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道:“怎么又跟你……跟你媽媽有關了?”
他本想說“你媽”,話到嘴邊猛地意識到那也是“我媽”;想改口“咱媽”,又覺得太過親昵怪異,最終只擠出個不倫不類的“你媽媽”。
他就是這樣的人,表面木訥,內心卻在彈指間掠過無數念頭,活得無比內耗。好在安幼南并未在意稱呼的細節。
“你以為我大過年跑來找你,她真會不知情?”安幼南撥弄著水面,“我能過來找你,就是因為我天天在她耳邊念叨你,說得她耳朵起繭,她才松口讓我繼續幫你。”
一股暖流悄然漫上王子虛心口,他低聲道:“謝謝。”
“先別謝,”安幼南臉上不見喜色,“想想看,要是你連決選都進不了,猜猜她會是什么反應?”
王子虛早已脫離母親的生活軌跡,難以揣測她的心思。但從她急于撇清關系的態度來看,若他此番落敗,她只怕會更希望他們父子徹底從她的世界消失。
安幼南雙手合十,半開玩笑半認真:“求你了,一定要進短名單!要是落選,我的臉可就丟大了!”
王子虛鄭重道:“放心,就算為了我爸,我也會全力以赴。”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我只會埋頭寫書,其他的事情一竅不通,書寫好了,接下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旁的寧春宴忽然插話,眼睛發亮:“對了!你們說,《石中火》有沒有可能沖擊茅盾文學獎?”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臉上。
一片沉默。
寧春宴頓時自己也發覺,這個想法天馬行空得有點無厘頭了,紅著臉道:
“我爸和李庭芳老師都說過,《石中火》完全有茅獎水準。我在想,要是能拿下茅獎,豈不是比翡仕獎更有分量?”
安幼南挑眉:“得了吧,連翡仕都懸,除非茅獎比翡仕更公正。”
“對!就沖是這個‘除非’!”寧春宴眼神灼灼,“茅獎的評審流程是國內最嚴格的,絕對能讓《石中火》公平競爭。”
她的言下之意是,只要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她對《石中火》擊敗任何對手都充滿信心。這份無條件的信任讓王子虛心頭一熱。
“說到茅獎,那可是青蘿的主場了,”寧春宴轉向陳青蘿,“你覺得《石中火》有希望嗎?”
陳青蘿如玉的臉龐上無波無瀾,沉默片刻后,輕輕搖頭:
“我推演過各種可能,但很遺憾,《石中火》獲得茅獎的概率為零。”
氣氛瞬間凝滯。
安幼南不服:“喂!話別說太滿,人類五十年前就能登月了,哪有‘絕對為零’的事?”
“《石中火》獲茅獎的概率,就是零。”陳青蘿語氣平靜卻斬釘截鐵。
“理由呢?”
陳青蘿稍作停頓,條分縷析:“其一,茅獎不接受個人投稿,需由單位或集體推薦。”
安幼南立刻接話:“那讓西河文協推薦不就完了?一句話的事。”
“其二,茅獎評獎周期為四年,四年內公開發表的作品均可參評,這意味著它將與約兩三百部作品同臺競爭。”
安幼南氣勢稍弱:“嗯…然后呢?”
“其三,正因競爭激烈,茅獎歷史上從未有真正意義上的新人作家獲獎。唯一的例外,是某位作家將其處女作反復修改十余年,屆時他已不算新人了。”她看向王子虛,“王子虛目前仍是新人,很難受到重視。”
安幼南沉默了。
陳青蘿語氣不變,繼續道:“其四……”
“還有‘四’?!”
“其四,”陳青蘿的語氣堅定得不容置疑,“今年的茅獎得主,會是我。《石中火》雖好,但并非我的對手。”
“呃……”安幼南和寧春宴雙雙語塞。
良久,寧春宴才無奈道:“青蘿,你這話很打擊士氣,也容易得罪人,明白嗎?”
“是嗎?”
“是的。”
陳青蘿認真想了想,試圖調整:“《石中火》或許能進入茅獎評選,然后輸給我。”
“好了好了,謝謝,能看出你努力委婉了,但真的不必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寧春宴扶額。
盡管受了點打擊,王子虛卻覺得這才是他熟悉的陳青蘿:坦率、強大,在文學領域自信到近乎殘忍。
他喜愛的正是這份不染塵埃的純粹與強大。
陳青蘿突然又開口道:“不過,《石中火》無需過分擔心。若實在不安,可以關注翡仕獎的公開評議會記錄,能看到評委對作品的具體看法。”
寧春宴一拍水面,道:“對啊!我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什么?那是什么?”安幼南連忙追問。
寧春宴解釋道:“翡仕的評獎流程,為了保證透明度,決選前會召開三次評議會,并公布評議內容,評委們會點評每部入圍作品。”
安幼南想了想,道:“這是為了保證透明度嗎?是為了話題度吧!”
寧春宴點頭:“不得不承認,你雖刻薄卻很敏銳。他們的評議常刻意引導對立和爭議,炒作話題。但拋開這些,確實能窺見評委的偏好。”
安幼南追問:“評議會什么時候開?”
“通常是評委名單公布后的第一個工作周……”寧春宴掐指一算,驚道,“那不就是春節后第一周?”
王子虛頓時產生一陣考后等成績特有的胃部痙攣感。
寧春宴忽然轉向安幼南:“你之前不是說在幫《石中火》籌劃出版嗎?進展如何?不會不了了之了吧?”
安幼南揚起下巴:“怎么可能?你以為我是那種感情受挫就擺爛的人嗎?”
寧春宴敏銳地捕捉到“感情受挫”這個詞,眉頭微挑——看來安幼南對“兄妹”關系的認知依然跑偏。
不過還沒等她說什么,安幼南緊接著就道:
“我原本的策略是將入圍決選作為營銷點。但被你們一說,如果連決選都進不了,那就得調整方案了。”
寧春宴試圖寬慰:“也不是完全沒希望,還得看評議……”
“等不了,”安幼南果斷打斷,“只有先出版,后續宣傳造勢才能跟上。熱度起來,得獎希望才大。王子虛現在有流量,趁勢能談個好合同。編審、出版都需要時間,必須抓緊。”
寧春宴由衷贊嘆:“有道理。你確實很有運營頭腦。”
“基本操作。”安幼南轉向王子虛,“接下來你可別犯倔,必須配合宣傳。”
王子虛茫然:“具體要怎么做?”
“我會安排好一切,你只管簽字。若有簽售、專訪、訪談,讓你坐那兒就坐那兒,問什么答什么就行。”
安幼南說得輕描淡寫,王子虛卻聽得一臉木然。寧春宴看著,心里莫名泛起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安小姐,我有個疑問,”寧春宴忍不住開口,“你明明對王子虛的了解不算深,怎么感覺你比我們都對他更有信心?”
安幼南翻了個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沒你了解他?”
寧春宴掰著手指數:“你看,雖說你們有這層關系,但認識不過個把月,你對文學……恕我直言,也并不熱衷。你為什么堅信他的作品能獲獎?”
她的關注點很偏,但安幼南的確答不上來。
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知道王子虛是小王子吧?
“哼,我還奇怪呢,”安幼南反將一軍,“你對他的了解又有多深?憑什么對他這么有信心?”
寧春宴頓時挺直腰板,雙手叉腰,理直氣壯:
“這你就不知道了!他可是我發掘的!我認識他時,他一篇稿子都沒發表過,是我鼓勵他投稿,他才能在西河文會上一鳴驚人。他的作家生涯,可以說是看著我成長起來的!我當然了解!”
安幼南聽完冷笑:“就這?那你也算不上多了解嘛。你知道他私下在做什么嗎?”
王子虛心頭猛地一緊,身體僵住。
安幼南的性格太難琢磨了。他懷疑,她可以為了爭強好勝,一怒之下揭穿他小王子的馬甲,她絕對干得出來這種事。
寧春宴好奇地問道:“做什么?”
“哼哼……”
安幼南剛想賣個關子,小腿忽然被輕輕碰了一下。她瞥了眼王子虛警告的眼神,話到嘴邊轉了個彎:“說不定……他私底下是個網文大神呢?”
雖然嘴上為之遮掩,可安幼南用目光對王子虛還以顏色,同時報復性地在水下踹了他一腳——你就成天抱著你那身份當底褲吧!遲早被你自己折騰死!
驚險的是,由于在水下,安幼南孱弱的身體機能沒有控制好力道,收腿時不小心蹭了一旁陳青蘿一下。
陳青蘿立刻轉過頭,黑漆漆的眸子靜靜看向她,看得安幼南心里直發毛。
接著,陳青蘿不動聲色地漂了過來,仿佛要隔開安幼南保護王子虛似的,在她茫然的注視下,穩穩停在了她和王子虛中間。
寧春宴沒留意水下的暗流,還皺著眉嘀咕:“王子虛寫網文?他那苦大仇深的風格能寫網文?怕不是要撲穿地心?王子虛,你真寫網文?”
她看向王子虛,后者機智地順水推舟:“安幼南滿嘴跑火車,為了擠兌你什么都說,你還真信?”
“就是!”寧春宴立刻同仇敵愾地瞪向安幼南。
“呵。”安幼南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傻女人,哪天被人賣了恐怕還樂呵呵地幫人數錢呢。
這場溫泉對談已經持續得夠久,尤其是對于最早入池的王子虛來說。再泡下去,將對他的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缺德的科學家們做過一個猴子實驗,把恒河猴泡在熱水里,一段時間后撈出來,發現它們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影響。(恒河猴常被拿來做實驗,并非因為它們作惡多端,只因基因序列與人類太過相近。)
所以,這個實驗告訴我們兩個道理,其一是不要泡熱水澡太久,尤其是男性;其二則是,和強者太相似,是件極其危險的事。
聽完寧春宴她們的分析,王子虛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處于一個危險的境地:《石中火》躋身的,是一條“登神”的賽道,而這條路上早已擠滿了真神。
人們審視這本書時,會下意識地將其與那些已封神的杰作比較,從這個角度看,它總難免被挑出瑕疵。從評委的個人偏好而言,它也絕非一部“討喜”的作品。
當然,對此王子虛無能為力。這部作品誕生的初衷,本就不是為了取悅任何人。
換好柔軟的睡袍,王子虛在休息區坐了一會兒。他從自動販賣機買了罐運動飲料,慢慢啜飲,補充流失的電解質。又在桌球臺旁的長椅坐下,拿起一旁的球桿,虛瞄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擊出那一桿。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來到他身旁。王子虛沒有回頭,空氣中飄來一絲熟悉的、帶著清新花果香的洗發水氣息——是寧春宴常用的那款。
“陳青蘿和安幼南呢?”他頭也不回地問,“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青蘿在生悶氣。”寧春宴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安幼南不知道又動了什么鬼腦筋,跑去跟文協那幫人‘社交’去了。”
“青蘿……她在生什么悶氣?”
“你倒不關心你妹妹去‘社交’什么?”寧春宴一語點破他關注點的偏移。
王子虛一時啞然,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只捕捉了她話里關于陳青蘿的部分,頓時有些窘迫。
“我離開的時候,她看起來不像在生氣。”他試圖解釋。
寧春宴輕哼一聲:“她在生你的氣。”
“啊?”王子虛這才愕然回過頭。
出浴后的美人,不知什么原理,總是更加嬌艷。寧春宴亭亭玉立在一旁,剛剛沐浴后的肌膚透著健康的粉暈。
她換上了一身山莊提供的白色純棉浴袍,腰帶松松地系著,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微濕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發梢還帶著些許潮氣。浴袍之下,一雙筆直勻稱的小腿裸露著,線條流暢優美。
此刻,她眼睛直直地注視著王子虛,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卻意味深長的笑意:
“你在大年初一,是不是給青蘿發了個特別敷衍的拜年短信?她就是因為這個生悶氣呢。”
王子虛急忙辯解:“我發誓!絕對不敷衍!她給我發了一個‘新年快樂’,我也原樣回了一個‘新年快樂’。這……這有什么問題嗎?”
“哦——原來如此。”寧春宴拉長了語調,一副了然的樣子,“但你得知道,青蘿她壓根就沒有主動給人發節日問候的習慣,她說那是無效社交,純屬浪費時間。”
“啊……”王子虛愣住了。
“所以啊,”寧春宴微微傾身,“在她那里,主動發來的那個‘新年快樂’,表面上只有四個字,底下藏著的分量可能重得很。你只回她干巴巴的四個字,她說你敷衍,可一點都不冤。”
王子虛無言以對。
這哪里不冤?簡直冤到姥姥家了。
“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因為這個生我氣的?這不像她會主動跟你說的事啊。”
寧春宴道:“因為我把你過年給我發的小作文給她看了,看完后她就生氣了。”
原來問題的癥結是出在這兒。
寧春宴背著手又道:“女生嘛,很多時候是感性動物。如果感覺到自己付出的心意和收到的回報不對等,心里總會不舒服的。別誤會,這不代表她就一定喜歡你什么的,這只是天性使然。”
她頓了頓,目光在他臉上掃過:“青蘿對你青眼有加,安幼南對你更是無微不至。你想想,你打算怎么回報這么多人情?小心點哦,女生要是計較起來,報復心可是很可怕的。”
王子虛被她這番話繞得有點迷糊:“你這是在好心提醒我,還是……只是在開玩笑?”
“兩者都不是,”寧春宴否定了,她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像探照燈一樣直直射向他,“我只是想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王子虛被問得猝不及防:“我能有什么事情要瞞的?”
“比如……”寧春宴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你和‘小王子’的關系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