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由王越在軍中親筆所寫奏疏,以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師,終于在這天入夜前被送進城,并在上燈時分,出現在朱祐樘的案頭。
“王越在草原上留下了一路人馬,大概有兩千人。”
覃昌立在旁,小心翼翼地說道,“領兵的名叫王守仁,乃朝中王翰林家公子,本只是一介儒生,但王越似乎非常欣賞此子,讓他在之前陰山一戰中領兵在前,配合保國公之子朱暉取得一場輝煌大捷。
“這次王守仁和朱暉二人,留在草原上,配備了大概十天口糧,讓他們繼續領兵作戰。而王越本部兵馬,已經陸續撤回河套之地,并逐漸南下,往延綏關口方向而去!”
朱祐樘打量奏疏,問道:“王越不留在草原上,主要是因為糧草輜重嚴重不足嗎?”
覃昌道:“以他所奏,確實如此。不過還提到,如今草原上環境極為惡劣,大多數地方都覆蓋有冰雪,氣溫極低,讓大明將士極度不適應,尤其還不時得風餐露宿,戰場外有不少因疾病和惡劣天氣造成的非必要減員……”
朱祐樘點頭道:“看來他是有所準備……但為何留下來繼續指揮作戰的一定要是王守仁呢?這個人……”
“陛下,要不把王華傳召到宮里來,問詢一下他兒子的情況?”
覃昌頗感意外。
其實他也不明白,王越放著那么多經驗豐富的部將不用,為什么非要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領兵?
只因為這個少年是王華的兒子?
還有,一場大戰進行前后,怎么會有個年輕書生出現在草原,還能直見大明軍事統帥,并獲得器重?
這是舉孝廉?
還是就地取材?
“不用了。”
朱祐樘道,“此子,朕隱約聽聞過。”
“陛下您……”
覃昌更為不解。
朱祐樘道:“其實延齡出征前,曾跟朕舉薦過一些人,尤其是一些有能力的年輕人,特意提到過這個王守仁,未來或有所作為。
“當時朕覺得很稀奇,為何延齡要提到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延齡所見,跟王越竟不謀而合。”
覃昌咋舌不已,道:“那還真是……太巧了。莫不是張國舅讓王守仁去西北找的王越?”
“不會。”
朱祐樘搖頭道,“延齡雖提及這些人,但并沒有特別舉薦,只說將來要留意。再者說了,這事朕并沒有告知王越,他也不可能會就延齡所給名單去招攬賢才。只能說,有些人,必定會在合適的時候出頭,這是天意,乃人力所不能更變。”
覃昌道:“也是,張氏一門本就有窺探天意的本事,說來這或許也是張小國舅對大明未來人情事的一種合理推測。”
朱祐樘道:“可惜了,留下這么支人馬,深入草原,居無定所,恐怕很難把消息及時傳遞回來,更談不上相互配合……如此一來,這路人馬會跟延齡的那路一樣,成為孤軍。”
“是啊。”
覃昌一臉憂色,“草原上一路孤軍倒還好,突然有了兩路……”
朱祐樘點頭道:“延齡軍中配備的武器更為精良,他是抱著打硬仗的心思去的,而王守仁和朱暉的這路人馬,人數雖大差不差,但配備僅為王越軍中尋常的……火器,戰力上肯定遠有不及。”
覃昌道:“奴婢不太明白,這其中能有多大區別?”
“天上跟地下的差別吧。”
朱祐樘道。
覃昌這下更覺得難以置信。
他在想,張家二公子之前研究出來的火器,已算當世最為頂尖的熱兵器,將士們拿在手上,直接就可以發射,裝填還那么簡單,聽皇帝的口氣,竟在新火器面前……不值一提?
那位二公子可真是牛逼!
好東西都留給他自己?
難怪敢只帶個兩三千人進草原!
比王越自負多了。
朱祐樘道:“別急,這兩天延齡那邊就該有消息傳回……”
覃昌如釋重負,道:“如此甚好……自打收到張國舅領兵進草原的奏報,遲遲未再有新消息傳來,真讓人焦躁不安。”
“延齡領兵孤軍深入,在大戰爆發前,不太可能會把消息及時傳回……”
朱祐樘道,“朕這幾天也寢食難安,想在人前裝得淡定些,朝會上盡量不去說,卻又總在想……”
覃昌腹誹不已,這么大的事,你居然是跟你小舅子私下搞出來的,甚至朝中大臣連細節都弄不清楚?
你們兩個年輕人也是牛逼。
但會不會……
太過自負,把韃靼人看得太簡單了?
外夷能在草原上威脅中原王朝兩千年,肯定有其生存之道,不是說你研究出新火器,就能把他們給徹底打服的吧?
“最近幾天,岳父那邊應該非常記掛兒子……等下你派人把王越的奏疏拿去給岳父過目……”
朱祐樘道,“不用他給什么回復。戰事發展到今時今日,我們在京師其實已經做不了什么,讓岳父知曉具體發生了什么便可。”
覃昌道:“是否催促張國丈上朝,參與到西北軍政事務的決策中來?”
“別勉強他。”
朱祐樘起身道,“岳父為人太過低調,不想卷入到朝堂的是非曲直中。他現在最記掛的便是延齡的安危……好在王越還是留下一路人馬在草原上,多少能給延齡那邊減輕壓力,形成一定牽制,跟李孜省領兵北上的目的一樣,讓韃靼人首尾難顧……不錯不錯。”
覃昌道:“要真這么說的話,王越更不該退兵了。”
“沒糧草支應,將士食不果腹,不撤兵又能怎么辦呢?唉……”
朱祐樘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朕真的想快速跳到捷報傳來的那一天,朕剛登基不久,就急切盼望能把草原給平定,野心是不是太大了,以至于……亂了本分?”
覃昌笑著安慰:“陛下有能臣輔佐,很多事自可水到渠成。”
“希望如此吧。”
朱祐樘眼神中帶有些許遺憾,似在為自己不能親身參與到北方戰事,而覺得缺少了什么。
“王越退兵,還留下一路人馬在草原上,他究竟想作甚?”
覃昌回到司禮監值房,見到李榮后立即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李榮沒有作答,反而在上司面前提出自己的疑慮,“朝堂上下,對于王越北上取得的捷報,沒有一句溢美之詞,反而全都是抨擊,認為他草率領兵深入草原,全是為他自己的功名利祿,全然不顧當前大明的境況。”
覃昌沒評價什么,從袖子里把一份拆閱過的奏疏拿出來,遞給李榮道:“去,交給張國丈。”
李榮道:“咦,這不是先前送去給陛下過目的奏疏?好像是……王越親筆?”
覃昌道:“陛下想讓張國丈及早知曉前線戰況,還說,目前最重要的是配合張家小國舅在草原上的行動。”
“那小國舅……現在如何了?”
李榮問道。
“誰都不知道。”
覃昌聳聳肩道,“小國舅領兵進草原,看似肆意妄為,很大膽,但無論是陛下,還是張家父子,似乎都認為再妥當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陛下對此真有大期許……真能取得一定的勝果也說不定?”
王守仁和朱暉繼續領兵東進,沿著陰山走,一路趕往威寧海。
但半道上,山川阻隔,他們必須折道穿過陰山,再次進入陰山之北。
隨著距離大明疆域越來越遠,將士們懈怠心理逐步褪去,慢慢的將士們的信心又起來了,因為這一路上……真沒遇到什么危險!
既沒有韃靼人營地,也沒有遭遇韃靼人的主力,甚至連韃靼人的斥候都遇不到。
所到之處萬籟俱寂,連點人煙都沒有,韃靼人就像從草原上徹底蒸發了一樣。
而王守仁的戰術,仍舊很激進,每次都派出大約三分之一的人馬,四下尋找韃靼人的蹤跡,經過數日確保絕對安全才又會合一處,簡單休整后才繼續分兵前進。
兩千人的隊伍,愣是讓他打出上萬人的氣勢。
這天又到了換防時,天氣已經很冷了,空中又飄起了朵朵雪花。
朱暉帶著幾名扈從過來,靴子踏在結霜的干草上,發出“嚓嚓”的聲響,他環視一圈后對王守仁道:“王兄弟,我看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哪里不對?”
王守仁問道。
朱暉道:“照理說,我們行動即便再隱秘,韃靼人也不可能對我們的行蹤一無所知,他們怎么都該派出一路人馬在我軍周邊襲擾,哪怕是遠遠看到幾個哨探,即便我們抓不到,卻都是很尋常的事情,但現在嘛……”
王守仁點頭:“正如朱將軍所言,最近草原上平靜得……的確有些過頭了。”
“你也這么認為,是吧?”
朱暉望著王守仁,好像在說,咱倆難得互相認同,我知道之前你一直不太瞧得起我,但我能理解……誰讓你是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呢?
王守仁道:“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因為大同方面出兵,讓韃靼人倍感壓力,他們已將所有能調動的人馬,都派去阻截那一路明軍了。”
朱暉道:“王兄弟是說,那位張小國舅……啊不對,未必是他領兵,大同巡撫許進,聽說也以知兵擅長,或是他統御兵馬出塞呢?”
王守仁搖搖頭,問道:“朱將軍難道認為,現在大明的官員和將領中,還會有王中丞那般矢志不渝、堅決出兵之人?”
“呵呵,的確不太可能會有了……”
朱暉笑道,“那令尊呢?”
王守仁不言不語。
正所謂哪壺不開提哪壺。
在王守仁看來,父親的政治立場不容許外人質疑,當然他也知道,王華一定會跟徐溥他們站在一道,根本就不會支持出兵。
王守仁率領人馬一路向東,往推測中的“事發地”快速挺進。
而此時的王越,已經退兵到了之前河套筑城之地,簡單檢查過營地后發現大地封凍,取水困難,才修了一半的城墻根本不具備御寒的功能,于是決定全軍繼續往南撤。
此時軍中缺糧問題已經很嚴重了,就算他提前派人回去討要錢糧,延綏也沒足夠的糧食供給,導致很多士兵要餓著肚子行軍……這也跟他把為數不多的糧食留給王守仁那路人馬有關。
“王軍門,不是末將非要拆臺,留伯安和東旸在草原上,這事怕是不妥。萬一他們有個三長兩短……”
朱永對于自己兒子的安危異常著急。
以朱暉保國公世子的身份,在這一戰中的表現已經足夠優異了,拿到了應有的軍功,留在草原上繼續作戰,屬于畫蛇添足。
王越道:“伯安有遠非常人可及的膽魄,而令郎又是一員猛將,二人相得益彰,相信他們會精誠合作,再接再勵,取得更多軍功,為你保國公一脈增添無上榮耀。”
朱永問道:“那咱們現在,等于是徹底放棄了?回去后,如果陛下追究責任……”
“保國公,你一邊認為這一仗應該結束,一邊又覺得陛下或對我們的撤軍之舉心生不滿?”
王越道,“那你的期冀究竟是什么?身為軍中主將,總不能跟普通士兵一樣,瞻前顧后,既怕吃苦又不想冒險……見到他人建功立業還眼紅吧?”
朱永臉上不由涌現苦笑。
自己已是公爵,功勞從前朝累積到現在,基本上已經到頭了,升無可升,還爭取什么呢?
至少在成化朝,他保國公一脈的風頭,乃朝中絕大多數勛臣比不上的,甚至連英國公府都要靠邊站。
但現在到了弘治朝,很多事就說不準了。
王越道:“現在隨軍內官,九邊帶兵的文臣、武勛,態度都一樣,意見也基本一致,都認為此戰最大的麻煩,在于朝中文臣的集體反對,沒有調集足夠多的錢糧……既然有此共識,我們還擔心什么?只需把軍功牢牢地攥在手中,即便有什么過錯,那也是兵部和戶部的……”
朱永善意地提醒:“那位張國丈,似乎是兵部侍郎。”
王越黑著臉道:“我還是兵部侍郎呢,但我跟張國丈一樣,都是陛下破例委任的,跟文臣有何關系?再者,張國丈真的對兵部事務有什么實質性的影響嗎?”
“您這話……”
朱永很想問,你是不是對張巒有什么意見?你可是張來瞻幫忙赦免罪行,還獲得如今的地位,甚至有機會建功立業。
以你這樣擅于巴結權貴的性子,為何每次提到張來瞻,都好像滿是失望?
難道是覺得,人家派兒子從大同進兵,沒叫上你?
可你也沒在河套等人家啊。
面對巨大的軍功,誰都有私心,此乃人之常情。
王越道:“張國丈對我的恩惠,我會銘感于心,不過此戰如果真有兵部配合不當的過錯,我也會直言不諱。
“保國公,現在有涉及勘驗計功等事,需要做詳細記錄,到時會有監察御史過來,你我不能再相見,口風得保持一致。”
“明白。”
朱永頷首道,“主要是因為糧草不濟,再加上長途跋涉深入草原作戰,將士們異常疲憊,加上韃靼人來勢洶涌,最后不得不黯然撤兵……您看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王越冷聲道:“照你這么說,那我們豈不是怯戰?”
朱永聽了有些生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樣?
王越道:“我會給你一份詳細的記錄,你照著這東西給監察御史看,如果回頭被朝廷問及,也得……照本宣科,不要加上太多主觀臆斷。”
“明白。”
朱永嘆道,“末將這邊好說,希望您跟曹公公那邊也能良好溝通,不要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