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趙福生這話一說完,曹固強作鎮定的面容有片刻的僵硬,他似是有些意外,仿佛趙福生此話在他聽來很不可思議似的。
“自是活人祭祀。”他答道:“如果用死人,那是對鬼神大不敬。”
“……”龐知縣聽到這里,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
趙福生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
同山縣里的百姓如同動物,竟被鎮魔司用來做活人祭祀,且每年會有活人當成豬牛羊一般祭品上供。
她心中猛地涌出一股怒火,恨不能立時將同山縣鎮魔司一把火焚了。
她這股殺念來得又兇、又快且猛,隱隱令她有失控的趨勢。
趙福生意識到這一點,心中立時警醒了。
她并非新人。
重生兩年時間,民不聊生的景況她都見識過。
同山縣的祭祀雖說野蠻殘酷,可武清郡、上陽郡這兩個涉及大鬼案的郡府干的事也不遑多讓,趙福生俱都冷靜處理了,此時她聽到曹固的話心生惱怒倒是自然,但生出殺念卻又古怪了許多。
興許是鬼域影響。
趙福生想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暴躁之念,看向曹固:
“大不敬又如何?”她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
“你也是馭鬼者,應該知道鬼對于所謂的‘敬不敬’并不看重。”
看重儀式的只有人。
人心可怖,借鬼之力,肆意揮霍權力,以人命作消遣。
“裝模作樣的借鬼神名義滿足自己殺戮沖動——”
她一想到這里,怒火又有復蘇的趨勢,連忙又話鋒一轉:
“再者說這什么燈祭,竟然需要活人獻祭。”
曹固見她神色如常,可語氣卻帶著森然之感,心中莫名不安,小心翼翼的道:
“大人,是燈火節,不是燈祭——”
他話沒說完,便見趙福生目光陰沉,剩余的話立時識趣止住。
“大人來得正巧,燈祭就在七月十五,如今正好七月初五,鄉紳們送來的人早豢養在后頭的圈中,大人到時還能看到制燈的盛況呢。”
趙福生平復了一下內心的雜念,突然覺得這同山縣水深,情況也很復雜。
她定了定神,打算從燈祭開始入手詢問:
“這燈祭來歷為何?是從哪一年開始的?每年七月十五開始,持續多久?有什么作用?”
她一連拋出幾個疑問,將曹固問得有些怔忡。
照理說此次同山縣府涉及的案件是另一樁,若是帝京來人,也應該與此有關才對。
前頭都問得好好的,偏偏后面又問起同山縣一些政務瑣事,又問及燈火節,這就讓曹固有些不安了。
可惜他來得早了點,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借口逃走,在趙福生目光下,他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道:
“請大人體恤,不要為難我。”
趙福生臉色沉了下去。
蒯滿周抬起了頭。
二人配合得默契十足,瞬間曹固就感覺到了壓力驟降。
“大、大人——”
跟在曹固身后的張萬全本來低垂著腦袋,目光不敢隨意亂看,可這一低頭,就意識到不對勁兒了。
圣人廳的地面綴滿珠寶,每個細節都是精心打磨的,但現下地板上竟不知何故竟有一棵植苗破地而出,頃刻間盛放出一枝艷紅如血的花朵。
這一看之下,張萬全立時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的用力擠眨了一下眼皮,再度睜開眼時,那花朵竟還在。
就在這時,詭異的事情再一次發生——那殷紅如血的花晃動,內里竟然涌出一股黑氣,當即纏住了曹固的雙腳。
黑氣之中,一張鬼臉若隱若現。
張萬全一見厲鬼,慘叫出聲,他剛一提醒,后面的話還沒說,曹固就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他的雙腿被某種力量環抱,馭使的厲鬼被徹底鎮壓。
曹固低頭看去,正好與一張鬼臉四目相對。
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想要立即起身,但雙腿卻格外沉重。
抱住他腿的鬼力量大得驚人,拖拽著他往下沉。
綴滿寶石的地面此時流淌惡臭的黃褐色泉水,泉水之中煞氣森重,隱約可看到無數厲鬼在水里沉浮。
曹固馭使的是禍級鬼物,縱使是在鬼禍之中也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可這會兒抱拽住他雙腿的厲鬼似是遠勝禍級的品階,無論他使出渾身解數,竟招架之力也無。
這絕不是災級厲鬼。
縱使是同山縣鎮魔司的江文馭使的厲鬼也絕沒有這么重的煞氣。
曹固當即意識到:這是災級之上的厲鬼——傳聞之中的劫級鬼物。
他一想到這里,立時魂飛天外。
這間廳堂特殊,一般鬼物進來立時會被滿天金像鎮壓住,唯有劫級之上的大鬼能肆意行動。
莫非眼前這位趙大人,馭使的正是劫級鬼物?
“大人饒命,趙大人饒命。”
曹固也識時務,一意識到是趙福生出手,立即求饒:
“大人想知道什么,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都說出來,大人饒我一命。”
他這話音一落,便聽趙福生懶洋洋喊了一聲:
“滿周——”
這喊聲一響,接著曹固便聽到了‘叮鐺鐺’的清脆撞響聲,似是有人拿了一串錢晃動。
詭異的是隨著這撞響聲一起,那抱拽著他雙腿的可怕力量瞬間消失了。
厲鬼陰冷的面容以奇快無比的速度潰散開,身影立時化為黑霧,消失在原處。
地面的黃泉滲入地底,一點兒痕跡也沒有,那艷紅如血的鬼花枯萎,蜷縮著化為血點散開,最終凝結成一縷絲霧,漂浮在半空。
曹固僅剩雙臂撐著椅子,臀部懸空。
死里逃生之后,他大口喘息,汗如雨下,滿臉驚恐。
一切仿佛是他的幻覺。
他試著動了動腿,腿僵硬疼痛,但卻獲得了自由。
鬼消失了。
直到這會兒,他僵固的思維重新活泛,接著想起了先前的種種。
圣人廳里有人召出了鬼,鬼險些殺了他,而他向趙福生求饒時,趙福生喊了‘滿周’。
滿周?誰是滿周?這像是一個人名。
曹固顫顫巍巍的撐起身體,重新坐回椅子上,接著就見靠在趙福生身側的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孩不知何時手里拿了串銅錢搖動。
小孩披散著枯黃卻柔順的頭發,那眼睛盯在手上,曹固看到她的眼睛里還有血斑在涌動。
這一看之下,曹固才心生惡寒:這小孩身上煞氣很重,她竟然也是一名強大的馭鬼者。
她就是滿周!
這位帝京來的趙大人竟然隨身帶了一名強大的馭鬼者。
曹固因受階級觀念影響,最先看進眼里的是趙福生,全然沒將其他幾人放在心上,此時一意識到蒯滿周的實力不容小覷,他立時膽顫心驚,又去看許馭。
許馭也在扭頭看他。
這小孩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則神色靈動,見到曹固看她,她露出一個笑容,但這笑容令曹固不寒而栗。
這也是一名馭鬼者。
區區一個同山縣,今夜竟然來了三名馭鬼者!
曹固有片刻的發懵。
待到緩過神來之后,他立即做出選擇:
“多謝大人饒命,我愿為大人效命。”
趙福生點頭:
“你識趣就好了。”她說道:
“我先前提的問題,你說一說。”
此時曹固可不敢胡思亂想了。
在厲鬼力量的威懾下,他老實回答:
“大人,這燈祭來由,要追尋至十多年前的時候。”
趙福生就搭了句話:
“十七年前么?我聽張萬全提起外頭那八盞美人燈的來歷了,燈祭的來由可是與此有關的?”
曹固不敢拖延,即刻點頭:
“是。”
張萬全聽到二人對話提及自己的名字,嚇得滿身大汗透體而出。
好在曹固此時滿腦子只想保命,顧不得其他,因此并沒有轉頭看他。
“大人,這姓張的奴仆只是低等下人,話說得不清不楚,我來跟大人說一說。”
曹固道:
“其實這事兒要追溯至三十多年前了,大漢朝168年,同山縣的令司名叫梁隅,這位大人已經有銀將級的修為,據說是從晉州府被派來的,他馭使了一個災級以上的鬼物,實力很強大,記載之中,他的厲鬼實際可能已經要達到劫級的水準了。”
曹固經過驚嚇,此時十分老實及配合,將自己所知說了出來:
“這是我們同山縣將近一百多年來,第一次來這么強的馭鬼者。”
他嘆了一聲:
“大人,這位梁大人脾氣不錯,喜好奇淫技巧,相傳他馭鬼之前,就精通機關之術,腦海里有很多奇思妙想。”
趙福生不以為然,看向龐知縣:
“坐鎮一方的人,可不適合有喜好,容易被人鉆空子。”
她的話龐知縣深以為然。
且馭鬼者地位特殊,若有喜好,全縣的人必定會想方設法的滿足他。
這也是同山縣悲劇來由。
趙福生敢這么點評,曹固可不敢搭聲。
只等她說了完,才又道:
“這位梁大人因喜好風雅,當地士紳討好他,送了他一幅山水圖。”
作圖者正是王仆宜——那個年少名滿帝京的倒霉鬼。
梁隅一見山水畫,便認為此畫靈氣斐然,于是想方設法將王仆宜弄到了同山縣中。
他從見到山水畫的剎那,腦海里便想出一個念頭:想制作幾盞特殊的宮燈,用以照明。
王仆宜的畫風他看得中,可惜此人擅長畫山水,而非擅人物。
不過這樣的特點在馭鬼者眼中都不算事。
王仆宜被拘禁在府中,勒令繪制美人圖。
同山縣可不算小縣。
此地盛產礦類,銅礦、鐵礦把持在士族、門閥之手,將這些門閥們喂得富得流油。
這些當地土財有錢之后,便大肆供奉馭鬼者,雙方結成牢不可破的同盟。
在馭鬼者力量加持下,富者越發富,窮者越發窮。
許多人走投無路,自賣其身,寄居在富人之下,成為當地豪強的家奴。
因此便形成了同山縣特殊的景觀:縣中以供奉鎮魔司為主,鎮魔司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受當地富豪供奉。
富豪則成為當地說一不二的大地主!
‘大地主’一詞并非稱呼,而是名符其實的。
他們名下擁有礦山、土地,而生活在礦山之內的人俱都是他們的財富。
普通人不可進山挖礦、不可上山砍柴,不可拾撿路邊一草一塊磚土,若有冒犯,重則砍頭,輕則斬手。
官府與他們沆瀣一氣,百姓若要告狀,則由當地大地主率先審案——若審不了的案子,再上報縣府。
如此一來,百姓求助無門,時間一長,便溫順如牛羊了。
鎮魔司、官府、大地主們聯手,將同山縣治理得如鐵銅一般。
縱使曹固的講述重點在燈祭之上,可他言談之間透露出來的可怕景況卻令龐知縣毛骨悚然。
這個世道縱使是人吃人,可也不至于吃成這樣。
他轉頭看向趙福生,趙福生手掌握成拳,放置在桌上,克制著內心的煩躁,示意曹固接著往下說。
“梁大人在位期間將近十五年,他狀態穩,實力強,在他統治期間,同山縣內幾乎無大鬼禍,眾人安居樂業——”
曹固說到這里,趙福生情不自禁的笑了。
這真是黑色幽默。
“是百姓安居樂業,還是大地主們活得安全舒服?”
曹固臉上露出納悶之色:
“大人,士紳、門閥也是百姓啊。”
“普通人也算百姓。”趙福生提醒。
曹固就點頭:
“自然如此的,我們縣自來就是一視同仁,人人均是百姓。”
龐知縣聞言不由有些納悶:
“那你們提及的燈祭人供又是——”
“燈祭所需的人供怎么能算人呢?”曹固訝然道。
他的表情真實得不似作偽,一切太荒唐了,趙福生竟然失去了其他的反應,一時間竟然只有又笑了一聲,以壓制內心復雜的感覺。
“我們縣分為三種戶,上戶、中戶、下戶。”曹固因處理的是鎮魔司內的雜務,有時也要跟縣中一些政務要事打交道,對于一些縣內基本情況及百姓數據也清楚:
“還有一種是雜戶,這種就不計入戶籍之內了,這些人也是各大家族豢養的奴仆,不算人的。”
趙福生扭頭與龐知縣對看,二人相對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