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很擔心。
若是這場戰事長期拖延下去,很可能因為各種原因,導致最后慘淡收場,無法一戰將韃靼覆滅。
“以如今朝廷軍隊的實力,以后總有機會……以前你哪里能看到千里奔襲追著韃靼人打的?”
夜深人靜,王守仁把自己的營帳安在了谷地北面的高坡上,以便就近觀察周邊環境。
這里距離山下的營地足有三四里遠,但由于韃靼內部出現分裂的跡象,各部族已經無法形成一股繩,故此他并不擔心自身安危。
朱暉坐在旁邊,出言安慰。
王守仁一臉無奈道:“我并不在朝中為官,從這里回去后,便要專心科舉,不能從軍,你說的那些無法親眼見證,終歸是莫大的遺憾。”
“為何不索性做軍戶呢?”
朱暉道,“以王兄弟的功勛,哪怕不夠封爵,但要當個衛指揮僉事,或是世襲千戶,應該不難吧?”
王守仁聞言側過腦袋打量過去,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好似在說,我父親可是當朝翰林,我家更是書香門第,你覺得長輩會同意讓我去當什么千戶?
朱暉指著夜色籠罩下的前方草原,道:“韃子這兩天并沒有完全消停,依然在調兵遣將,而那位張國舅,必然是在找尋戰略決戰的良機,且這個時間點想來很快就會到來,甚至快到出乎我們的預料都說不一定。”
王守仁道:“我看不懂他。”
“你是說張國舅?”
朱暉聞言笑了起來,“朝中上下,誰看得懂?還有他那父親,讖緯之術天下無雙,甚至還招來天譴,都是傳說中的神人哪!
“話說,韃子遇到他們父子倆,氣運算是到頭了,大明軍隊將來必然可以無敵于天下。”
王守仁笑了笑,問道:“回去后,你打算做什么?”
“這場仗還在打呢,王兄弟怎就想起將來的事情了?”朱暉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打了個呵欠,道:“時候不早,我就在附近找個帳篷睡下,今晚就不回營地了。”
“軍中出事怎么辦?”
王守仁隨口問道。
朱暉道:“從這兒下山連一刻鐘都不要,弟兄們撐得住……嘿,繁星滿天,咱就在這里欣賞一下草原的夜景,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后半夜。
簡陋的單人帳篷中,朱暉睡得正香,被王守仁給使勁拉扯,猛然醒來,一時間還有些發懵。
他下意識地把放在枕頭邊的火槍攥在手上,等看清楚眼前之人是王守仁時,驚訝地問道:“你這是……?”
“山下打起來了。”
王守仁一臉鄭重地道。
“現在是什么時辰?天還沒亮吧,打什么打?”
朱暉翻身起來,跟著王守仁出了帳篷,快速來到附近地勢最高的坡頂,旁邊立即有扈從把早已備好的望遠鏡遞給了他。
由于是穿著鎧甲睡下的,朱暉行動起來很不方便,等他擺正姿勢用望遠鏡朝山下看了過去,只見前面四五里外的一片區域,火光閃耀,喊殺聲隱隱傳來。
“好近,似乎就在眼皮子底下。”
朱暉悚然一驚,連忙道,“咱得趕緊召集人手,上去增援啊。”
王守仁道:“我們前方有不下七八千韃靼騎兵,裝備的彈藥又極為有限……這時候實在沒必要犯險。”
“前后夾擊,不好嗎?”
朱暉說著,轉身要走,發現已經有三四個百人小隊在后面的坡下待命了。
也就是說,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王守仁已吩咐把部分人馬調了上來,隨時聽候調遣。
王守仁擺擺手,道:“不急,不急,咱先靜觀其變。”
黑夜中。
遠處襲來的人馬數量越來越多,而韃靼部族內部似乎正在發生一些變化。
本來鐵板一塊的草原部族同盟,在大明強大的火器威懾下,早就各自為戰。
要不是怕自己撤退,會同時被大明和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兩方針對,或許在場的各個部落武裝早就逃跑了。
即便如此,隨著李孜省帶兵加入戰局,戰場格局也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朵顏三衛選擇臨陣倒戈。
剩下的部族似乎也不想為這場實力不對等的戰事陪葬……戰事開打后,甚至很難分清敵我,韃靼內部幾乎都是各自為戰,只相信自己所部人馬,對于隔壁部族的介入會直接進行反擊。
“好熱鬧啊,但我怎么看不懂呢?”
朱暉拿著望遠鏡仔細端詳,良久后皺著眉頭問道,“我怎么看到弓弩對弓弩?還有就是頻頻出現近身砍殺的情況?有大明軍隊摻和在里面嗎?怎么那么不像呢?”
前方火光照射下的戰場,交戰的各方面壓根兒就沒用火器。
直接就是冷兵器交戰!
這可把朱暉給看懵了。
王守仁撫著下巴,做出他的推論:“應該是東邊的草原部族人馬殺了過來,與阻擋的部族武裝發生沖突,雙方立即選擇開戰。”
“什么?韃靼人自相殘殺?”
朱暉顯得難以置信。
按照既定計劃,不應該是大明各路人馬在戰場上交相呼應,打得韃靼騎兵滿地找牙?最后大明兵馬勝利會師的同時,韃靼人徹底拜服?
怎么大明的兵馬還沒見有大動靜,反倒是韃靼內部先出現紛爭?
還大打出手?
王守仁道:“之前就知曉朵顏三衛歸順了大明,眼下他們主動出擊,不是情理中事嗎?”
“嗨,哪里是情理中事?”
朱暉糾正道,“王兄弟你少涉邊事,不知道這邊的情況。我曾與家父多番征伐草原,早就明白那群韃子的尿性,他們以前名為歸順,但其實都是虛情假意。即便有戰事,他們多也是出工不出力,哪有這樣……充做先鋒,投入本錢的?”
在大明軍隊進攻草原時,讓東邊的邊緣部族武裝打頭陣?
換作以前,跟做夢差不多。
但這次東蒙古草原的部族似乎為了在明軍面前好好表現自己,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竟不惜代價,當先鋒來沖擊曾經盟友的營地?
在朱暉看來,簡直是聳人聽聞。
王守仁卻有不同的看法:“哪怕是一頭牲口,在生死存亡面前,都會審時度勢,出現眼前的情況也不足為奇。”
等于是跟朱暉說,你別感到驚訝。
正如我們之前也不知道原來新火器可以做到如此牛逼一樣,韃靼人現在為了活命,也是拼了。
以前肯定是奉草原黃金家族的血統為正朔,把大明當成敵人。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大明皇帝才是君,我們是大明的臣子,誰不好好表現,那就等著亡族滅種。
該怎么選擇還不明顯嗎?
“轟隆隆……”
火光中,突然有火炮聲傳來。
朱暉詫異地道:“咦?這是大明軍隊加入戰團,開炮了嗎?”
王守仁豎耳仔細辨認了一下,搖頭道:“不對,聽炮聲應該是蒙古人自己的火炮……嗯,就是那種笨重的土炮,射程很近,威力極為有限。”
朱暉驚訝地道:“今晚星星雖多,卻沒有月亮,這你也能分辨出來?王兄弟,你可以啊。”
王守仁沒有回答。
沿著山脊擺開的幾個百人小隊的明軍士兵,全都聚精會神看著山下的戰場,雖然他們手上沒望遠鏡,但光是看韃靼人窩里斗,對大明士兵來說就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坐山觀虎斗……
成語似乎具象化了。
天亮前,一場混戰宣告結束。
東邊來的韃靼部族,也就是投靠大明的東蒙古各部,已經把目標區域完全占領。
本來盤踞在王守仁、覃云所部前面的韃靼武裝,兵敗后死的死,逃的逃,等太陽出來時眼前已經形成了一大片開闊地帶。
“咱不上去把耳朵割一下?全都留給那群韃子?”
朱暉已經迫不及待想下山去搶功勞了。
王守仁哭笑不得,搖頭道:“朱將軍,你看到現在,除了咱,還有哪路人馬對搜集韃子的首級在意的?”
朱暉自嘲一笑,道:“沒辦法,幾十年形成的習慣,改不掉。說來也奇怪,李孜省不是已經帶兵來了么?他為何不派人去搶首級呢?
“啊……我知道了,兀良哈那群窩囊廢,會自覺地把人頭割了,帶回去獻給李孜省,這樣李孜省丁點兒力氣都不用出,功勞直接就拿到手上了。”
王守仁心說,你想象力還真豐富。
隨著前方的道路被打通,王守仁和覃云所部終于不再陷入韃靼人的圍困,除了后方可以撤走外,前路也已通暢無阻。
甚至周邊幾十里范圍,已經沒有忠于巴圖蒙克的韃靼部族武裝存在。
覃云帶了幾十人到山坡上來見二人。
“覃千戶,咱們需要即刻進兵,去跟張國舅匯合嗎?”朱暉笑著問道,“終于可以決戰了?”
覃云道:“還未收到進一步通知,不過薊州鎮所部已派人前來軍中聯絡,說是李尚書準備親自來此巡視。”
“誰?”
朱暉驚訝地問道。
覃云心想,你耳朵聾了嗎?
還是說我說得不夠清楚?
“李尚書。”
覃云強調道。
王守仁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眼下軍中還在意自身形象的人,也只剩下他王守仁了。
旁人早就是灰不溜秋跟個泥蛋差不多。
王守仁卻還想維持讀書人卓爾不凡的風采。
王守仁問道:“李尚書為何突然要來巡視軍營?我等并不受他統轄。”
言外之意,李孜省想搞哪樣?
他算哪根蔥?
昨夜的勝仗,并不是他親自帶人打的,我們也沒求著他來給我們解圍。
咋的?
靠投靠你的烏合之眾,把我們周圍的韃靼人清理掉,你就跑我們面前來耀武揚威?
“這是李尚書的意思。”
覃云道,“在下只是來通知一聲。還有,二公子已派人跟韃靼小王子和談,準備迫使其投降。”
朱暉詫異地問道:“不是說不談了嗎?”
覃云糾正道:“是邊打邊談,或者說以打促降。”
“昨晚我們沒什么表現,光靠韃子內亂,就把問題給解決了?”朱暉道,“不會讓巴圖蒙克那廝給跑了吧?”
覃云道:“不會,韃靼人的中軍位置已被我軍鎖定,就在距離此地的西北四十里開外。”
“我靠!”
朱暉一聽,差點兒想不顧一切帶兵沖殺過去。
都知道巴圖蒙克在哪兒了,等于說知道敵人的王庭在哪里,那還不趕緊行動起來?
王守仁用手按在他肩膀上,意思是你先別激動,既然張國舅都肯把韃靼小王子具體位置告訴我們,肯定是不擔心我們去搶功勞。
“李尚書幾時來?”
王守仁問道。
“已經快到了……呶,你們看,那邊就是李尚書的人馬。”
覃云指了指東北方向。
朱暉放眼看過去,臉上笑容跟菊花一樣燦爛,“就說這局勢變化不過是彈指之間,啊不對,應該說是一夕之間。
“昨夜周圍還全是韃子的營地,場面一片肅殺,好像隨時都要搏命一般。怎經歷一夜韃靼人內斗后,周圍便如此開闊了?好像,全都成了咱的人?”
王守仁道:“趨利避害,人之本能,僅此而已。”
王守仁見到了那個聲名狼藉,在成化朝末期于朝廷呼風喚雨叱咤風云的道士李孜省。
雙方屬于勝利大會師。
因為覃云并沒有收到領兵突進的指令,所以這次會師只是在河谷外不到五里的地方,且計劃是統領全軍跟李孜省會合,接受其檢閱,并作簡單交流后,覃云和王守仁兩部人馬仍舊要返回河谷地區駐扎。
“聞名已久啊。”
李孜省下馬后,望著年輕的王守仁,臉上透露出無比的欣賞。
反倒是對覃云、朱暉這些人,他沒什么興趣。
王守仁心里納悶兒,這話聽起來是不是太過虛偽了?我一介白丁,這次戰事之前籍籍無名,你哪里來的聞名已久?
他也在觀察李孜省身上那身緋色仙鶴官袍,奇怪這廝怎么這么能裝呢?
如今的大草原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居然穿這么正式?你這一品大員的常服里面塞得進棉襖么?
朱暉觍著臉上前:“李尚書,家父乃保國公,此番奉三邊王軍門之命帶兵到此,能與您相見,實乃三生有幸。”
王守仁聽了不由皺眉打量過去。
心說,你朱暉之前還表現出對李孜省的不屑,怎么一扭臉就這么喜歡獻殷勤?就好像面對你親爹一樣?
李孜省笑道:“小公爺自河套出兵,幾度翻越陰山,殺得韃靼人鬼哭狼嚎,立下赫赫戰功。能與本官會兵于此,足見你的勇猛,甚是感佩。”
說到這里轉向王守仁,“王賢侄,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下連覃云都感覺很稀奇。
李孜省是朝中有名的善于見風使舵之人,說白了就是個騎墻派,誰得勢他跟誰混。
可眼下,李孜省為什么會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王守仁如此禮重呢?
其中莫非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