,寶蓮燈也隨之出世,重現三界,主動認楊嬋為主人。
女媧娘娘顯圣,親自指定楊嬋為寶蓮燈新主,并囑托她“以仁慈之力”造福蒼生。
自從,楊嬋為寶蓮燈之主,可調遣其無上威能。
真打起來。
道門八仙合力,都未必打得過手握寶蓮燈的楊嬋。
不過,或許是寶蓮燈的威力太強,為阻止其落入滅世妖魔之手,女媧娘娘為寶蓮燈定義了使用規則:
“唯有仁慈的法力,才可催動使用寶蓮燈。”
反之,非但不能催動寶蓮燈,反受其傷。
比如蕭辰(金角大王),其乃妖魔,身負妖魔之心,心性殘暴,性好殺伐,自私自利,喜隔岸觀火,唯利是圖,沒有什么拯救蒼生的大愛心念,唯對朋友和親人有一些愛護之心。
所以,寶蓮燈在蕭辰的手里,就沒什么用。
雖然,楊嬋若有心,大可幫西海龍族打發了道門八仙。
但是,楊嬋并沒有這么做。
其一。
昔日,楊戩劈山救母,對抗天庭,墜入西海,搭救楊戩的是西海龍女敖寸心。
而當時,西海龍王等眾,則是想要抓了楊戩,交出楊戩,以免得罪了天庭。
為此。
西海龍女敖寸心還和西海龍王鬧翻了,最后無家可歸。
所以,楊嬋感念的是西海龍女敖寸心的恩情,而非整個西海龍族。
其二。
道門八仙和西海龍王爭斗,雙方立下生死狀,決戰西海。
這是雙方私斗,以了結恩怨。
打斗的地點也在西海之上,并不會累及凡人。
這事和她楊嬋也沒什么關系。
決斗雙方的當事人,都覺得沒什么問題。
她一個局外者,去當什么老好人?
豈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她雖然是“華山三圣母”,卻并非“圣母婊”之流。
她可以看在西海敖寸心的面上,庇護一下西海龍族的老弱婦孺,但不會隨意插入別人的恩怨。
畢竟。
善也有善道。
狐貍逐兔,若因兔可愛而救之,則狐貍豈不餓死?
世間萬物,自有其道,非人力所能強求也。
敖摩昂聞言,心知華山三圣母的寶蓮燈乃極品先天靈寶,威力無窮,有此承諾,實乃天大保障,當即肅容道:
“既已蒙華山三圣母慈悲為懷,許我西海龍族老弱以庇護之所,那便‘一事不煩二主’了!”
“敖摩昂在此,代闔族老弱,再謝三圣母活命之恩!”
“此恩此德,西海龍族永不敢忘!”
隨即。
敖摩昂轉身,對身旁隨侍的親信水族沉聲下令道:
“速去!將幾位年幼龍裔、年邁龍母及體弱眷屬,盡數引來此地,不得延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