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蛋睜開眼，望著面前的石壁，看著袍子上的灰，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還在。
于是他站起身來，走出空無一人的山室，仰頭望向蒼翠的九陰群峰，一時陷入沉默。
“嗚，師兄？你出關了？”
蒹葭還是那個樣，叼著桃子跳下樹來。
鐵蛋看看她。
蒹葭被他盯得一時有點不自在，趕緊把桃子遞過去，
“呃，我來幫你的，哪想到沒趕上……要吃不，可甜了。”
鐵蛋想了想，
“我閉關幾天了。”
好在這個問題簡單，蒹葭速答道，
“七十天，聽說你奪了本山就閉關，算起來不多不少，已有七十天了。”
七十天么。
那算起來，此戰太虛宮一敗，和衡山大野豬那次一樣，一劍直接削掉他十條命才逃出來。
“師兄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不如說給我聽？”
蒹葭一看好機會，立刻表達關心。
結果鐵蛋白了她一眼，
“你就在這兒吃桃？”
蒹葭撇嘴，
“袁公吃得，我有什么吃不得……”
鐵蛋懶得和她廢話，
“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有這閑工夫給我滾去練劍，罰你七十年不準出山。”
蒹葭，“……是，掌門。”
于是鐵蛋一拂袖，化劍虹而去。
去哪里，當然還是老地方。
“呃，玄天真君？您這是有何貴干？是要求丹嗎？這些大力金剛丹是給牲口吃的……”
眼看著那劍虹嘩——得一下落過來，鐵蛋一聲不響跑來面前坐著，正在那兒煉丹的靈虛子也是莫名其妙的。
鐵蛋開口就問，
“道君見過太虛天魔嗎？”
靈虛子簡直頭痛，
“……我知道你說話很直接，但能不能不要這么直接？
前因后果如此這般，咱好歹有個鋪墊啊？”
鐵蛋點點頭，
“理當如此，玄天拜見首座道君。”
靈虛子瞇起眼……
果然鐵蛋下一句就是，
“你見過太虛天魔嗎。”
“唉……”
靈虛子嘆了口氣，不禁擠按睛明穴，
“就算是見過幾面吧……”
鐵蛋眼神立刻犀利了起來，
“見過幾面這么多！而且居然還活著！不愧是玄門首座！可有什么誅魔之法？”
靈虛子呵呵，把手一翻變出茶盞來，喝了口水冷靜一下，
“天魔本非太極之物，奇形怪狀，無形無質，哪兒有什么誅滅之法，無非是見招拆招，能打成灰就打成灰，能拆成塊就拆成塊，實在不行就找個犄角旮瘩鎮著，活活耗死它罷了。”
這話一聽就不盡不實，但鐵蛋哪兒管他這啊那的，直球直球，繼續直球逼供，
“那不知道君何時何地遇到何種天魔，又鎮壓何處。對方使的何種魔功，何種神通。
閑來無事，不如說出來大家詳細探討一下，一道推演誅魔衛道之法如何。”
“誰和你閑來無事，沒看見我這正忙著么……”
靈虛子不耐煩得給丹爐扇著風，但想了想，還是試探道，
“不過玄天掌門如此憂慮，莫非……是你有一個朋友，閉關中遭天魔所害，奪舍侵身了？”
鐵蛋直球，
“我沒有其他朋友。”
靈虛子肩一垮險些人都翻過去，也是想不到和這小子說話怎么就這么勞心費力的呢，
“玄天真君，你到底想干嘛吧。可別和我說什么有天魔下界啊，貧道怎么說也是悟道之人，若真出了事，豈能沒有絲毫感應的。”
鐵蛋想想對哦，這家伙雖然是個慫卵，到底也是雷祖座下天王，千年不世出道子，一統九大玄門首座，領悟了天道法則的道君來著……
“你悟的什么道，給我看看。”
靈虛子翻了個白眼。
鐵蛋，
“別小氣嘛，大不了我把我的劍也給你看看。”
“打住打住，越扯越沒邊了。”
靈虛子也是無奈，被這小子煩不過，捏了個訣讓扇子自己動，起身道，
“就當你想問太虛天魔的事吧，跟我來，我帶你去見最精通太虛天魔的人……”
鐵蛋趕緊搖頭，
“不用了，玄都大法師的話就不用見了。”
“咦？？？你怎么……”
靈虛子如此道行也一時難掩詫異，一時目露異色，但掐指一算，思忖再三，還是搖頭道，
“大法師確實道行深不可測，一身神通當世無敵，這么多年下來對付天魔沒有八百也有一千，想來于此道精通無比。
不過我又不知他的所在，怎么引你去見他。我帶你去見一位故人，當年他曾經被天魔奪舍，后來治好了，算起來也和天魔同吃同住好多年，所以若論精通，大概也沒人比他更通了。”
鐵蛋也驚了，趕緊跟上，
“此話當真？天魔奪舍還能治好的？”
靈虛子到門口，隨手招來一只仙鶴，給了個丹的起步價乘坐，
“其實也不能算治好的，只是我提前給過他一塊玉佩，做法寄托了他一道魂魄，這才能在他被天魔吞噬之前，及時趕到，吊住他一條命。
而且好在那天魔本也是下界來找樂子的，也沒為難他，享了幾十載人間富貴，玩夠了自己回了。”
鐵蛋詫異道，
“道君竟然未卜先知，能算到天魔下界？”
靈虛子聳聳肩，
“那倒也不是我算到的，主要他家本就是公侯柱國之后，鐘鳴鼎食之家，被人惦記純屬日常，天魔更是就喜歡挑這種富貴的，一般平頭百姓還看不上哩。
真算起來，也是當年他家老祖殺人放火屠城抄家，虧心事做多了，打聽到本座是天下第一，便年年往我青城山里送錢，天材地寶孝敬供奉著，連山門前的土地都給用金漆了，如此孝敬只為給兒孫祈個平安，但求家里生個道種，能拜入山中問道庇護后人罷了。
后來我便順道去他家看過一眼，那小子根骨資質倒也不錯，更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天縱之才，道學悟性更是上上之資，一門富貴更有萬貫家財，出將入相易如反掌。
只可惜我看出他家教太寬，溺愛太過，子子孫孫文恬武嬉，生養的個個白白胖胖溫文爾雅，哪兒還有半點先祖輩的樣子。
那小子也給爹親娘疼姥姥抱，養成了軟糯性子，一出口就之乎者也慈悲善哉的貴公子，從小廝混在女子閨房之中，鉆研什么琴棋書畫高山流水，十六歲的人了連雞都沒殺過，死了一盆花居然會哭出來，便知道他家這刀兵里得的富貴，恐怕是守不住了。
亂世已至，有朝一日天下傾覆，這種肥羊早晚必遭橫難的，就提前給了塊玉了此因果，果然給我碰上了。”
鐵蛋點頭，
“受人供奉，救人一命，原來如此。”
靈虛子笑，
“哪個說我救了他一命的，我不是說了只護了他魂魄不散真靈不寐么。現在那小子只剩一道殘魄被收在玉里，其他都被天魔吃了。”
鐵蛋皺眉，“吃了？”
靈虛子點點頭，
“吃了，闔家滿門都被天魔玩死了吃光了，不過好在有幾個女眷私生的養在外頭，不在府中逃過一劫，如今流落到教坊司花船上接客，保證絕不了后就行了唄。”
鐵蛋斜眼看靈虛子，
“……你家的土地他都給穿金衣，道君你就是這么報答人家的？”
靈虛子呵呵直笑，
“你和我山里人講因果報應？呵呵，好，我就和你講講我悟的道理。
祖宗做了什么事有子子孫孫來受，祖師做了什么事有徒子徒孫來接，這就叫因果。
無論從人間拿了多少好處，得了多少富貴，遲早都有氣運敗落得還回去的一天，這就叫報應。
天材地寶金銀珠玉，世間一切好處你都可以強取豪奪，因為弱肉強食，這就是你的本事，也是人世間的規矩。
但有朝一日或坐化合道，或身死兵解，被天收土埋，得過的東西遲早必須散回天地間去，這就叫自然界的道理。
如果只進不出，只納不與，天地間的道給你一個人走絕了，乾坤的氣數給你一個人采盡了，塵世間的好處都給你一個人占完了。
天下的人遇到你只有損，沒有得，誰也不能從你手里撈著個好，萬事萬物都入了你囊中，自然的輪回到了你這里就斷了。
這，就叫入了魔，天下人都要與你為敵的。”
鐵蛋一愣，若有所悟。
“口瓜——！好高明的道理！不愧是首座道君的感悟口牙——！”
座下鶴拍馬屁。
靈虛子笑笑，又給了它一粒丹。
鶴立刻閉嘴，落下云端，來到一座寶庫的青銅大門前，附身請倆人下鶴。
鐵蛋斜了那個鶴一眼，好像有點眼熟，不過天下的鳥長得都差不多么，也沒理會它，只淡淡道，
“我問的不是這個魔。”
靈虛子笑著，帶鐵蛋進入寶庫，
“玄天小友，能讓我看中的道材，天下也沒有幾個，你是其中第一。
我看你初成元嬰，身邊也沒有長輩提點，一個人修煉內門元神之法，大概是有些上了頭了。
這事算起來，貧道確實也有些責任，就仗著前輩首座的身份，多你指點兩句好了。
我勸你不要太過深究什么太虛天魔了。
這世間流傳的天魔之說，十中有九都是騙人的。”
鐵蛋皺眉，“騙人？”
“不錯，虛淵天外，確實是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虛無深空何其之廣大，縱然成天祭祀，又哪兒那么容易讓你接引到？天魔自己沒事干嗎整天等著你召喚呢？
太極天雖然遲早走向終結，但也至少還有兩千載的氣數，天外天魔又豈是那么容易可以下凡來的？縱然僥幸得了一具魔胎，大道鎮壓之下，又怎是我等修士的對手呢？
因此我玄門中所謂天魔奪舍，走火入魔的，其實都是心魔。
大都是內門元神法刪減太多，涉及門規戒律，師門長輩也各種原因，藏著掖著不肯細說，以至于弟子自行摸索，練功不得其法，把這里煉壞了。”
靈虛子指指腦子，
“頭，乃六陽之魁首，我等山人修道成仙，神通無數，可以千萬般變化，但無論何種型狀，總得變個頭，長張臉出來，就是因為于這魁首元神一道的推演，確實不及神教精湛。
我就曾見過不少玄門前輩道友，成日枯坐山中，鉆牛角尖閉死關，煉功煉到走火入魔，把腦子給煉壞了，真的什么癥狀都有。
有的人傷了右腦，忽然左手邊看不見，視而不見，走路都會絆到，成了一輩子破綻。
有的人傷了額頂，竟覺得自己魂魄已散，亡身已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似的空殼。
還有的人嚴重妄想，分辨不清周圍道侶親朋的面孔，總認為他們被冒了名，披了皮頂替了。
又有完全相反的，認為周圍所見的每一個人，都長著同一張臉，無時無刻，無所不在，跟蹤暗害自己。
如此種種，千奇百怪，花樣繁多。
所以你朋友到底是什么情況，不如說出來參詳一下，或許我真見過。”
鐵蛋一時沉默。
其實，他也不是沒想過，自己所見這些天外天，夢境啊，乃至于鯤的，都是大腦產生幻覺，是煉功把腦子連壞了。
畢竟石家人是真的有這病……
不過，為了避免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導致直接壞檔，又要浪費十天，鐵蛋最后還是沒把無面仙人的事說出來，只說，
“我朋友腦子沒病……”
靈虛子笑笑，
“不要諱疾忌醫，倘若真的只是腦子壞了倒還好，也不是沒法治，我可以給你開些安神養炁的丹湯，用些鎮魂安眠的符箓給你緩緩。
反倒若你問的，真是那個太虛天魔的話，我確實束手無策了。
還是那句話，不讓弟子亂修元神之法是有原因的，玄門所煉的元嬰，于許多魔神都是大補之物。什么時間找個沒人的地方，遮掩了天機，你自己吃一個就知道其中種種妙處了。
因此元嬰出竅，神游太虛，猶如錦衣夜行，一旦遇到個萬一，道體在萬里之遙，哪里趕得回來。主動去招惹什么太虛天魔，純粹是置身險地，自尋短見了。”
言盡于此，靈虛子也不再婆婆媽媽惹人煩了，從寶庫中取了石匣一只，揭了符封，便取一塊玉佩遞來。
鐵蛋道謝接過，凝神一看，只見此佩是福壽如意佩，就是做出蝙蝠型狀，取‘蝠’字通‘福’，‘獸’字通‘壽’之意，送給小孩兒的護身符。玉乃是昆侖寒玉，質如凝脂，色如青霄，青白相雜，如凍霧凝霜，觸之生涼。
玉佩正面有銘文八字，篆刻中央，是曰，不執不染，道心永明。
背面又有小字三行，陰文細畫，是曰，一破紅塵，二斷迷根，三證長生。
“我這位故人在玉中蹉跎好久，始終看不清放不下走不出來。
希望小友可以當斷即斷，盡早斬卻心魔吧。”
鐵蛋抬起頭時，靈虛子已揮一揮衣袖，飄然而去，給干活的牛馬們煉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