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沙沙撓著腮幫子上的胡茬,盤算了一會兒,朝皇甫義招招手,指指身邊的燭臺。
“好了好了,別慌,只要知道對付的是什么就簡單了。何況你才死兩次就找到他,咱們還有四次機會呢,這不是很順利嗎。”
然而皇甫義只盯著他,縮在墻角不動,手中鐵棒攥的死死的,但那說是在持劍,倒不如說是抓著什么精神的寄托,救命的稻草,蜘蛛的絲,仿佛只要他一松手,最后的理智就要脫手而出,飛出無常了似的。
看這小子這副模樣,老頭也嘆了口氣,身子一歪側躺下,撐著頭看著他,
“好吧好吧,我們可以等,五年,十年,一百年,嗯,一百年可能等不了,不過總得等到你自己愿意去死么。
所以你就先出去,歇一歇,打幾個怪,升幾級,準備好了咱們再繼續,你覺得怎么樣?”
然而皇甫義不聲不響,也不后退,只在黑暗中屏著,繃得像一張快拉斷的弓,一動也不動。
而老頭看他這幅慘狀,居然還沒心沒肺的笑了笑,
“嘿嘿,說起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其實你小子也這幅鬼樣子。
嘴里說的可好聽了,什么要保家衛國,要拯救蒼生,要再造社稷,兄弟們跟我沖,大家拼出個未來啊 可結果呢?
等兄弟們被彍騎踏成血泥,老子把你從死人堆里拖出來的時候,就這么一副死了爹媽的鳥樣,到晚上就一個人偷偷摸摸哭唧唧。嚶嚶嚶我對不起弟兄,嚶嚶嚶我對不起爹娘,嚶嚶嚶我好沒用~嚶嚶嚶 嘎嘎嘎!嘎嘎嘎!真夠娘炮的,哭得和條狗一樣!嚶嚶嚶嘎嘎嘎嘎!”
皇甫義一時臉上掛不住了,
“你才娘炮!笑得和鴨子一樣!”
老頭嘎嘎笑,滿不在乎得搓著身上的泥,
“嘎嘎,好,不肯做娘炮就還有救!在那哭唧唧的有個屁用!
人生在世,一時蹉跎,偶爾遇到些傻逼擋道那踏馬的很正常!
迎難而上!遇劫而斬!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才叫男子漢!大丈夫!”
“用不著你來安慰我!”
皇甫義深吸一口氣,強行把空氣灌進肺里,恢復了一點精神,喘著氣坐下來。
“到底怎么回事。”
“也沒那么復雜。基本和你想的也相差不大。就是走火入魔唄。”
老頭聳聳肩,指指地下,
“他進展太快,已入歧途,墜入虛淵,潛得實在太深了。我們的聲音他已聽不見。
只有你去,才能找到他,當面把他喚醒。”
皇甫義皺眉,一時迷茫,
“我?”
老頭點點頭,好像在掐指,又好像在彈指縫間的泥,
“你,只有你去,玄門最重莫過師徒之緣。你和他有師徒之緣,所以換了其他人都不行,剛才你自己也下去過了不是,在虛淵那種地方,什么能耐都沒用,沒有因果羈絆,根本尋都尋不到他的。
何況六十年的話,尚且還有及時挽回的余地,可如果你也不行,那就得再等五百年,一千年,乃至兩千年后才有其他機會。
不過以那小子的能耐,還有你看到的道么,嘖嘖,我恐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就像你自己說的,如果不能在現在,在這里,在此時此刻把他叫回來,那根本撐不到五百年了。我看只怕再有一個甲子,他就要道合太極了。”
皇甫義愣愣的,跟著他重復。
“合道……太極……”
老頭點點頭,
“九炁歸一,返化太極。
玄門炁功煉到極上殊途,確實是存在這種極端的可能性。不過這只是理論上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那種級數,丫的連老子當初都沒這么夸張……”
皇甫義還是不明白,
“所以……返化太極又怎樣?會比蟲族滅世更嚴重嗎?”
老頭白了他一眼,
“太極天都煉化了你還想發生什么?不就噗!得一下,吹燈拔蠟,啥玩意都沒了唄!
整個太極世界,所有萬物眾生!都會被他煉化九炁,合而歸一!
到時候他自大化太極祖,一個人把后路走絕!道成一品!直達終焉!
你們!妖魔人神鬼!統統都是他的食糧他的炁!你還想怎樣更嚴重?”
皇甫義閉上眼,一陣頭暈目眩,撐著棍子緩了好一會兒才長嘆,
“太極天到底是得罪誰了,怎么就這么多破事呢……”
老頭摸著下巴,
“行了,總歸就是這么回事了,你小子不老是吵吵嚷嚷的要拯救世界嗎?喏,路就在這兒了,去救吧。
當然你要是實在不想管呢,我們其實也無所謂啊。畢竟他真要合了這一道的話,戰力也不低,不過再怎么說,三祖換一祖,總歸是不大劃算的……”
皇甫義看看那四指燭臺,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了,既然只有我去,我自會去的,可是……具體要怎么做?有什么計劃嗎?”
“這都臨門一腳了,哪兒還有那么多算計。”
老頭打著哈欠,
“別那么扭扭捏捏的,他墮的那么深,還在道中迷茫,既不得用炁又不得行功,你們是半斤八兩五五開啊。何況這么多BUFF都給你迭滿了,還有什么好墨跡的?給他一拳,打醒他就是了。”
皇甫義一時猶豫。
老頭瞪他,
“千萬別猶豫!閃電式你也學會了,罡拳你也練成了!沖上去,刺他一劍!或者給他一拳!舍身一擊,傾盡全力!難道一下還碰不到他嗎!
實力懸殊的時候就要豁出命去賭!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死便如何!后路我都留這么多條給你了!還怕個屁!就是沖!就是干!拼了!”
“拼了?拼了……拼了!”
皇甫義一咬牙,站起身來,大吼著給自己打氣!
“拼了!拼了!!拼了!!!”
然后他撲上去舉起燭臺。
然后仿佛有劍光一閃,燭光一暗。
老頭瞅瞅,
“哦,回來啦,這回咋樣?”
“嘔——!!嘔——!!嘔——!!”
皇甫義跪在地上,大口吐血,鼻涕眼淚混著血一齊從口鼻中噴射出來,整個人像蝦米一樣蜷在地上發抖,全身的蜈蚣甲好像腐朽的塵埃,破碎的枯葉一般皸裂,直若芥粉般散如塵埃。
“喂小子,你怎么……”
此時燭光再次亮起來,手上只剩下三指了,而少年的臉也亮了起來,然后連老頭也愣住了。
敗了。
少年的臉被劈開了,一道分明的劍疤從眉心縱貫而下,破開仙靈玉髓,破開心樞丹嬰,連初成的劍胎都劈碎兩半。如果不是胸口的黑蓮藤曼,還在拼命蠕動,把裂開的尸身縫在一起,恐怕這會兒他已經碎成兩瓣了。
“小……小子你還好吧……”
皇甫義有一陣連心跳都沒了,只有出氣沒進氣,等被蓮花藤縫好了,才能勉強說話。
“他……他的劍……太快了……”
老頭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只凝重得看著少年身上血流不止,久久無法消弭的劍痕,
“斬因斷果,劍意都成了,怎么進度這么快……
想不到那狗屎王八蛋說的都是真的,全本北辰劍傳,上限居然有這么高的嗎……
完了完了,差太遠了,這下完了……”
皇甫義哪兒還有力氣動,就跪在老人面前,嘶嘶得喘氣。
老人看著他這樣子,猶豫了半天,最后也只能搖了搖頭,
“……算啦,你的底子終究還是差了一些,再怎么開掛,到底也只是個人罷了。
咱出去再練練級吧,等準備好了……
或者就出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不差。別勉強了……”
“后來怎么樣了……”
“什么后來?”
皇甫義跪在地上,吐著血,
“……你,你把我從死人堆里拖出來……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啊……”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聳聳肩,
“后來就給弟兄們報仇嘍。踏破刀山,沖破箭雨,破城拔寨,一路殺,一路砍,殺殺殺,從南殺到北,砍砍砍,從西砍到東,一路殺得出人頭地,一路砍到封侯拜將。
最后打贏了,仇也報了。”
皇甫義抬起頭,一時眼神有些迷茫,
“就這?和……戲臺話本里演的那樣?”
老人點點頭,
“那可不就是照著劇本演嘛。”
皇甫義看著他,
“那最后我們救成了嗎?蒼生?”
老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天上人不愛看太平世。”
皇甫義低下頭,緊緊握著拳頭,在地上摳出十道血印子,然后他一把抓住燭臺。
劍光一閃,燭光又滅了。
黑暗中,吧嗒一聲,少年的右臂掉在地上。
老人直接跳起來,把燭臺搶了回去。
“你踏馬是真找死啊!”
好在燭光再次亮起來,兩指的余光中,少年喘著粗氣,單手支撐在血泊里,倔強得抬起頭來。雖然全身已如血洗,從劍疤中噴出的血,把臉都染到模糊不清了,但一雙眸子,卻和劍似的,凝著前所未見的明光。
“不要緊!我,我學會了!還有兩次機會!一定能贏的!”
“小義……”
皇甫義打斷他,
“相信我!能贏的!他出手太快,剛才我都沒機會用飛劍!
但那一招我看過三遍,已學會了!能行的!頂得住!我能頂得住的!”
可老人看了他一會兒,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不用你來頂,我剛才撒謊了,只是為了激你罷了。
可就算你真的辦不到,也無所謂,我還準備了別的后手。
聽話,你先出山去吧,把傷養好了再……”
“你才是我前世的師父吧!”
皇甫義大吼,
“玄門最重莫過師徒之緣!你說的!
我不在乎什么玄天如意的!
我也不管下面那個到底是誰!
你給我那么多機會!一路把我帶到這!三番五次救我的命!
就是給我個機會,做我想做的事!
你才是我的師父吧!!”
老人沒說話。
皇甫義跪在他面前,咚一聲把頭磕在地上,
“師父!讓我去吧!
我這一輩子……什么事也沒做成……什么人也救不到……
就只能眼睜睜得看著大家死……我……我真的……
好不甘心啊!!
求您了!求您再讓我試一次吧!”
老人看看剩下的兩指,長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把燭臺放下了。
“師父您相信我!我辦得到的!”
然而皇甫義話音未落,接過燭臺的一瞬間,劍光就把燭火斬落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有一陣子沒再說話。
直到最后一星的燭火,緩緩亮起來,照亮了少年被一劍掀開的眼眶。
皇甫義瞎了。
這一劍來得利落,其實把他頭蓋骨都掀起來了,好在那黑蓮還堅挺著,硬生生又給縫回來了。
晃動的燭光中,老人只能佝僂著背,無奈得望著座下的弟子,
“小義……回家吧……”
皇甫義也不再激動,不再爭辯了,他只能垂著頭,癱坐在血泊里,嘶嘶得喘著氣,忍著痛,
“師……師父……上次……上次我怎么死的……”
老人閉上眼,
“有一群百姓造反,仙宮派你鎮壓,回來后你就道心潰崩,自裁了。”
“……呵?”
皇甫義竟忍不住笑出聲,
“我?替仙宮,鎮壓窮人?”
老人點點頭,
“陣斬十萬,燒殺十萬,溺斃十萬,還有餓死的病死的,加起來得有百萬眾吧。”
皇甫義笑不出來了。
“……為什么?”
老人搖頭苦笑,
“為什么?因為他們為了一口飽飯,真的入了魔道?因為仙宮治下的百姓,也有好幾億萬,放任他們出去,真的要天下大亂?因為當時天下人早都殺紅了眼,如果沒有一方能打贏,世人就永不得安寧?
因為……
那個時候,無論男女,無分老幼,只要把禍亂天下的妖魔鬼怪,罪魁禍首,統統都殺光了,天下自然就太平了,這就是我們堅信的道理。
所以你說這事總得有人做,所以你就去做了,做完了事,便自殺謝罪,理所當然,如此而已罷了。”
倆人在黑暗中沉默了。
因為沒必要再多說,結局怎么樣,剛才就說了。
有些人,就是見不得人間得太平。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甫義在無盡無窮的黑暗中,緩緩開口,
“師父……”
“我知道,無論說什么,你都要去的。
不去,你又豈是我的弟子呢。”
老人放下蓮臺,緩緩轉過身子,面向墻壁。
“你去吧。”
于是皇甫義恭恭敬敬得,磕了三個頭,舉起最后一指,在看不見的燭火中,邁步走入深淵。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回光返照。
皇甫義居然覺得,眼睛瞎了,在無盡深淵中反而方便得多。
明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摸不到,只能追著一點點微光前行。
可在此時,在此刻,皇甫義看到了一條道。
再沒有半分遲疑再沒有一點猶豫再沒有絲毫恐懼該往哪里走,該朝哪里去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在眼前,就在腳下,
往前走就是了筆直得走一直走直到路的盡頭直到道的終焉 青袍的男人就在那里等著他,筆直如劍的背影,矗立在他的面前。
如山,如岳,好似無論他再怎么努力,都觸碰不到一點,動搖不到分毫。
可那又如何呢 皇甫義舉劍……忽然發現,自己把鐵棍給忘了,因為右手忘了拿了……
于是皇甫義便把左手舉起來,那一指殘燭,好像劍一般豎在眼前。
把那看不見的燭火,點亮眉心。
“北辰劍宗皇甫義,請斗劍。”
于是那人轉過身來,舉起了劍。
看不到他的臉,但皇甫義,看得到他的劍。
于是閃電一劍,便刺了過去。
心隨意動,無懼無怖,舍身而去,飛身撲向劍尖。
終究還是他的劍更快,一劍貫入皇甫義胸膛,這一次,劍力徹底打滅了心口的黑蓮。
但那又如何呢。
當一個人已經沒有什么再失去,也沒有什么再畏懼的時候。
心中的劍,便再不會動搖了。
于是那一指,不正不斜,不偏不倚,點中了那人的眉心。
于是鐵蛋睜開眼,從入道中醒來了。