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德行省,雪楓郡,赫蘿領。
時間回到一個月前。
赫蘿堡三層。
雷文緩緩睜開雙眼,腦海里的劇痛已消解大半,但身上卻又像東一塊西一塊的四分五裂開來。肌肉疼?還是骨頭疼?又或是扭到筋了?說不上來到底是哪里疼,反正全身都是痛痛的。類似于脫臼、落枕那種。不動也就那樣,稍微一動,疼的令人齜牙咧嘴,倒吸涼氣。雷文感覺自己好像生了一場大病。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眼下這種情況,真就一語中的,切中要害。也讓他愈發佩服老祖宗的智慧。總是那么寥寥幾個字,道盡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
映入眼簾的,是狹小逼仄的房間內擠滿了人。人雖多,但卻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幾聲低低的抽噎聲。氣氛壓抑、沉悶。坐在床邊離他最近的自然是叔母丹妮絲。她盤著染了顏色的發髻,穿的干凈利落,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天使之吻旗下的玫瑰香味。這還是十幾年前雷文送給她的第一瓶天使之吻——玫瑰香。這么多年下來,天使之吻旗下早已經有了許多其他馥郁花香的產品。沒想到十幾年了,叔母竟再未更換過其他香水。“歲月從不敗美人”用這句話來形容叔母再恰當不過。她身上透露著嫵媚的成熟味,極致的女人味。這是雷文身邊所有女人都無法替代的氣質。可能是怕孩子吵到雷文,梅洛維芙并沒有被她抱在懷中。
在她身后,則是跪在地面毛毯上的佩蒂。她將腦袋埋在厚厚的被褥上,雷文右腿的酸脹發麻,一大半可能都要來自于她的“貢獻”。其中一道抽噎聲,也正源于她的哭泣。
佩蒂的身后,基本也就到床尾了,挨著墻,一頭銀色短發、帶著厚圓眼鏡的菲奧娜正坐在椅子上。擦的油亮反光的豬腰子鞋的前端正內八的緊緊挨在一起。此時的菲奧娜低著腦袋,一雙骨瘦嶙峋的白嫩手指正在不斷揉搓著上衣的邊角。
見她這副模樣,雷文眼前一黑。不用問就知道,一定是又有他不知道的壞事發生了。否則菲奧娜不可能是這樣的狀態。雷文太了解她了。也讓此刻的雷文無比懷念起她的爺爺來——老戈登。
菲奧娜的左手邊,正是被排擠在房間角落里的令令。這頭小半哥布林,最是不被人待見。腦袋上還綁著厚厚的紗布。上面還有著一坨暗紅,顯然之前被雷文推翻出去撞開的傷口仍未痊愈。而她自然也弄不到治療藥劑。哪怕只是一階的她也弄不到。而房間內的另一道抽泣聲,就源于她。
房間的另一側,自然就是埃里克、鬣狗、林克這些老人了。林克守在門邊。鬣狗一雙銅鈴大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看誰都像是要殘害雷文的壞人。大手握在劍柄之上,顯然一言不合就要拔劍開砍。埃里克則面色憂慮。一雙大小眼緊緊盯著床上的雷文。雷文剛一睜開眼,便是他最先發現,急忙喊道:“醒了!家主醒了!”
哦對,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蜷縮在房間另一個角落里的胡廈。不過他蹲在地上,用雙手擋著臉,似乎生怕被別人發現。
“去!”“去拿點溫水來。”丹妮絲急忙說道。
“哦哦哦”佩蒂連忙起身,朝著門外一溜煙的小跑而去。
眾人紛紛起身,圍在雷文的床前,一個個眼神關切至極的望著雷文。像極了前世他住院時親戚圍滿病房的感覺。
“雷文,伱感覺如何?”“家主你沒事吧?”“大人伱嚇死俺了!”……“主人”……“溫水來了!”……
一道道聲音縈繞在雷文耳邊,讓雷文的腦海又隱隱犯痛起來。他極度懷疑是不是有人給自己下詛咒了?否則自己好端端的怎么會虛弱成這樣?這種感覺跟六七年前遭到咒殺時的感覺十分類似。難不成死亡之手茍了幾年后又卷土重來了?
“拉克絲呢?”
喝了點溫水后,雷文擺手讓眾人別再嘰嘰喳喳。開口詢問道。他身體較為虛弱,說話也沾點有氣無力,聲音沙啞。
“唉”丹妮絲輕嘆一聲,沒有說話。但雷文光從這聲嘆息中,就能感受到丹妮絲的不滿。
“拉克絲夫”“拉克絲小姐聽聞希波克郡的事情后,便獨自一人前往支援了。”最后還是佩蒂開口為雷文解釋道。“不過在此之前,拉克絲小姐都一直待在這里的。”
從“拉克絲夫人”到改口“拉克絲小姐”。佩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暗戳戳表達著不滿之意。
“托爾”雷文仍舊疲憊,但還是問出了自己內心最牽掛的問題。
“無一人歸來。”
本就承受著喪子之痛的埃里克,紅著眼眶說道。隨后他便看到雷文在聽完這句話后,雙眼一閉,輕輕撇過頭去,左手虛擺,示意眾人出去。顯然已經是傷心透了。而多年的主仆默契,也讓埃里克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雷文所透露出的“不滿”。那是對自己的“失望”,對自己的“埋怨”。卻沒有說出口。是的。他埃里克再一次犯下大錯。疏忽罪,也可被稱之為瀆職罪。正是因為他當晚被灌醉,才被偷走了佐爾薩恩的功勛令牌,從而導致了一系列的后果。他早該想到,那幾個癟犢子忽然找他喝酒,就透露著詭異。就應該多一分警惕的。
但現在說什么也已經晚了。
埃里克也的確沒有感覺錯。雷文心中對他有所埋怨。這已經不是埃里克第一次犯錯了。又或者說,犯“致命錯”。第一次是在攻打血腥高地前,他鬼迷心竅,為了藥劑向南茜透露作戰計劃。這一次犯的錯,更是葬送了一幫二代。以及自己所有苦心謀繹的布局。但雷文心中也門清,埃里克也是人,也僅僅只是一個“凡人”。連自己尚且不能應付的面面俱到,又怎么能要求他不會犯錯呢?埃里克最大的好處就是“忠心”。可最大的壞處也是“忠心”。他是一個好兵,是一名好將,卻唯獨沒有統帥謀略。如果沒有雷文,埃里克就像只無頭蒼蠅。這輩子也就那樣庸庸碌碌泯然于眾矣。這也是雷文急著培養二代的原因。在現實里,從來沒有完人。包括雷文自己,也并非完美無瑕。如果真有這么一個人——他既有才情能力又具修煉天賦,那雷文反而不敢用了。遠的不提,就說潘恩。這個人沒有一丁點的修煉天賦,僅僅只是謀略遠超他人,雷文內心都一直提防著。“學我者生,像我者死。”雷文閉著雙目,忍不住幽幽一嘆。又或是這幫二代,他們只看到了自己面對敵人時的瘋狂殘忍,卻從未看到自己面臨困境下的極致耐心。因為他們不懂,什么叫“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的道理。更不具備“萬念不可亂吾心,堅剛不可奪吾志”的意志。
“家主”
埃里克還有好多事等著匯報,哪怕明知雷文此時對自己不滿,也不得不再次開口喊道。
雷文睜開雙眼,見到埃里克看了一眼周圍。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叫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再匯報。“說吧。”“這里也沒外人。”雷文直接道。
“是這樣的。”“泰隆與海德不知發什么瘋,屠戮了整個希波克郡。”“多爾頓一家盡數慘死。”“連當地神官馬蘭托什也未能幸免。”
埃里克急忙將這道消息說了出來。
房間內的女人們聽見這道消息明顯都有些驚訝與慌亂。顯然沒料到身為總督的泰隆居然會如此殘忍!而雷文心中明白,沒了巨龍又失去一整幫二代超凡,裴迪南與泰隆已經決定動手了。怪不得自己如今這樣,拉克絲也選擇離去。她的善良、仁義、道德……不允許她對這件事置若罔聞。不過為了不拖累雷文,她也只是選擇自己只身一人前往。這恐怕也是拉克絲與南茜之間最大的不同。南茜為了他,可以與整個世界為敵。拉克絲當然也可以,但如果不涉及雷文的情況下,拉克絲依然秉持著自己的理念與信仰。“人間的天使”“活著的菩薩”是對拉克絲這個人最好的詮釋。
“我知道了。”雷文點了點頭。沒有太多波瀾。他如今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情管別人。
“不過如今泰隆又朝著維爾特郡去了。”“看樣子”“恐怕是針對曼薩郡的喬納森。”埃里克補充道。
雷文依然面色如常,沒有說話。沒錯,他是跟約翰交情匪淺不假,但約翰死后,喬納森對自己也并非尊重。雷文早已從其他人口中得知,當年的剃刀黨,喬納森也有所參與。之所以放其一馬,不過也是看在他父親約翰的面子上。而這些年,依靠著雷文對約翰的敬意,喬納森賺的已經足夠多了。少說也得有230萬金幣。自己也算回報了約翰子爵。
見雷文沒有特別安排,埃里克接著匯報道:“艾沃爾的傳送陣已經被破壞了。”“那邊也傳來了不利的消息。”“我們安插的人,甚至包括翠琦夫人、蘭察……皆被斬首。”“翠琦夫人與蘭察的頭顱,更是用松脂和蜜蠟玄液被煉制成了琥珀,懸于藍堡之中。”“警示眾人。”
“唉”
雷文長長一嘆。以前他總從是書上看到一句話——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雷文心中毫無感覺。如今親身經歷,身處洪流與旋渦之中,方知這5個字的含金量與份量!翠琦夫人自不用多提,原本是艾沃爾香草大公的原配。蘭察則是都鐸·徹蠻黎的兒子。都鐸自殺后,雷文逼迫他簽下魔法契約。后來又親手燒掉。扶植他成為艾沃爾公國的首相。卻沒想到二人如今落了個這般下場!“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雷文忍不住嗟嘆一聲。
“目前就這些情況了。”“家主”
埃里克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仍然低頭不停擺弄衣角的菲奧娜,頓了一下后才道:“要不行您先休息吧。”
雷文沒說話,伸手虛指了一下菲奧娜。那意思再明顯不過。讓菲奧娜直接匯報吧。
“咳咳”“菲奧娜”“你不是有話跟家主說么?”“現在可以匯報了。”
埃里克輕咳一聲后說道。
“噢噢”
失神落魄的菲奧娜這才如夢方醒,眼神亂瞥,根本不敢直視雷文的眼睛,“是這樣的侯爵大人……”“之前我為了快點回籠資金,收了波多米徹王國大量的畢吉法索。”“但”“但但是我派去的人卻說”“他們不要畢吉法索,只要凱恩斯的金幣。”菲奧娜說著,眼淚便滑落了下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哭腔濃郁的委屈道:“可這明明就是他們國家的貨幣啊!”“而且當初還是王室的利科大元帥親自跟我達成的交易!”
雷文聽完兩眼一黑。急忙問道:“虧了多少?”
“10”“整整10萬金幣。”菲奧娜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也細若蚊蠅幾不可聞。“不過我們也得到了3萬金幣左右的裝備。”“以及”“以及那2頭獅鷲。”她試圖挽救自己的形象,好讓自己看起來并沒有那么的愚蠢。
“伱的意思是說。”“波多米徹的王室成員找到伱。”“跟你做了一筆交易。”“但是給伱的錢卻是他們國家的貨幣。”“然后等你現在想去用這筆錢繼續購買他們國家的東西時。”“他們卻告訴伱,他們不要自家的貨幣么?”
雷文試圖梳理清楚這之間的關系。一個國家真的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嗎?而且還是王室?!連自己國家的貨幣都不要了嗎??!別說是菲奧娜,就算是雷文,估計也要著道。
“是”“是的侯爵大人。”“我”“我錯了。”菲奧娜低下頭去,掩面嗚嗚痛哭,淚如雨下。
他媽的這個該死的國王山姆·凡思諾。溝槽的賤貨,居然在他最艱難的時候狠狠敲詐了他一筆!雷文被氣的咔咔咳嗽,大聲喝道:“扶我起來!”“扶我起來!!!”十萬金幣,他得賣多少天使之淚,吃多少苦才能掙到啊!
“好了好了。”“氣大傷身。”丹妮絲急忙將雷文扶起,在他身后又塞了兩個枕頭,一邊撫著雷文的胸口,一邊勸道。“錢沒了再賺就是了。”
雷文長舒一口氣。當著菲奧娜的面,也不好再過多指摘什么。畢竟菲奧娜既脆弱又敏感,而且她也是一片好心。“下去吧。”雷文擺了擺手。有那2頭獅鷲在,自己看似虧,實則是賺。但這口氣,雷文遲早要報。只是如今不是時候。
“家主”“俺也有一件事要說。”鬣狗忽然甕聲甕氣的喊道。聲音震的整個房間都好像在顫。
雷文眉頭一皺,捂了捂耳朵,“我又不聾,你有事就說。”他實在想不通這呆貨能有什么事。
“俺前段時間在門口攔下了一封信。”“是個小流民送來的。”“信上只有倆字——速救。”鬣狗撓了撓頭,“俺也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
雷文臉色大驚。連忙擺手:“把信拿來。”
“給”鬣狗掏出一個小紙條,遞給雷文。
雷文看了看,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閉上眼睛躺在枕頭上,“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吶……”隨后雷文強忍著身上疼痛,起身從床上下來。
眾人紛紛上前,簇擁著雷文,“您這是要去哪?”
雷文也不說話,徑直朝著門外走去。口中不停呢喃著“百密一疏”。然而當他經過房間內擺放的天使之耀時,忽然愣住了。旋即轉過身,正對著天使之耀。
里面有著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唯一不同的是,以前這個人是滿頭黑發,脊梁筆直。而如今,卻已然是脊背佝僂,滿頭白發了。
這一睡,竟一覺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