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佛祖臉上帶笑,語氣溫和,甚至還用了一個“請”字。
可在云無跡眼里,他那帶著笑意的雙目,卻比射日神弓射出的箭更刺人,更危險。
云無跡看著琉璃佛祖,耳邊忽然響起了縹緲浩蕩的念經聲,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罪人,千夫所指,萬死難贖,簡直無顏茍活于世。
他猛地起身,只想撲到琉璃佛祖面前,跪著痛哭懺悔,以命謝罪。
咚!咚!咚!
幾聲鐘響在他耳邊炸開,他猛地一顫,方才恢復了清明,再看琉璃佛祖之時,心中滿是后怕和憤怒。
“佛祖是欺我九山界無人么?”
鄭法盯著琉璃佛祖,皺眉問道。
琉璃佛祖面上笑意未減,悠悠然道:“此人自知罪孽深重,掌門又何必阻攔。”
“若佛祖是這般來意。”鄭法直接說道,“那大可請回,九山宗不答應。”
云無跡心中一熱,他早知鄭法不會答應,畢竟九山宗和雷音寺向來不睦,自己殺白蓮,也算是對九山宗有功。
若雷音寺一威逼,鄭法就將自己交出去,那九山宗的人心大概也得散了。
可親耳聽到這話,再看鄭法臉上全無退讓之色,他一直懸著的心,還是砰的一下回到了胸腔。
琉璃佛祖聽了這話,似也早有所料,只是含笑道:“鄭掌門不愿去那大羅法會?”
“佛祖你的意思是,我不答應交出云無跡,我便去不了那法會?”
琉璃佛祖掏出一張金帖,拿在手上,微微點頭:“這金帖乃是去大羅法會的憑證。鄭掌門將此賊交給我,我便將這金帖,交于鄭掌門。”
“那不去也罷。”
琉璃佛祖搖起了腦袋,似乎是覺得鄭法這話,實在有些愚蠢。
“鄭掌門可知,大乘佛祖為何要召開這大羅法會?”
鄭法表情一動,露出側耳傾聽的模樣。
“鴻蒙紫氣在鄭掌門手中。”琉璃佛祖慢慢說道,“據大乘佛祖所言,要用這鴻蒙紫氣,卻并非鄭掌門一人之事。”
“儀軌?”
見琉璃佛祖點頭,鄭法心中不由感嘆,這事說實話,他之前隱隱就有這種感覺,可現在親耳在琉璃佛祖這里得到承認,他才敢真正確認。
鴻蒙紫氣本就是關乎整個人族的。
那運用鴻蒙紫氣,也需要整個人族的承認——也就是一場,整個人族,包括道果包括凡人,都參與的儀軌。
難怪陸幺一點都不急。
“大羅法會,大乘佛祖召集天下道果,便是為了此事。”琉璃佛祖瞥了一眼云無跡,“鄭掌門若是因為此事,錯過了大羅法會,豈非誤了大機緣?”
黃師叔忍不住開口道:“鴻蒙紫氣在鄭法手中,你們開什么大羅法會,豈不是笑話。”
九山宗之人臉上,表情都有些憤憤。
說白了,這陸幺不相當于拿著鄭法的鴻蒙紫氣,開他自己的大羅法會?
琉璃佛祖表情卻依舊平和:“掌門可知,此次大羅法會,都有什么人前往?”
“太上九子中,玄成子已回信,說要按期赴會。”
“隱世三仙,也都回了信,將會經地府,入我雷音,參加大羅法會。”
“瑤池四仙子中,也會有兩人前來。”
鄭法聽得心中暗暗皺眉。
以玄成子的修為來推算,這琉璃佛祖說的這些名號,怕都是金仙修為。
太上道有九個金仙,瑤池有四個。
隱世三仙,怕是不屬于大宗門的金仙,就像以前的龍祖。
至于雷音寺的金仙數量,這琉璃佛祖沒有提,似乎是不愿意暴露自己門中的實力,但他在漱玉龍主口中聽過五方佛的名頭,想來最少有五個金仙。
這加起來也快二十個金仙了。
便是還有其他金仙,想來也不多。
看著琉璃佛祖志在必得的表情,鄭法都有些頭疼——說實話,他并不怕陸幺來硬的,九山宗現在實力當然比不上雷音寺,可靠著地府和誅仙劍陣,自保還是沒有問題的。
偏偏陸幺這大羅法會……若是真讓他糾集整個玄微大部分金仙,那九山宗不在桌子旁,恐怕就得在桌子上了。
盡管鴻蒙紫氣在他手里,可若是這些金仙合在一起,背后還有道尊和雷音佛祖兩人,不說九山宗了,就是地府都得跪。
“所以大乘佛祖,準備自上而下,完成儀軌?”
聽了鄭法的問題,琉璃佛祖傲然點頭:“只要各金仙同意,再借助鴻蒙紫氣,那我等自然能輕而易舉,給仙道立下法度。”
這話倒是不錯。
仙道世界總歸是偉力歸于自身的,大能占據了絕對的話語權。
這么多金仙達成了一致,那其他道果都沒有反抗之力,更不用說凡人了。
可鄭法還有一事不解,陸幺哪來的信心,可以說服這么多金仙?
特別太上道和雷音寺往日矛盾極多,想要說服他們,可不大容易。
想起陸幺的往日作為,鄭法總覺得他不是個沒有把握就跳出來吸引火力之人。
“如此,鄭掌門還不想去么?”
琉璃佛祖復又問道,語氣中滿是自信。
云無跡臉色頓時更白,他當然聽出了琉璃佛祖的潛臺詞——為了一個叛徒,放棄去大羅法會,絕不明智。
他執掌昊日山多年,當然知道一宗掌門應該怎么當……
平心而論,若是他,他就會選擇將自己交出去。
他相信鄭法也清楚,自己是走投無路,怕死,才不得不歸降。對九山宗來說,他其實沒什么忠心可言。
而錯過了大羅法會,就會被諸金仙排斥在外。
做個最簡單的比方,早前玄微界的主流是仙魔之爭,說不定以后,魔門就是九山宗,仙門,則是參與了大羅法會的所有金仙傳承……這還打個屁。
鄭法陷入了思索,片刻后,才又問道:“只有讓你們帶走云無跡,我才能去大羅法會?”
“正是。”
琉璃佛祖見他似乎動搖,臉上的笑容更深。
“如此便恭祝雷音寺法會順利!”
琉璃佛祖怔怔看著他。
連背后的九山宗之人都有些動容。
更不用說云無跡了,他目視著鄭法的背影,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鄭掌門居然拒絕了?
鄭法其實根本沒有猶豫過。
琉璃佛祖所言,當然有其道理,但鄭法更知道一個很樸素的道理——敵人越希望你做什么,你便越不能做。
若是陸幺通過大羅法會,統合金仙成就大勢,那對九山宗自然是大難,可這畢竟是未發生的事情。
陸幺能不能做到,能做到什么程度,都存疑。
但若是真交出了云無跡,不說剛成立的射日軍要重建,更重要的是,門內會怎么想?
大家和雷音寺打生打死,鄭法轉頭就將云無跡交了出去,豈非笑話?
更不用說,外界對九山宗的看法——日后誰還敢投靠九山宗?誰敢相信,九山宗能和雷音寺坐一桌?
若是不去大羅法會,鄭法失去的,也許是眾金仙之心。
若是交出云無跡,那他將會失去,九山宗內外所有人的信任。
甚至,云無跡是誰,不重要。他為什么投靠九山宗,也不重要。
他現在是九山宗的人,很重要。
琉璃佛祖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目視鄭法,眼神逼人:“鄭掌門想清楚了?”
鄭法笑了笑,沒回答。
琉璃佛祖閉上了雙眼,可他身旁一位菩薩卻開口了:“鄭掌門糊涂,一個叛徒,和整個九山宗孰輕孰重?”
進門之后雙方見禮之時,鄭法倒是知道了這菩薩是誰,對方名叫廣智菩薩,真仙修為,似乎是琉璃佛祖的心腹。
廣智菩薩看著殿中之人,冷著臉,語帶威脅:“白蓮菩薩乃是我雷音寺親傳,未來佛尊,身份高貴不比旁人,他死了,我雷音寺上下,必然得要一個交代。”
他看著云無跡,又道:“今日,鄭掌門你大可以不答應,可我雷音寺必不會甘休,這不是一個大羅法會的事情。”
天宮殿中俱是沉默。
廣智菩薩語氣中的威脅越發明顯:“鄭盟主,你想清楚,交出此賊,九山宗參加大羅法會,大乘佛祖慈悲為懷,網開一面,九山宗日后安穩無虞。”
“不交出此人,大羅法會之后,九山宗如何自處?”廣智見眾人表情隱有怒色,不但不收斂,反而話說的越發明白,“甚至我雷音寺諸佛祖,也定然要討個公道。”
“那時,戰火再起,生靈涂炭,鄭掌門你心血塑造的九山宗,將會迎來滅頂之災。”
“鄭掌門,一個叛徒,值得你如此么?”
云無跡身體一抖。
卻又聽到廣智菩薩說出了一句更誅心的言論:“即便是鄭掌門你不答應,可九山宗其他人呢?也不答應么?”
云無跡心中更是凄然。
從內心講,他對鄭法不交出自己,是有預料的,畢竟九山宗和雷音寺關系在這。
可廣智菩薩這話,卻讓他在九山宗的處境,變得越發微妙了起來——可以說,是讓他和九山宗其他弟子,站到了對立面。
日后,即便他還能在九山宗茍活,日子怕也不好過……
特別是,若是九山宗日后真到了危難之時,旁的九山宗弟子,會如何看他?
甚至他都能感受到殿中有些九山修士的眼神不對了。
就在他心中迷茫之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清冷,決絕的回應:
“你雷音寺若敢犯我九山。”章師姐盯著廣智菩薩,語氣極為認真,“我九山上下,絕不會怪罪哪個同門,而只會找罪魁禍首,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殿中那些被廣智菩薩所言迷惑的修士,頓時臉色一變,滿是愧色。
“九山宗以前沒有要求過你雷音寺的友誼,也不是因為陸幺的網開一面而安定的。”
“日后也不是。”
廣智菩薩啞口無言,琉璃佛祖又緩緩睜開了眼,看向鄭法,臉色無喜無悲:“這便是鄭掌門你的答復么?”
鄭法笑了笑,開口道:“師姐說的,就是我說的。”
他頓了頓,很認真的說道:“和平和友誼,我九山宗向來珍惜,天地有序,對九山宗也不是壞事。”
“因此,我九山宗不會挑起戰火,可若是誰不愛惜這份善意,那何時停止,便不由他說了算。”
琉璃佛祖表情微變,想起了昊日山,竟有些心中發寒。
昊日山和九山宗起沖突的時候,兩者的實力差距,比現在雷音寺和九山宗差距更大。
可如今……
琉璃佛祖瞟了一眼云無跡,只覺鄭法這威脅,竟像是有了個活生生的注腳。
鄭法這句話,還真不是賭氣,這是他在現代摸索出來的,最適合九山宗的基本斗爭策略——不開第一槍,但一定會爭取開最后一槍。
展現善意卻保持以牙還牙的原則,甚至要足夠清晰,讓九山宗內外,都明白其中意味。
琉璃佛祖像是明白了,他也沒多說什么,只是站了起來,將金帖收入袖間,朝鄭法道:“如此一來,吾等便告辭了。”
天宮殿中氣氛一沉,明白這是真談崩了。
鄭法站了起來,做出一副送客的架勢。
他如此,九山宗其他人自然沒有二話。
琉璃佛祖不由又放話道:“只望鄭掌門,日后莫要后悔。”
鄭法笑了笑,看起來不愿意和他起什么口舌之爭,又讓琉璃佛祖覺得心頭憋悶。
他忍不住冷哼一聲,轉身欲走。
還沒轉過,鄭法忽然伸出手,向前一點。
琉璃佛祖臉上泛起一陣喜意,“鄭掌門改主意了?”
鄭法搖了搖頭,手一招,一頁金色信封從界外飛來。
“大乘佛祖來信?”
琉璃佛祖示意廣智菩薩接過信封,廣智菩薩拆開信封,一封信便從中飛出,陸幺的聲音從信上傳來。
“白蓮之事,我已盡知,計差一籌,不必追究。”
琉璃佛祖臉色微變。
“大羅法會事關仙道,鴻蒙紫氣本屬鄭掌門。”陸幺的聲音很是溫和,“無鄭掌門,大羅法會難免缺憾,今奉上請帖,盼鄭掌門蒞臨雷音。”
說罷,一張金帖自信紙后面飛出,飛入鄭法手中。
琉璃佛祖看著鄭法手中的金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長袖,半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