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沒有跟這群“粗鄙武夫”爭。
現在的他,有一種壯志未酬的悲涼,甚至對于自己所做之事產生了嚴重懷疑。
帶兵一路辛苦至此,卻落得個連人生方向都找不到的慘淡下場,他覺得自己之前的努力都是錯的……進而產生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在這種情況下,底下的人非要跟著覃云那路人馬去跟對方的中軍會合,以此來撈取足夠多的軍功,他也不再反對。
打或者不打,對如今的他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
入夜之后。
覃云所部并沒有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意思,在與王守仁溝通后,這路明軍居然開始放下行囊,再次扎營。
朱暉這邊得悉消息,趕緊來向王守仁請示。
別看之前朱暉主意很大,甚至打算自立門戶,把王守仁完全給架空,但現在面臨馬上可能會有大戰發生的情況,他還是得指望王守仁繼續帶領他們取得戰功,所以表面上維持了起碼的尊重。
“王兄弟,咱過去拜訪一下那位覃千戶如何?”
匯報完軍務,朱暉笑著征詢王守仁的意見。
王守仁皺眉不已,問道:“什么覃千戶,那位不是北鎮撫司鎮撫使嗎?”
“他一直都是千戶,乃陛下派去保護張家一家人的錦衣衛統領。”
朱暉耐心地解釋道,“這人在京師,背景極為雄厚,但為人卻很低調,話說到現在為止,一直都不顯山不漏水,但你看,辦大事的時候他卻絲毫也不含糊,該狠辣時更是絕不手軟,帶兵在草原上廝殺,就跟玩兒一樣……難怪張家小國舅會如此信任他。”
王守仁這才知道,原來張家外戚也有自己的嫡系。
而自己以前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想去了解這些朝廷秘聞自然很困難,現在他所接觸并了解到的東西,正是構成朝中權力核心的某個部分。
“若你與我一起前去拜訪,那營地這邊的將士該如何?”
王守仁問道。
朱暉笑了起來,不以為然地道:“你看那些韃子,打完白天一場仗后,全都慫了,這個時候誰還敢來?
“說起來,現在這形勢還真是詭異,明明韃子就在周圍,危機四伏,卻又給人一種……我們想去哪兒去哪兒,完全無所顧忌的感覺。”
王守仁道:“全憑實力說話。”
“誰說不是呢?”
朱暉一臉自豪之色,道,“所以說,咱得跟對人……先有王威寧,可止草原上小兒夜啼,今有張家小國舅,所向披靡,殺韃子比殺小兔崽子還要厲害……看來活該老天助你我成就功名,誰來都擋不住!”
王守仁耐不住軟磨硬泡,最終還是讓朱暉跟自己一起去拜見覃云。
等他們到了覃云軍中,發現覃云麾下這路人馬精力很旺盛,這會兒居然有彈琴唱歌的,也有扎堆聊天的,那松散的感覺……真不像是在草原上打仗。
王守仁心中就一個想法,這群人難道就不怕韃子夜襲?
還有,他們為何能做到不疲累的?
草原上日夜奔波勞碌,還能有這么好的精神頭?看上去都算是歡聲笑語了……果然是有硬實力作為保障,無所畏懼之下,精氣神都跟著煥發起來。
“見過小公爺,王將軍。”
覃云見到二人還算客氣,并沒有一個連戰連捷武將應有的傲氣。
畢竟覃云以前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作為錦衣衛頭目,更多是在權力夾縫中艱難求存,誰都不敢得罪。
朱暉笑著道:“覃千戶,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畢竟他人都這么叫的……”
覃云謙虛的道:“這么稱呼很合適,就算我身兼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的職務,但其實……更多還是履行千戶之責。”
“但你不是已經領了實缺么?”
朱暉笑道,“別那么謙虛嘛!不過正好你帶兵來草原了,還是稱呼你覃千戶更親切些……話說咱都是當兵的,到這里來,總歸還是要互相提攜一下,你說呢?”
王守仁聽了一陣稀奇。
心說,果然武夫性子直,說話竟然連彎兒都不繞一下的?
王守仁發現,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融入不到軍人的圈子。
這群人說話直接,辦事更是絲毫也不拖泥帶水,看起來都是一群任性妄為之人,根本沒文人那種敷衍客套。
跟這群人待在一起,王守仁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是異類。
“二公子如今領兵何處,其實在下并不知曉。”
簡單的寒暄之后,覃云總算在朱暉面前交了底,“此前我也只是按照上面的吩咐行事,畢竟計劃是現成的,我這路兵馬只需要邊走邊打,前往約定之處會合……各路隊伍間彼此遙相呼應,各自為戰便可。”
朱暉道:“你的意思是說,本來就不多的兵馬,還要分成小股部隊作戰?”
覃云點頭道:“是的,如果我們集中兵馬,韃靼人必然不會來戰……他們現在對我們已有了戒備心理。”
朱暉笑道:“這點你還真沒說錯,就算我部只有兩千兵馬,韃子現在見到我們都是避著走。此前在陰山北那會兒,我們跟著王軍門與韃子作戰,情況也跟現在大差不差。”
王守仁趁勢問道:“那張國舅一共帶了多少兵馬進兵草原?”
這次覃云卻只是笑而不語。
王守仁又問:“不知約好在何處會師?這茫茫草原,各路兵馬中一旦有一路出現狀況,如何保證將士們能活著回去?火器必定會有部分落到韃靼人手上,就不怕他們研究后仿制?”
問題如同連珠炮一般噼里啪啦問了出來。
“這點……王將軍毋須擔心。”
覃云寬慰道,“放心吧,我們的火器,韃靼人仿造不來。”
王守仁心中納悶不已。
張延齡這是多大的自信?
居然認為他親手研發的火器,別人仿造不出?
覃云接著解釋:“就算韃靼人能得其形,也不能得其內涵。二公子有言在先,這火氣涉及到很多復雜的……公式……至于公式是什么,卑職也不是很明白,所以……”
言外之意,我專門負責使用,并不造火器,你問我沒用。
上面怎么吩咐,我就怎么行事,你來糾纏我純屬徒勞。
朱暉笑道:“果然是二公子,南方帶兵平定地方盜亂,就顯示出其超凡的能力,如今在草原上,更是如殺神附體般,令韃靼人聞風喪膽……”
王守仁不由打量朱暉一眼。
心說,你有必要這么去吹捧一個少年郎么?
那小子到底有怎樣的魅力,能讓皇帝信任有加,并讓朝廷放心把人馬和平定草原這么大的權限交給他?
“所以說,你們所用火器,威力真大到能以一敵百?”
王守仁追問。
覃云道:“以一敵百未免太過夸張,具體得看交戰的情形,且要盡力避免近戰……這些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課程,遇到怎樣的敵情應該采取怎樣的應對方略,這些都是過去半年辛苦訓練的成果。小公爺也曾在新軍接受過培訓,應該知曉吧?”
朱暉笑道:“我跟你們不在一路,我們訓練的是舊火器的使用。而你們卻是全新的……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大差不差吧。”
覃云道,“基本的戰術演練,都是共通的。”
王守仁再次發問:“你們的火器為何趴下后還可射擊?”
不用覃云解釋,朱暉已主動接過話茬:“王兄弟,其實我們的火器也可以,只是當時驟然看到覃千戶他們使用這種射擊方式,有些不明所以。事后想來,應該是可以減少身體暴露的面積,且瞄準、扣動扳機和上子彈,都更節省體力。”
說罷轉過頭,看向覃云:“覃千戶,你看……既然我們跟你們學的一樣,你們是否可以……勻一批新火器給我們?今后如果遇到突發情況,我們也可以隨時增援……”
這下王守仁算是充分見識到了朱暉的無恥。
討別人的飯碗,還這么光明正大,且義正詞嚴?
雖然從情理上來說,無可厚非,但卻為何越琢磨越覺得其不要臉呢?
覃云臉上帶著幾分尷尬之色,搖頭道:“這個……不可以。小公爺,姑且不說當下軍中有嚴令,不得將槍支外借,單就說兵員素質——您麾下人馬并未經過系統的訓練,不懂得如何熟練使用新火器,也就發揮不出其巨大的威力。
“你放心,等將來全軍配備這種新火器后,必定會展開日常訓練,到時候就沒這么多顧慮了……以老公爺跟二少爺的良好關系,你們肯定是首批換裝的部隊,所以不用太著急。”
“這不是……等不及了嗎?”
朱暉覥著臉道,“我看你們軍中,很多人都有兩桿槍……”
此時王守仁和朱暉的著眼點,完全不同。
朱暉一心討要對面裝備的全新火器,給自己軍中增加實力。
而王守仁聽到的卻是張延齡有意把這種以一敵十且近乎戰無不勝的單兵火器在全軍推廣,那就是說……眼下是否平定草原,好像已經無關緊要。
只要張延齡勤快些,再便是朝廷能出得起足夠的軍費,那以后大明對外戰事,幾乎沒有輸的可能性。
只是不知道這種新火器的保密程度如何?在怎樣的周期內,可能會被大明潛在的敵人給模仿出來?
覃云道:“此乃軍中必要的配備,作戰時可以輪換武器,盡可能地殺敵,僅此而已……小公爺,請您不要讓卑職為難。”
朱暉感慨道:“這不是想學學新火器的使用嗎?哦對了,那種炮……炮彈一放進彈筒就能立即發射出去,落地后還有那么大威力的……不知有沒有?給我們也來點兒?”
“那種更需要嚴格的訓練。”覃云回絕得很直接,“請恕在下不能給予。這也是軍中的規矩,不能違背。”
朱暉沒有強求,臉上滿是遺憾之色,還不忘看王守仁一眼,似乎是在找認同,口中說道:“未曾想,此番在草原上竟然大開眼界,早知道跟著二公子有這般功勛可領,當初就不該與家父去延綏投奔王威寧。白白錯過了……建立萬世功業的機會。”
王守仁聽到后腹誹不已……
你這叫什么話?
瞧不起人家王威寧?
不過再一想,好像朱家父子,的確在大原則上出現了一定問題。
本來你們在大同好好的,非要為了軍功跑榆林一趟,后來又去了河套……結果還不得那位三邊總制待見,雖然最后僥幸取得軍功……還不是靠我?
你們父子倆真是沒長遠眼光。
但話又說回來,在此戰前,誰又敢相信,大明平定草原的關鍵點不在延綏,而在大同呢?
朱暉和王守仁從覃云的軍營出來,牽著馬往自己營地走。
不是他們不想騎馬。
實在是千里奔襲下來,他們的戰馬已經疲憊到不行,連馱個人都費勁兒,且未來既然要跟著覃云他們去與張延齡統領的中軍會合,就得做長遠打算。
現在把牲口給累趴了,等于是失去最重要的戰略資源。
于是乎現在能靠兩條腿的時候,堅決不靠四條腿。
“朱將軍,你先前為何要直接跟覃云索要火器?折了面子不說,還讓他知曉你的意圖,對我們會更加防備。”
王守仁對朱暉先前的表現有些不滿。
朱暉道:“好東西不直接討要,還得兜圈子不成?防備咱又如何?咱又不直接搶!或許未來咱真有機會拿到呢……”
“怎么個意思?”
王守仁皺眉。
他自認為把方方面面的問題都考慮到了,但看樣子,朱暉好像更陰險些,甚至做好了使用非常規手段的準備。
朱暉湊過去低聲道:“咱就跟著他們,他們打仗的時候,咱就隔岸觀火,就不信他們每次都能碾壓取勝……等他們遇到麻煩,咱再增援,趁勢拿點兒火器……還不是手到擒來?”
王守仁道:“你……是在等他們減員?”
“話別說這么難聽。”
朱暉笑著道,“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死了人,火器歸誰?本來一人就兩桿新火器,為何不是一人一桿?我們人都來了,他們卻不肯給,等他們戰斗減員后,咱拿他們的火器,不就順理成章了么?”
王守仁皺眉道:“咱的人,已經習慣了原來的作戰方式,根本無須做更變。”
朱暉卻有不同的見解:“王兄弟,你可有想過,如果咱真的跟張國舅的人馬會合,人家可需要咱做點兒什么?”
“嗯?”
王守仁臉色一變,顯然也意識到問題關鍵所在。
“到那時,人家手上有新火器,可以在萬軍中穿梭,來去自如,而我們則只能靠一些舊火器……你可還記得,咱在陰山北時,韃靼人要是真不愿意跟咱打,那咱就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朱暉正色道,“因為咱的火器更為笨重,發射起來更為困難,裝填火彈更是難上加難。如果咱有了他們的火器,咱不就能……參與其中?
“是你說的,咱不能當看客啊。”
王守仁道:“話雖如此,但也不能不顧顏面和規矩吧?”
朱暉嘆道:“這時候還要什么臉?有了新火器,就等于有了軍功,以后能吃香喝辣,甚至把祖產一代代傳下去……我知道令尊是翰林學士,家底殷實,但誰家還會嫌棄自己的田宅多呢?”
“嗯?”
王守仁打量過去。
你說我就說我,為何非要把家父也給牽扯進來?
朱暉道:“咱得找機會,把新火器弄一批來,提高部隊的戰斗力。還有,咱得調出一部分人,把目前剩下能跑的馬,給集中起來使用,到時想進就進,想退就退,軍功或唾手可得。”
王守仁心說,到底誰才是這軍中的智囊?
平時看你只知道拆臺,老是想辦法回大明過清閑日子,怎么到了現在……好像還挺好戰的?
你的矜持呢?
“兩位大人,有韃子活動的跡象,兩位趕緊歸營。”這邊商討還沒出個結果,馬上就有傳令兵把消息帶過來。
朱暉詫異地問道:“什么情況?”
他可不認為現在的韃靼人有犯明軍虎須的想法。
王守仁也有些漫不經心,搖頭道:“我們剛跟韃子交戰過,對他們來說,我們的行蹤并不隱秘,且這還是韃子活動的腹心地帶,周邊估計有幾百個韃子的部落,遇到韃子的兵馬不足為奇。”
朱暉道:“好家伙,草原各路人馬齊聚于此,這是要展開大會戰的節奏啊!因緣際會,咱好歹沒錯過,也幸好聽取了王兄弟你的意見。”
王守仁抬頭看著蒼茫的夜空,烏云籠罩下不見星月,臉上帶著幾分迷茫,道:“如果我們只是充當他人的陪襯,所做一切,都只是給他人做嫁衣裳,那又如何?”
“我不信。”
朱暉笑著道,“既然咱在場,回去后論功行賞時,就必定有我們一份功勞。倒是那位王軍門,他似乎是錯過了莫大的機緣!他這輩子本就是為建功立業而生,關鍵時候卻選擇了退縮,看起來……他才是因循守舊不思進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