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姚雄大搖大擺的走在路上,眺望著官道兩旁的風光,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容。
官道之上,人來人往。
越是靠近平城,就越是能感覺到那種令人恍惚的景象。
這并不是繁榮,沿路的百姓們依舊是又瘦又小。
孩童們穿著破破爛爛,縫縫補補的衣裳,那衣裳都不能算是衣裳,就是一些破布被縫合起來,弄得五顏六色,很不合身。
商販們也基本沒有馬或者車,只能靠著自己的雙肩,拖著沉重的貨物,一路叫賣。
地面依舊是土路,遠處的民居也是黃土的,柵欄又矮又小,一切都像是帶著土黃色的濾鏡,窮,破,小。
但是,一切又都有了人樣。
畢竟在幾年前,這里的濾鏡還是陰沉的,那不只是窮,破,小,而是詭異和恐怖。
那時的道路上根本就找不到人,人人都提心吊膽的活著,盡量的避開天亮,天不亮就去耕地,遇到人就趴在地里藏起來,天黑了再回去。
而現在,這片依舊貧苦的地方,卻變得像個人間了。
妖魔不再橫行,惡鬼不再現身。
姚雄領著親兵,押送著俘虜和物資一路往前,沿路所遇到的人終于不再是拔腿就跑,盡管還是會懼怕,會躲開,至少不會再逃走了。
有人好奇的打量著這支遠道而來的大軍。
有膽子大點的,還敢湊過來,詢問那些軍士要不要買點自家產的果子。
當他們來到平城城門口的時候,這些百姓方才不敢靠近了,這里有士卒戒嚴,許多官員們陪同劉桃子前來,迎接姚雄凱旋。
姚雄隔著老遠就看到了自家兄長。
他激動的跳下了戰馬,快步沖了上去。
“陛下!!”
姚雄納頭就拜。
劉桃子將他扶起來,“胡須怎么還是這樣,就這般懶得打理嗎?”
姚雄摸了摸自己的胡須,笑著說道:“等回暖了再修.”
兩人的關系,也不必太多的寒暄,姚雄驕傲的拉著兄長的手,將自己的斬獲展示給他看。
“我這次斬獲了足足七百多匹戰馬!”
“還抓了個刺史,倆縣令,將軍抓了四個還有其余眾人共計一千三百。”
“不錯。”
官員們也是相當的捧場,紛紛夸贊姚雄的勇猛。
姚雄更加興奮。
等到眾人一同回了王宮,在宣讀了對姚雄和麾下眾人的封賞后,劉桃子便設了個慶功宴,只可惜,依舊是沒有酒水。
官員們紛紛慶賀,姚雄則是一一回應。
過了許久,宴會終于結束,官員們一一離開,姚雄卻還是留在了這里,一同留下來的還有崔剛,路去病,褚兼得等幾個人。
在目送眾人離開之后,姚雄方才笑呵呵的來到了劉桃子的身邊。
姚雄知道劉桃子最不喜歡宴會,但是他今天卻一直能坐在這里,沒有中途離開,這當然都是看在自己的份上,姚雄心里什么都知道。
“兄長,我的想法是可行的。”
“今年秋收之后,可以想辦法繼續圍攻韋孝寬,讓他疲于奔命,而后撕破其防線,將箭頭直接對準長安.周人定然惶恐,可能都得要遷都!”
姚雄的眼里滿是光芒,“一旦韋孝寬敗了,周人遷都了,那我們就能一路將關中也收入囊下,到時候兩側夾擊,河洛等地也難以支撐.”
“那你就太小看韋孝寬了。”
劉桃子一臉淡然,“若是韋孝寬能被這么輕易擊敗,那當初的高王等人就不會付出那么大的代價。”
“他一定會發現自己的不足,而后進行調整。”
姚雄一愣,“我動手有些太急了?”
“無礙,這些都不重要戰爭最終的勝負,還是要看雙方的國力,誰能治理好國內的事情,誰就能占據優勢。”
“你這次也算是證實了多線進攻的戰略對韋孝寬是有效的。”
看著姚雄那得意的臉,褚兼得瞇著眼說道:“陛下就勿要再夸了,再夸下去,這人可就落不了地了!”
崔剛和路去病輕笑了起來。
姚雄瞥了眼褚老頭,“你都一大把年紀了,說話還是這般無禮,沒有長進。”
“孔子云:七十而從心所欲.我這年紀自然就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倒是你,都做了這么久的將軍,還是如此毛躁,沒有長進.”
姚雄卻也不生氣,跟著他一同笑,就像是回到了當初的成安。
只可惜,當下很難再將眾人都湊齊。
在群臣離開之后,這幾個人又算是設立了一個小宴,坐在一起聊了許久,直到天色都開始泛黑了,他們方才一一拜別離開。
姚雄跟褚兼得走在路上,老褚果真是上了年紀,腿腳不是很方便,走了幾步,就開始喘氣。
姚雄便扶著他,一同往外走。
“有些時候,我還挺懷念過去那個成安的”
姚雄低聲說著。
褚兼得不可置信的看向了他,“懷念?懷念那個朝不保夕,妖魔橫行的時候?你是被韋孝寬打傻了不成?”
“我不是懷念那種環境我就是”
姚雄遲疑了一下,繼續說道:“懷念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
褚兼得撫摸著長須,“大家也不能總聚在一起砍人頭,都有分別的時候。”
“主公用了許多年,才讓一切回歸正常,你就勿要懷念了,多珍惜當下吧。”
“眼看著我也沒幾年活路了”
褚兼得笑著說道:“可我卻沒什么好懷念的,我就想著趁著自己活著多做點事情。”
姚雄下意識的反駁道:“當下有了徐之才你能做什么啊?”
褚老頭瞪了他一眼,“混賬話!”
“徐之才醫術確實高超,但是這醫坊和悲院的事情,不還是得我來嗎?”
“當初齊國念叨了幾十年的事情,多少名臣都沒做到,我偏完成了!”
“你看地方上,醫坊和悲院基本普及了,這不都是我的功勞嗎?我找來了多少同門啊.”
姚雄再次反駁,“不是人家做不到,是人家根本就沒想過去做,不然哪里輪到你個老頭子.”
“嘿,我至少還懂些醫術,你呢,若不是最早跟隨主公,你還能坐鎮一方?你做個幢主就到頭了!”
兩人一路斗嘴,直到姚雄將褚老頭送上了他自己的馬車。
褚兼得這些年里一直都在負責醫療方面的事情,過去齊國就有標準的官方醫療體系,針對上層的醫坊和針對底層的悲院,當然,這跟齊國的其他政策一樣,都是只有一個空殼,沒有真正的內容。
褚兼得通過一番努力,漸漸讓這個空殼變得真實起來,他找來了很多的同門,用自己的一切來為劉桃子擔保。
擔保新的官府不會因為治不好疾病殺醫生,不會因為心情不好殺醫生,不會因為看不慣殺醫生 在褚兼得的努力之下,越來越多的醫生來到了河北。
隨著時代的發展,秦漢‘醫巫不分’的情況漸漸得到了改善,醫生的出身也開始逐步提升,大族子弟們開始接手,很多名醫都是出身大族,不是出身大族也干不了這個行業,專門服務于貴人們,所吸納的弟子也基本是以有些門第,有些地位的人為主.但是待遇全看執政者。
像偽齊這樣的,尤其是服務皇帝和貴人的這些醫生,生存環境最是兇險。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徐之才那樣治瘋子,便是能治瘋子,瘋子本身都未必會領情。
齊國在推行相關政策之后,因為層出不窮的殘害醫者的問題,導致醫坊根本就沒有人坐鎮,最后只能變成騙廟堂俸祿的空衙門。
褚兼得也沒什么治政的才能,他所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就是找人,擔保。
他只是將這些空衙給充實起來了,其余的什么都沒改,一切都還是按著以往齊國的政策。
可這個空架子被充實起來,且有了安全保障之后,能起到的效果就呈現出來了。
齊國的文襄皇帝高澄是個極為厲害的人,他領著群臣所擬定的政策,很多都超越了時代的限制,被后來的帝國所沿用,若是他能活得久一些,再由他那些相當正常的子嗣們來繼承他的大業,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而現在,那些政策都成為了褚兼得吹噓自己功勞的資本。
褚兼得離開之前,忽想起了一件事,“對了,暴將軍病重聽聞在府內養病,你可以早些去拜見。”
暴府。
府內靜悄悄的,侍衛和奴仆都沒有多少人。
屋內,暴顯坐在床榻上,墻壁上掛滿了各類的輿圖,上頭許多涂抹的痕跡。
他手里拿著筆,紙張就放在一旁,他正在書寫著什么。
他正忙碌著,就聽到院里傳出嘈雜聲,隱約間能聽到有人怒氣沖沖的叫嚷。
暴顯笑了笑,收起筆,仰起頭來,對著門外大聲呵斥道:“姚雄何在?!還不進來拜見!!”
外頭頓時變得寂靜。
片刻之后,門被推開,姚雄滿臉驚愕的走了進來。
暴顯看到他那滿臉的大胡須,愣了一下,臉上滿是嫌棄,“別人說你是契胡,你還真就當契胡?”
姚雄趕忙低頭,“聽聞老將軍病重,特意前來拜見。”
“門口那些人說你病了不見客,要轟我走”
“將軍是怎么知道我在外頭的?”
暴顯幽幽的說道:“敢在我府上放肆的,除了你就是祖珽,祖珽不在城內,那當然就是你了。”
姚雄傻笑了起來,他趕忙湊上前,“他們說老將軍身體不好,重病在榻,可我聽您聲音洪亮,根本就沒有大病的痕跡啊。”
“徐之才給我看過了,開了些藥,效果還不錯。”
姚雄就這么直接坐在了他的身邊,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四周。
他看到那些輿圖眼神略作逗留。
“戰果如何啊?”
“大勝!”
“我從丹留前營渡河,破其營,而后一路往北.”
姚雄將自己這次的戰績詳細的說起來,言語里皆是得意。
“粗糙。”
“太粗糙了。”
“也就是韋孝寬的心思沒有放在你身上,否則,你就要被他留在對岸,要被其全殲了。”
暴顯對姚雄的評價還是很低。
姚雄也習慣了,暴老頭向來如此,若是過去,他指定是要鬧一鬧的,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姚雄也逐漸明白了許多事,過去暴老頭拿給自己的那些兵法,不是什么人都能給的,那些都是家傳的,是很寶貴的東西 他笑呵呵的說道:“韋孝寬若是敢以大軍討伐我,他后方怕是要遭殃。”
“他不敢用那些年輕的將軍們去做事,顧慮太多了。”
暴顯搖搖頭,“也不全是,主要還是麾下沒什么才俊,他這次失利,定然會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做好準備,等下一次,你面對的可就不只是韋孝寬了.”
暴顯清了清嗓子,“扶我起來!”
姚雄急忙上前,將老爺子扶起,暴顯示意姚雄將自己扶到了墻壁前。
暴顯就這么看著面前這些一張張的輿圖。
姚雄方才就看出來了,這些都是鹽,夏,綏,銀,丹等州以及周圍的輿圖。
這些輿圖都相當的粗糙,畢竟是敵人的勢力范圍,也僅僅只有地形和城池。
但是暴顯又對這些標注了許多,讓這些原先簡陋的輿圖瞬間變得復雜了起來。
“姚雄,這次回來,你可有什么感受?”
“我發現韋孝寬的士卒大多不怕死”
“我不是問你戰場上的,我是問你回來之后,在平城,在朔州,恒州所見到的。”
姚雄遲疑了好久,緩緩說道:“感覺.人變多了。”
暴顯格外的瘦弱,可眼眶里卻閃爍著光芒,整個人都格外的激動。
“人口,糧草,鐵礦,戰馬”
“今年的寒冬,漢與周必定有一番惡戰!!”
姚雄更懵了。
“何以見得?”
“國內發展太猛,今年秋收之后,國內能動用的軍隊至少能達到五六萬人。”
“這就足夠對周人發動一次進攻了。”
“我雖然在府內,卻常常找人詢問偽周的情況。”
“我聽聞偽周的那個皇帝,推行了許多政策,也在大刀闊斧的改革.我們只有齊國的半壁江山,論整體國力,只怕還不如偽周,若是讓那皇帝完成了要做的事情,豈不是要多面迎敵?”
“故而,我料定,今年秋后,陛下定然會親自出兵,以大軍討伐偽周,擊破韋孝寬,可能會試圖去攻打長安。”
“啊?”
“滅國?”
姚雄驚呆了。
“可我聽兄長說,國內的兵還沒有練完,至少三年內都不會輕易開戰。”
暴顯一臉的自信,“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陛下不這么說,偽周怎么會相信呢?”
“陛下用兵,向來以快,以出人意料”
姚雄這才緩緩點頭,“好像是這樣。”
暴顯忽又有些沮喪,“今年的大戰,只怕我是難以上陣了。”
“不過,你可以去。”
“你看這里,當下韋孝寬的防線基本是沿著最外圍進行的,你這次襲擊之后,他會加強岸邊的防御力量.”
暴顯指了指自己畫出的兩道痕。
“主公若是出兵討伐,應當會采用多線出擊的方式,分別從這兩道防線的多處關卡同時發動進攻。”
“可在我看來,獲勝的關鍵并不在如何摧毀韋孝寬韋孝寬將自己完全包裹起來,想變成一個大號的玉璧城,但是,那些不在他勢力范圍的地區,就不同了,比如說,這里。”
暴顯敲了敲一處,“龍門。”
“若是有一支強軍,能從河洛方向渡河取龍門,從龍門殺向宜州方向,再南下攻打長安.”
暴顯帶著姚雄來到了另外一側的墻壁上,這里的輿圖上竟是滿滿當當的畫著一條條的進攻路線,所有的進攻路線,最后的目的都是長安。
暴顯笑著說道:“獲勝的關鍵不在韋孝寬,而是在長安。”
“過去因為有玉璧城,龍門的位置就顯得不重要,但是現在,玉璧城沒有了韋孝寬,龍門周圍又沒有什么強軍.”
姚雄緩緩看著面前這些輿圖,密密麻麻的路線,暴顯又讓她打開周圍的幾個木箱,里頭還有許多的文書,里頭都是記錄著暴顯的戰略構想。
暴顯死死拉住姚雄的手,“雄,老夫這一生,都不曾立下過太大的功勞,贏了很多次,卻沒有能傳于后世的,如今天下迎來最后的決戰,我卻已經老到不能上馬作戰了,這是我最后想要完成的事情,當初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便想起了自己,我是后來才加入高王的軍隊,不是六鎮人,也不是鮮卑,故而跟他們相處的不是很融洽。”
“除卻高王之外,其余人都對我有所輕視,覺得我一個外來的漢人,不能成為統帥大軍的將軍。”
“我知道許多將軍也都輕視你,覺得你一個庶民出身的契胡,不能成為統帥大軍的將軍。”
“別人越是輕視你,你就越是要強大,要通過成就和作為來證實他們錯了!”
“雄啊,我希望你能將這些輿圖和書籍都帶回去,用心鉆研,好好操練你的軍隊,準備戰事。”
“不求你完全按著我的戰略去做事,可若是事情都如我所說的那樣發展你能作為參考,成就大事”
“勿要忘記對左右說.此驃騎大將軍暴顯之計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